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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月28日(三) ...

  •   段岸照着镜子。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没多久,头发乱蓬蓬,眼睛睁开一半,眼袋和黑眼圈因为连轴忙碌,所以在她白净的脸上格外明显。
      段岸弯下腰,打开水龙头用水洗了一把脸。夏天太热,水管暴晒后流出来的水都是温热的。段岸湿漉漉的手‘啪啪啪’拍了拍脸。她清醒一些,擦干脸后回房间去化妆。

      不过是去洗漱的功夫,段岸放在房间梳妆台上的手机已经收到了十几个消息。
      段岸删掉无用的广告,回复了几个工作消息,后知后觉明天就是法律援助结束,要回丘市的日子。
      她调出手机日历,明天是周五,如果田醒春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就请一天假,连着周六周日两天。桂姨的口已经快松了,她加把劲儿,三天应该可以拿下。

      计划盘算得很好,段岸重新把手机调回微信界面。她还剩下一个消息没有回。那是她父母的朋友,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阿姨给她发的消息。阿姨关心她在律所实习的情况。段岸对这位阿姨一向非常尊敬,加上当时得到实习机会也有这位阿姨的许多帮助,她回了一段有些长的消息,很详尽的说明情况,末了还不忘再次对她表达了谢意。

      放下手机,段岸刚准备开始化妆,她的电话又响起来。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妈妈’。段岸挑了挑眉,放下粉扑给电话开了扩音。
      “喂?段岸姐姐。”稚嫩的声音从妈妈的手机里传过来。
      段岸一边拿起粉扑,一边打底一边问:“恩?小樊,有什么事吗?”
      那头樊倩不知道在做什么,电话里传来一点杂音,而后是樊倩变得尖细的声音急促地说:“刚才桂姨给田醒春打电话,说组长要死了,她让她过去。姐姐,桂姨听起来很害怕,我担心出事。”
      段岸手上的动作加速了,她在樊倩说完这句话后很快结束了打底。后续的妆也不用再化,段岸随手拿了一根口红又拿起外套。她站起来往门口走,“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你不用担心。”

      阳县不大,一般大家生病都会去就近的小诊所,年纪大的人有习惯,除非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才会去医院。
      因此尽管昨天和今天没有人告诉段岸组长在哪个医院,段岸还是准确地出现在了阳县第一人民医院里。
      她在病房门口看见田醒春和桂姨的背影。她们围在病床边,挡住了病床上的人。

      段岸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她站在门口,透过打开的门缝看里面发生的事情。

      田醒春站在病床边看着床上的病人。他很瘦很瘦,脸颊凹进去,皮肤垂下来,眼睛浮肿,脸上盖着呼吸机,被子底下插着许多维持生命的管子。
      那是她和许节当年的组长。桂姨告诉她,他昨天回家的路上不小心被人推了一把,从两个台阶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田醒春记得组长身体很好,有一把很亮的嗓子,年轻时学过吉他。她和许节还曾经偶然听到过他在下班回家路上骑着自行车唱俄罗斯民谣。
      田醒春的眼睛复明以后见过他许多次。
      他那时穿工厂深蓝色的晴纶制服,和许节没名没姓的制服不一样,他的制服上贴着他的姓名牌:郑德恭。
      郑德恭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看起人来不用多余的眼神就已经足够有压迫感。田醒春现在看着郑德恭的眼睛,眼白是浑浊的黄色,还带着许多血丝,他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田醒春认为自己感觉的没有错。郑德恭的眼神里有恐惧。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他在害怕死亡吗?

      氧气面罩里笼上一层白雾。桂姨俯下身,贴近郑德恭问:“组长,你要说啥?”
      郑德恭的被子动了动,桂姨意会,为他把被子拉下去一点,又起身把田醒春拉近一点。
      她拍一拍田醒春的腰,田醒春弯下腰,耳朵凑到氧气面罩边上。
      那把会唱俄罗斯民谣的好嗓子不复存在,沙哑陌生的男声气若游丝:“我不是……故意的……对、对不起……”
      “什么意思?”
      郑德恭的手从被子下面颤颤巍巍地伸出来,他的手抖了又抖,田醒春等了很久他的手才抬起一点点高度。而后郑德恭的手重重落下来砸到床沿,‘咚’,“掉下去,没拉……住。”
      田醒春的瞳孔骤然缩紧,额头的旧伤再度作痛,但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问:“是没有拉,还是没有拉住?”
      郑德恭的嘴在面罩之下使劲地颤抖,几度想要说话,但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刚砸到床上的手,手指动了动,勾向桂姨的方向。

      桂姨用手帕抹了抹眼角。她拍拍郑德恭的手说:“我知道,组长,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来说。”
      田醒春立刻转身面向桂姨。
      桂姨捏着手帕,说:“小田,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说,我真的、真的对不住你。”
      田醒春催她快说。
      “那天晚上,许节认为组长排班不合理,拿着排班表去质问组长。小田,你知道许节的脾气的。她和组长说了几句之后就吵起来。她觉得组长针对她,故意给她排很多夜班。但是……”说到这儿的时候,桂姨看了郑德恭一眼,“那时候工厂进度紧啊,他也没办法。别说你们一周六天夜班,我一周也,也好几天夜班……”
      “几天?”
      桂姨又看了一眼郑德恭:“好几天吧,我不太记得了。”
      田醒春跟着瞥了一眼郑德恭,眼神和语气同样冷:“不记得了,还是他故意给我们排这么多夜班?”
      桂姨捏了捏手帕。

