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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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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馥和临简雾一起在姐姐墓前献上鲜花。
在墓地里长眠的姐姐死亡年龄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四岁,真的是非常年轻的年纪。但死亡就是如此,在死亡的蛮横面前,人类的任何反抗都是无力、无意义的。
“我想要去看一下车祸现场。”程馥忽然这么说道。
“啊?”临简雾有点没反应过来。
“可以带我去吗?”程馥又说。
事故发生后,程馥一直都没有去夏薄阳教书的那所初中门口看过,那条街道口早就没有事故的痕迹。
但托了信息时代网络发达的福,在网上仔细搜,现在也能搜出一些当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发出来的行车记录仪回放录像,能够看到当时夏薄阳是怎么被撞死的:绿灯刚亮,网约车司机就踩了油门,而夏薄阳还差一点就能走完那段斑马线……那撞击给人的感觉分外像是保龄球击中球瓶,Strike(全中)。
在警方公告出来之前,网上比较热闹的评论是某个所谓知情人士回复:“你们知道个屁,就是这个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为什么被撞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她?”
临简雾不知道程馥为什么突然会想要去看,但程馥看着她的目光很执拗,倘若她不答应,后面应该也会自己去,所以她点了点头。
夏薄阳当初司职的那所初中位于b市中南部商圈核心区的深海大路与华海路交叉路口,商业发达,毗邻步行街,晚高峰时段行人过街的场景堪比春运。
这个路口一直都是电动自行车重点治理区域,警力支援非常迅速,近五年造成人员死亡的交通事故有且只有夏薄阳这一起。
那辆网约车就只撞了夏薄阳这一个人,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但凡前者慢一点或者后者快一点,夏薄阳都很有可能不会死。
那个司机下了车之后人都是晕的,凑过来之后好久才说了一句话,说的还是:“这应该算是意外吧?”
当时临简雾整个人都处于精神混乱的状态,只顾着抱着奄奄一息的夏薄阳嚎啕大哭,求夏薄阳一定不要闭上眼睛,救护车还是旁边的路人帮忙叫的,但车流拥堵,等到把夏薄阳送到医院,夏薄阳已经有点不行了。
再回到事故现场,还能看到路边陆续有各种设计的摆摊车正在酝酿城市的烟火气。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就是站在那个位置看到的被撞飞的夏薄阳。
程馥让临简雾带着自己到姐姐教书的这所初中门口。
“姐姐一般都是从这个位置走出来的是吧?”她再三向临简雾确认道。
“是的。”临简雾回答道。
她不知道程馥问这个是要干嘛。
然后程馥走了两步又问:“是往这个方向,这样走吗?”
临简雾点点头。
程馥在想象。
想象一下,刚刚结束一天教学工作的姐姐在下班后走在这条路上是什么样的心情。
会觉得无趣吗?
除了初三两个班,姐姐还带三个初一班,加上各种学习、教研、讲座、听课……手机上除了家长群的置顶群有19个,除了给学生们上课,每日的工作时间光是把这些群的消息回复完就几乎剩不下什么了。
教师的本职工作并非教书。
会觉得平凡吗?
在当老师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存在,不但和同事们相处的很好,而且也深受赞助商们的喜爱,但其实不是那样的,自认为自己身上所拥有的才能其他人也有,换一个模特也有很好的宣传效果,对购买商品的民众而言,模特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
过去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在眼前褪了色。
会觉得忧郁吗?
