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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破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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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昆仑的晨光堪堪爬上昭曦殿残存的琉璃檐角吝啬地洒下几缕金辉。
玉槽旁,一青一紫两个身影如同石化般杵着,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怨念。
紫鸢眼皮重若千钧,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咚”地栽在青鸾可靠的肩上。她眼下挂着两团浓重的乌青,活像被人揍了两拳。
“……老树,”紫鸢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睡意和咬牙切齿,“它、它真的要破壳了吗?我已经…哈…在这蹲了一夜了……”她眼睛半阖,意识在清醒与长眠的边缘反复横跳,“你…你上次、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骗子树…”
“快了快了!这次绝对是真的!”栾树一根最细的枝条小心翼翼地探过来,尖端轻轻点着蛋壳顶端一条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白色裂痕,“你看!裂开了!这总做不了假吧?”
“裂…裂开?”紫鸢勉强掀开一只眼皮,瞳孔涣散地瞄了一眼那条小缝,随即爆发出被欺骗多次的悲愤,“就这?!上次那条缝比这还长一指!结果呢?!等了俩时辰!屁!动!静!没!有!”她越说越气,整个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虚脱地载倒在青鸾身上,发出绝望的宣言:“我不行了…师姐…让我…长眠于此吧…”
青鸾:“……”
她是最无辜的。被紫鸢以“见证小师弟/小师妹诞生”为名,硬是从月悬中天拖到晨光熹微,紫鸢不睡她也不能睡。此刻,她眸中万年冰封的寒意都仿佛被疲惫冻得更结实了,周身的寒气自动形成一个小型制冷区,试图驱散紫鸢靠过来的热源和聒噪。可惜紫鸢已经睡死过去,毫无知觉。
与此同时,与玉槽旁的“守蛋三人组”相比,玉台这边简直是另一番天地。
凤炎端坐于温润的昆仑暖玉台上,雪色广袖垂落,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手腕。他微阖着眼,赤金色的长睫在晨光中投下浅影。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放着一套素雅的薄胎白瓷茶具。没有凝雪盏的遗憾似乎已被抛却,他手执新盏,姿态从容优雅。
盏中新沏的“雾凇芽”茶汤澄澈,氤氲着清冽甘醇的灵气,袅袅白气升腾。他并未急于品饮,只是垂眸,近乎虔诚地嗅着那久违的纯粹茶香。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丝弧度,眉宇间鎏金神纹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耳根清净,无人叨扰。
紫鸢那咋咋呼呼的聒噪、栾树一惊一乍的枝叶乱颤、甚至青鸾那无声散发的冷气……都被隔绝在玉台这方小小的结界之外。只有晨风拂过殿外未清理的琉璃碎片发出的细微呜咽,反而更衬得此间宁静。
凤炎深深吸了一口茶香混合着昆仑清寒的气息,只觉得连腕间那道旧疤的隐痛都舒缓了许多。他端起茶盏,送至唇边——
咔嚓!
一声清脆如冰裂的异响,毫无预兆地穿透结界,清晰地传入耳中!
“唔…”紫鸢被惊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嘟囔:“…老树…别…别拿叶子戳我…”
凤炎端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眸光冷淡地扫向玉槽——隔着一段距离和结界,只能看到紫鸢猛地惊醒被青鸾捂住嘴的滑稽样子,以及栾树骤然绷直的枝条。
小把戏。他心中漠然评价,大约是栾树又在用幻声催促紫鸢。清净难得,他无意理会。
噗!
又是一声闷响,带着湿漉漉的粘腻感,像是有什么东西顶破了薄膜。
玉槽中,那条被栾树指认的细裂缝旁,毫无征兆地崩开两道更长、更深的裂痕,呈细小的“丫”字形!碎片正簌簌剥落!
这还没完!
噗!
一只覆盖着湿漉半透明青金鳞片的小爪子,猛地从“丫”字交叉点顶出!指甲盖大小的爪子,粉嫩肉垫清晰可见,五根细小爪钩带着初生的柔软,正努力而笨拙地向外扒拉,试图将缝隙撑得更大!
“!!!”紫鸢睡意全无,被青鸾捂着嘴只能发出激动的呜咽,尾巴尖疯狂拍地。
栾树所有的枝条都屏息凝神地僵直了,小灯笼蒴果的光芒都忘了闪烁。
下一秒——
“哗啦——砰啷啷!!!”
那不是破壳,更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微型爆炸。
青鳞蛋壳被内部洪荒之力悍然撕裂,碎片化作尖锐的翡翠流星,裹挟着粘液与涅槃金芒,四散迸射!
奇异气息弥漫开来——水玉的清冷、神血的灼热、顶级掠食者的腥甜。
“呜哇——!”紫鸢的尖叫被青鸾死死捂在掌心,化作一串惊恐的闷响。青鸾的冰盾在身前凝结的瞬间就被撞出蛛网裂痕。栾树更惨,枝条被碎片打得噼啪作响,几片心爱的小灯笼蒴果应声碎裂,流淌出萤火般的光液。她心疼得枝叶乱颤,却顾不上抱怨,所有感知都牢牢锁定在玉槽中心。
一片锋锐碎壳打着旋儿飞过凤炎身侧。
“笃!咔嚓——!”