      “这不是欺负我们吗!”许节年纪小,嗓音比郑德恭更亮。她背对着楼梯口和还没来得及下楼的郑德恭大声争辩,“桂姨只有两天夜班,我们却要六天!组长,我是愿意多干活儿,但我也不是傻子!”
      郑德恭拍拍手,那把用来唱民谣的好嗓子现在用来打发许节也是声如洪钟:“你胡说什么!我是按照厂里的规矩给你们排的班,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有必要为难你们吗!”
      “夜班没有人愿意上,所以你就选了我们,看我们是软柿子好拿捏!”许节不吃他那一套,振振有词,一字字都扎进郑德恭的心里。
      “你不愿意就不要干好了!谁也没求着你们!”
      他往前走一步,想让许节让开,结束这个话题。但他没想到许节没有避让,而是继续挡在他身前。
      “组长,我们是缺钱,厂里愿意给我们一份工作我一直都很感谢。但这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你既然感谢,就不要有这么多话!”郑德恭挥挥手,手指擦过许节的肩。

      郑德恭抬手的瞬间,许节本能做出要挨打的判断。她急忙往后退,却忘记自己站的位置是哪里。

      天地震动,一直在听热闹的桂姨和龚哥停下手上的工作。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楼梯口的郑德恭。郑德恭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手蜷缩着僵在半空,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她们。

      桂姨先冲到许节身边。
      许节躺在地上。她的头破了,后脑的位置淌出一大滩血,胸膛上下急促起伏。桂姨跪在许节身边喊她的名字,许节艰难的看向桂姨。她想说话,但先咳出几口血。
      “许节,你坚持住啊,我、我打电话!”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那么方便,桂姨下意识地要去找座机叫救护车。
      “桂姐!不行!”拉住桂姨的手的是龚哥。他抬头看向还在原地发懵的郑德恭,“你叫救护车,这事儿怎么解释?到时候组长成杀人犯了!”
      “小龚,你——”
      桂姨要说什么,龚哥又给了她两个眼神让她闭嘴。
      这时郑德恭终于回过神来。他的嘴唇颤了颤,“她这个,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推她!”
      “是许节自己摔下去的!我们都看见了!”龚哥大声说完以后又捏了捏桂姨的手,“是吧?桂姐!”
      桂姨仰起头,重新去看郑德恭。
      他还站在楼梯口,但手已经收了回去,背在身后。短短一瞬间,郑德恭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向桂姨确认:“桂芬,咱俩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这段时间工作又这么努力,夜班熬多了可能脑子也有点乱,你没看见这孩子是怎么掉下去的是吧?”
      “我……”桂姨的喉咙被掐住,她垂下眼,躺在地上的许节嘴唇已经变成了蓝紫色。许节的手脚不再痉挛,胸膛起伏变慢了。

      她要死了。

      “桂姐,你也不容易,你不能丢了这个工作啊。”
      龚哥这句话落下后,桂姨失声了。

      她说,许节不小心摔下去了,出事儿了,我去找小田。

      田醒春问:“然后呢?”
      桂姨看着郑德恭,眼泪流了满脸,她说:“他们趁我去找你的时候,发现许节的裤子破了。他们怕传出去以后被人说闲话,就找了根皮带给许节把裤子重新穿上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给许节穿上的?”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的。”
      “你的意思是,我当时站在你的边上,眼睁睁地看他们给许节系皮带,对吗?”
      “你,你看不见……”
      “所以你们就这么对许节!!!”田醒春突兀的大喊。她瞪着桂姨,又去瞪郑德恭,“因为我看不见!所以你们就这么欺负她!你们把她欺负死了,还要给她穿上她最恨的东西!你们还要侮辱她!”

      病房门被撞开,段岸冲进病房里。她伸手,田醒春被她拥进怀里。
      “没事没事没事。”段岸感到怀里的田醒春在对抗,她想要推开她。段岸使出浑身所有的力气,使劲锢住田醒春的身体,她摸着田醒春的后脑说,“呼吸,深呼吸。许节还需要你。”
      “许节需要我。许节需要我。”田醒春跟着段岸最后一句话默念两遍。
      见她慢慢冷静下来,段岸退到一边去。田醒春重新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郑德恭问:“你现在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郑德恭的腹部深深往下凹陷,他的手脚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他浑浊的眼睛里摔出两颗眼泪:“原谅我,原谅我。”
      田醒春躲开他试图伸过来抓住自己的手,“你杀的不是我,轮不到我原谅。”
      桂姨捏着手帕,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劝说:“小田,他都要走了,你就说句他想听的话吧,这样他走也走得安心啊。”
      “为什么?”田醒春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桂姨,“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有人对我说我想听的话了吗?而且我说的是事实,死的是许节不是我,我凭什么替许节决定原不原谅?”
      桂姨用手帕捂住了脸,抽泣声也被压住了。

      田醒春站在病房里,她环顾一圈,组长、桂姨、段岸。她们看着她,绝望、恐惧、心疼。
      没有人点评田醒春的话说的是对还是不对,好还是不好,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再说话。她们都在等着田醒春,等着田醒春下一步要做什么。

      田醒春想,虽然她本来以为会是段岸帮她问出真相,但现在自己听到真相了。昨天晚上没有想到的答案,现在不用想就有了。她等一下会去许节的坟前告诉她真相,但现在——
      田醒春面向郑德恭。
      她非常认真地说:“许节最讨厌皮带,因为她爸爸总是拿皮带打她。你死了以后如果遇到许节的话,你必须给她道歉。”

      郑德恭有气无力地眨了眨眼睛,心电机上的心电图成为了一道笔直的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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