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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竹楼月 ...

  •   沈砚在寨口的老榕树下站了快半个时辰。

      竹楼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从木窗棂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被裁碎的月光。阿依家的竹楼比别家的高些,檐角挂着的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混着楼里传来的舂米声,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安宁。

      他攥着相机的手出了层薄汗。傍晚借宿时,阿依的阿妈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胳膊说“住阿依隔壁屋”,当时阿依正蹲在火塘边添柴,听见这话,柴火“啪”地一声爆出火星,她抬头瞪了阿妈一眼,耳尖却红了。

      现在想来,那时的红,许是和此刻自己耳尖的温度差不多。

      “站这儿做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沈砚吓得差点把相机扔了。回头见阿依抱着个竹编的簸箕,里面晒着的野花椒粒散着麻香,她赤着脚,脚踝上还沾着点泥,许是刚从屋后的菜畦回来。

      “我、我想问问,明天能不能跟着你去采野茶?”沈砚把相机背到身后,手指绞着背带,“老艄公说,后山的古树茶只有你认得出。”

      阿依挑了挑眉,簸箕往臂弯里紧了紧:“你不是来拍风景的吗?采茶叶有什么好拍的。”

      “有、有你在就好拍。”话一出口,沈砚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看见阿依眼里的笑意像水纹似的漾开,赶紧补充,“我是说……你采茶叶的样子,很配这里的山。”

      这解释比刚才更蠢了。他索性闭了嘴,看着阿依转身往竹楼走,簸箕晃动时,花椒粒“簌簌”地响,倒像是在笑他。

      “上来吧。”她在竹梯顶端停下,回头看他,月光落在她眼尾的痣上,添了点清冷的韵,“阿妈煮了酸笋鱼,再不上来,要被寨里的狗崽抢光了。”

      竹楼的楼板踩上去“咯吱”响。火塘里的柴烧得正旺,架着的陶罐咕嘟冒泡,酸笋的鲜辣混着鱼肉的香漫了满室。阿依的阿妈正坐在竹凳上织筒裙,见他进来,笑着往火塘边挪了挪:“沈同志坐,阿依,给客人倒茶。”

      阿依应了声,从竹架上取下个粗陶碗,倒了碗烤茶递过来。茶汤琥珀色,入口先是微苦,咽下去却泛出甘甜。沈砚捧着碗,看阿依蹲在火塘边翻烤架上的鱼,火光映得她侧脸发亮,眼尾的痣像颗会发烫的星。

      “沈同志是大学生?”阿妈忽然开口,手里的织针飞快穿梭,“听老艄公说,你从北京来。”

      “是,学摄影的。”沈砚赶紧回答,“想来拍点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投稿给杂志社。”

      “那可得多拍拍我们阿依。”阿妈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我们阿依,是寨里的金孔雀。”

      阿依手里的木铲“当”地敲了下烤架,脸腾地红了:“阿妈!”

      “本来就是嘛。”阿妈不以为然,“去年州里的歌圩,阿依唱《水边调》,得了头名呢。”

      沈砚心里一动。早上在竹筏上,她也哼过这调子。他偷偷抬眼,见阿依正低头拨弄火堆,耳后那点皮肤红得像熟透的野草莓。

      晚饭吃得热闹。酸笋鱼酸得恰到好处,烤得焦香的鱼皮裹着嫩肉,配着竹筒饭吃,沈砚连吃了三碗。阿依吃得慢,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偶尔抬头看他,眼里总带着点促狭的笑,像在看他这“汉族小子”出洋相。

      饭后沈砚要帮忙洗碗,被阿妈推到廊下:“你们年轻人说话去,我来就行。”

      廊外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清辉淌在竹楼的栏杆上,像铺了层碎银。阿依抱着个竹枕出来,往栏杆上一靠,月光落她发间,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沈砚,”她忽然开口,声音比白天软了些,“你们北京,也有这么亮的月亮吗?”

      “没有。”沈砚蹲在她面前,抬头看她,“北京的月亮被楼房挡着,没这么清。”

      “那你们看什么?”

      “看灯。”他想了想,“很多很多灯,晚上跟白天一样亮。”

      阿依笑了,指尖无意识地划着竹栏杆:“那多没意思。我们傣家人说,月亮是水做的,能照见心里的事。”

      她低头时,发梢扫过沈砚的额头,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沈砚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像被铜铃敲错了调子。他看见月光在她眼尾的痣上流转,忽然觉得,这竹楼的月亮,比北京所有的灯加起来都亮。

      “你拍了多少照片了?”阿依忽然问。

      沈砚赶紧从怀里摸出相机,打开给她看。里面大多是江雾、竹楼、码头的老艄公,翻到最后几张,是早上在竹筏上拍的她——侧影、笑眼、眼尾的痣,每一张都浸着晨雾的湿意。

      阿依的手指轻轻点在屏幕上,指尖温温的:“拍得不好。”

      “哪里不好?”沈砚急了,“我觉得很好。”

      “没拍出我的好看。”她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像月光化成的水,“明天跟我去采野茶吧,我让你拍个够。”

      沈砚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阿依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下他的耳垂:“你脸红的样子,比寨里的红毛丹还可爱。”

      她的指尖像带着电,沈砚猛地往后缩了缩,耳尖烫得能煎鸡蛋。阿依“嗤”地笑出声,抱着竹枕起身往屋里走,筒裙的下摆扫过他的膝盖,留下点淡淡的香。

      “早点睡。”她在门口回头,眼尾的痣在月光下闪了闪,“明天卯时就得走,起不来可不等你。”

      沈砚僵在原地,听着竹楼里传来她的笑声,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澜沧江的月,好像比别处的更懂得勾人,把人心都照得软软的,像火塘边煨着的陶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甜。

      他摸出相机,对着竹楼窗口那片橘黄的光,轻轻按了下快门。

      今晚的月色,该配首更温柔的《水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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