神念清晰映出博古架上,那盏汲取千年月华的雪玉盏,如何在一枚飞旋青金碎壳下,化为满地晶莹齑粉。
凤炎端着茶盏的手,指节瞬间捏得泛白。
他缓缓放下那只无辜的素白茶盏,杯底磕在寒玉几上,发出沉闷轻响。
风暴无声凝聚。
玉槽内,烟尘碎屑缓缓沉降。
中心的景象逐渐清晰。
没有神圣的光辉,没有祥瑞的云霞。
只有一团湿漉漉、沾满蛋清般粘液的小东西,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在粘滑的玉槽底部扑腾挣扎。
那是一条…龙?
青金色的鳞片软乎乎地贴在细瘦的身体上,它似乎被外界的光线和残存的神力威压吓懵了,鼻孔急促翕动,发出细弱嘤咛。
体型比预想的更小,约莫成人小臂长短,通体覆盖着细密柔软的初生鳞片。底色是深邃的玄青,如同凝固的暗夜寒潭,却在粘液和金芒映照下,隐隐透出内里流转的神秘暗金纹路。脊背中央,一道极细璀璨的金线从后颈一路延伸至短小的尾尖——凤凰神纹烙印处,正散发着温润内敛的辉光。
脑袋圆滚滚,两只玉白色小犄角才冒了米粒尖。湿漉漉的瞬膜紧覆着眼睛,像蒙着浑浊水雾。吻部圆钝,带着幼兽特有的憨态。他努力甩动脑袋,试图摆脱糊眼的粘液,细长脖颈显得格外脆弱。
“噗叽!”一声,他没能稳住,身形一歪,肚皮朝上摔在槽里,四只覆盖软鳞、带着粉嫩肉垫的小爪子在空中无措抓挠。
“噗…”紫鸢没忍住漏出气音,立刻被青鸾警告地捏了下手臂。但她眼中已溢满被萌化的光芒——这和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孽障”太不一样了。
栾树枝条小心翼翼地探近,带着治愈微光,试图帮他清理粘液:“哎哟我的小祖宗,慢点儿慢点儿…”
小东西被突然靠近的枝条惊吓,猛地翻身,喉咙挤出幼兽警告般的细弱“嘶噜”。他四肢并用向后缩,湿滑玉槽却让他再次打滑,“咚”地撞上槽壁。
这一撞似乎把他撞懵了,也撞开了糊眼的粘液。
一双眼睛。
澄澈如初融的昆仑雪水,瞳孔是近乎剔透的淡金色,边缘却晕染着一圈深邃玄青。此刻,这双初生的眼眸里盛满了对世界的茫然、警惕,以及一丝被摔疼的委屈水光。
目光仓皇扫过周围——紧张的发光大树(栾树),瞪圆眼睛的紫衣姐姐(紫鸢),散发寒气让他想远离的青衣姐姐(青鸾)…
最后,那湿漉漉、怯生生的目光,越过了玉槽的边缘,穿透了未散的蛋壳烟尘,落在了不远处玉台上,那个唯一没有靠近、存在感最强的身影上。
雪衣,白发,赤金瞳。
源自血脉深处温暖与熟悉,如同破晓的第一缕光,瞬间击溃了初生的恐惧和委屈。
小蛟停止了挣扎。他努力仰起小脑袋,淡金色瞳孔一瞬不瞬地锁定凤炎。湿漉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努力捕捉空气中那缕独一无二的气息——涅槃火的味道,混合着他自己骨血的味道。
“呜啾…”
一声微弱软糯、带着依赖的呜咽逸出。他尝试用尚不协调的四肢,笨拙而跌撞地,朝凤炎的方向,在冰冷玉槽里一寸寸挪动。小尾巴拖在身后,在粘液中划出湿痕。每一次挪动都吃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
他的目标明确无比。
他要到那个雪衣赤瞳的身影身边去。
那里,是光,是暖,是…他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唯一能确认的“巢穴”。
整个昭曦殿一片寂静。
栾树的枝条僵在半空。
紫鸢忘了呼吸。
青鸾冰层般的眸底,掠过一丝复杂波动。
凤炎端坐玉台,赤金瞳孔低垂,凝视着那个在冰冷玉槽里,如同离水幼崽般笨拙却固执向他爬来的小青影。
破碎的雪玉盏粉末在博古架下闪着微光。
腕间旧疤灼痛未息。
耳畔仿佛还回荡着蛋壳炸裂的喧嚣。
麻烦。天大的麻烦。
凤炎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不是拥抱。
修长的手指带着神明微光,精准拎住小龙崽命运的后颈皮,将他湿漉粘哒的小身体,毫不温柔地提溜起来,悬在半空。
小龙崽四爪悬空,茫然蹬了蹬,发出一声困惑又带着点惊慌的:“咯?”
赤金瞳孔对上淡金眼眸。
一个冰冷审视。
一个懵懂依恋。
凤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同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寒冰,砸落在死寂的殿宇中,宣告着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也为这场荒诞的“养育”拉开了啼笑皆非又危机四伏的序幕:
“孽障。”
“你欠本座一盏雪玉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