同样是老师,有的老师课表恨不得从早排到晚,初一做个班主任一大早还要去跟操,有的老师上课一堂课半堂都在讲自己的人生大道理,动不动就让别的老师帮忙替课,一口方言地道的谁都听不懂。有人看不过去拦住指责,直接就被怼了回去,大致就是说资历老的老师本来就应该拥有一定特权。
特权这个东西哪里都避免不了。
就是到了程馥自己上大学,这大一开学还没几天,就有幸在大学校园里看到教授的老婆拉着横幅捉奸女大学生。
和姐姐不同的是,程馥遇到这种事,比起感叹世风日下,只是想要这样的岔子再出的多一点,为平静无味的生活增添些许波澜。
就像辩论比赛里常打的一个辩题:‘明星’们在享受特权时,是否本身就负有一些披露私生活的义务。
程馥想象着。
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或周边的事情都很容易让个人的精神遭受打击。
虽然理智上能理解这些都不会是个例,在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或许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但由此产生的心情却总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无趣、平凡、忧郁……这些情绪往往随着日升日落,就被遗忘到了昨天,但随之产生的伤痕却还是会在看不到的地方隐隐作痛。
人不是生来就谦虚和气坦然豁达的,姐姐已经走在这条路很久很久,记忆中姐姐好像从来都没有生过气。
程馥看到的姐姐总是笑容满面。
与人发生冲突或是被人嫉妒,没什么好生气的,因为总有人想证明自己并不比你差;与人产生隔阂或是被人猜忌,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因为有些东西在得到的过程中少不了竞争关系,无论有意无意;不被尊重、被冷眼相待,更没什么好生气的,因为第一印象给人的偏见并不是自己都能够控制的;遇到一群人拉帮结派有所孤立,不必生气,因为这说明有的人在行动时还需要朋友肯定才能多上一两分信心……
凡事都往好的方面去想。
这种想法原本没有错,错在哪里呢?
凡事真的能够都往好的方面去想吗?
大学生学历贬值是说明民众的受教育机会越来越多吗?
上班族职场内卷就意味着现在职场上人人都可以凭借实力争夺机会吗?
因为几十年前大多数年轻人在十几岁就确定了人生轨迹,当农民就种一辈子地,当工人就一辈子守着工位,现在我们都不必一辈子都被一份工作束缚着,我们就该为生活在这个时代感到开心、感到庆幸吗?
姐姐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姐姐兴许早就为了能够更好地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主动适应了这个社会所拥有的一切,只是程馥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正常人,程馥是指正常人。
正常人在被摄影工作室强行留下一直拍摄到傍晚,最后在红色警报的大雨中被车撞了,第一时间只会想到自己运气真好,对方竟然没有肇事逃逸吗?
要不是她问起,姐姐都没有想过被车撞了自己会疼。
姐姐只是照常把自己的每一天讲述给她听,希望能够在她的写作方面派上一些用场。
但程馥几乎不会写这方面的故事。
正因为都不是个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大家都随处可见,写出来除了戳人伤疤,就只会让人觉得矫情。
这种东西写出来其实就是在浪费纸张。
虽然她自己写的那些故事,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当时没人问姐姐疼不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就感觉不到疼了。有时候新鞋磨脚,要到一天的拍摄任务结束回到租住的房子,才发现袜子和脚后跟的血痂黏成了一片,撕都撕不下来。
要是这次车祸姐姐还能活下来,下一次呢?
难道次次都能那么幸运吗?
斑马线对面的绿灯亮了,程馥顺着人流往前走,她其实没想仔细看对面,但这一看却把她吓了一大跳,因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这个世界好像是第一次被她看到眼里一样。
这个路口的人均日流量似乎超过了五十万……
而五十万,也不过是十四亿人的两千八百分之一,七十亿人的一万四千分之一。
自己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人当中的一个。
姐姐有发现这一点吗?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是自己能做而别人做不了的事呢?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哪怕自己当即从这个世界消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种阴郁低沉的情绪伴随着记忆的余韵,瞬间笼罩了程馥。
还差一点就能走完斑马线,此时程馥却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向不远处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姐姐当时所看见的,也是这样的一番景象吗?
好的坏的全部都是错觉!错觉!
“怎么还不往前走?马上就要红灯了!”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从程馥身后传来,“这里车来车往的,很不安全!”
不等回头,程馥被临简雾握住手腕,直接带向了斑马线的对面。
结果本来是打算窥探姐姐的心思,但想着想着,却变成了自问,变成了假如是自己会怎么做。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带入进了当时情景。
倘若今天没有让临简雾陪同,她应该确实能够如愿!
程馥想到上次自己的自残行为——似乎这具身体已经越来越无法满足于单纯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