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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共犯 ...

  •   礼拜日,白日灼人。尽管敞开着教堂大门,风蔫人躁,坐在拥挤的礼堂里,吸进呼出的都是人味。

      瑞希来陪父母参加礼拜。但牧师激情昂扬的讲经反倒像一柄软绵绵的锤子,一下一下把他敲进了梦乡。等到唱圣歌时,他张嘴跟着咿呀充数,却因太困,垂头将入梦之时,脑门扑到了前排的椅背上,又清醒又痛。

      他当即决定,不能再出声亵渎主——这对彼此都好。

      于是偷偷溜到了教堂的后花园。寻了个阴凉处往花坛上一坐,伸手摸裤兜却摸了个空——已经开始戒烟,但仍不习惯。

      这时候总念起魔鬼的好:若是梅尔茨在手,不管是瑞希嗓子痒还是手痒,都可发泄到别处。

      风像是太阳呼出的鼻息,黏热潮湿。鸟雀被热闷了才叫上几声。

      瑞希抬头一瞥,当即困意尽失。

      后花园的转角处,教堂侧门前,聚着一群领救济食物的流浪汉。刚从队列前头走出来的,正是面色颓唐,须发凌乱的丹·皮埃尔。

      皮埃尔将上街头,瑞希赶忙跟上。街上的人流迎面而来,眼中却只有那衣衫褴褛的背影,在人声熙攘中尾随得悄然。这是一个机会,他会比梅尔茨更早一步——

      “呃——抱歉!”瑞希对被撞上的人说。

      被瑞希撞上的梅尔茨笑。

      “你怎么也在这?!”瑞希小声地嘀咕,拉过对方往远处一指:

      “快看那人——”

      梅尔茨说:

      “我知道。”

      又说:

      “看来我们盯上了同一个人。”

      尾随皮埃尔的人,变成了两个。形影不离,交头接耳,小声密谋的两个。

      “你个子高容易被发现,别耽误我。”

      “他大概也认不出我了。”

      “这么久还没被抓进去,肯定有据点……”

      “确实。”

      “说不定还有同——”

      皮埃尔回头时,两人已经心照不宣地一同躲进了路旁的花店,无需拉手,脚步便同步。瑞希扒着门框伸脖往外瞅。

      花店里盛开着日夜和四季。梅尔茨在满架花香间流连,问瑞希:

      “瑞希,你喜欢什么花?”

      瑞希随口说:

      “向日葵。”心思却并没在这。

      等走上了人来人往的街头,梅尔茨的脸前多了一捧黄澄澄的遮掩。

      遮掩之下,言语被旁人逼得如同情话般隐秘。

      “我记得咱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要弑父……”瑞希说,“没想到你要‘梦想成真’了。”

      梅尔茨笑。他仍记得这个约定——由瑞希提起,而他欣然应允。但在此之前,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空有能写“弑”字却不知如何去举刀的一双手。可瑞希竟已忘记了自己的提起,只记得梅尔茨的应允。

      梅尔茨说:“我需要谢谢你。”

      “这还和我有关系吗?”

      那或许是一切的开始。

      恶因结恶果。如今,他终于准备好将犯下自己的罪了。恶果思恶因。——犯下这罪,为了彼时的他们。

      人流之中,有硬币落地,脆响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那二人眼中的烂衫人,闻声回头,弯腰低头捡起离主的钱币们,向这而来了。瑞希被梅尔茨护在怀里,背靠着墙,一捧盛金色的向日葵把两人的脸,和旁人投来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皮埃尔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靠近,被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梅尔茨低着头,相靠极近却躲着瑞希的双眼,连鼻息也不敢妄然扑上那人的肌肤,难抑激动,近乎哀求着:

      “瑞希,你愿意成为我的共犯吗?”

      瑞希赶忙捂上梅尔茨的嘴,悄声骂道:

      “你疯了?!在大街上说什么呢?”

      皮埃尔俯身捡了脚下的钱币后,瞥见这一对状似缱绻的青年人,讥讽道:

      “光天化日,不知廉耻的一对贱畜。”

      转头却听见身后响起青年的轻快笑声,和爽亮的一句:

      “好呀!”

      无法理解个中含义的皮埃尔,瞪了一眼两人后,离去了。

      共犯——共犯罪孽,共担惩罚。

      仿佛是跨越了生死,被世人和神记念着的一场背德的私奔。纵使再走在阳光下,他们交融的影也一样地黑。或许比爱情更长久——一生去爱人,有违人的本性。但犯下同样的罪,是双双顺应了本性,一场根源于本性的灵魂的合鸣。

      只是顺应本性,就会滑向彼此。

      或许比爱情更长久,从生直到死。

      ……

      一座白墙尖红顶的乡村小教堂,位于小镇边陲废弃至今,如今被肆意生长的绿藤、涂墙的苔藓和一伙人占据。

      如千根丝的阳光透亮了玫瑰彩窗,洒落在破败的圣坛上,将那讲道台,和台前的人,一起拢入其中。他拄臂侧坐,聆听着台下人的汇报。

      “向您汇报……上午九点,目标从据点出来,径直去往教堂,领了救济食物后,在街上游荡了四十分钟。期间,您和您的……”

      “朋友。”

      “在您和您的朋友跟踪他期间,目标在街上进了食。根据他的进食规律,预计三小时后,会再次出发觅食,地点仍是那家会倒剩饭的餐馆身后。”

      “有人接触他吗?”

      “他在街上招路人嫌弃,却也不与其他流浪者结伴,更没有找工作的意图,只是每天在固定几个点位游荡。”下属沉默片刻后,说:

      “因此,我们依旧怀疑他意在报复,所以仍保持三班倒守卫您的朋友和他的家人。”

      “……”

      “另外,梅尔茨先生,您的朋友近来十分活跃地进行着跟踪活动,几乎频频与我们的人碰面,我们到底该……”

      “给他让路,保护好他。”

      “遵命。”

      下属退下后,偌大的空荡教堂里只剩梅尔茨一人。高窗斜射进阳光,他伸出手心去承接亮尘,抬手却牵拉起一片斜射自指缝的阴影。阳面的手心与阴面的手背,被同一只白手套裹着,从何处开始是救赎,何处开始是犯罪?

      一只有血有肉,有上下,有左右,有内外的手,不管怎么受照,总有一半的阴翳。于是,白天劳作,夜晚犯罪。或是,白天犯罪,夜晚忏悔。

      梅尔茨在光中合拢了双手,如向主祈祷一般。在那圣洁的,慈爱的,温暖的光的照耀里,他的手心合抱了阴影。

      ……

      今日镇报头条:流浪汉深夜抢劫未遂,遇路人出手制止。

      有着红色尖顶的房子的地下室里,灯火通明。砖石墙面洁净无尘,四壁不挂一物。在这几乎空荡的小室内,所有人,或身着阿卡西的工服伫立,或手握武器在旁,或举着灯对准了那蓬头垢面的,因被押而跪地的人,皆面向梅尔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端坐着的人,像为其呈现的一幕戏。

      对梅尔茨来说,这是一次普通的肃清行动。只是手里的蛀虫恰巧是他的养父,丹·皮埃尔。

      再次见面,是“牧师”对牧师。

      正如梅尔茨所料,皮埃尔没认出他:

      “这位老爷,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还请您高抬贵手……”

      梅尔茨说:

      “父亲。”

      皮埃尔呆愣住,闻言抬头,待仰视的目光清清楚楚地目睹了那张迥异于人的脸,才醒悟。他古怪地哼笑了几声,先前因求饶而低垂的五官,诡异地拧作翘起的模样。抖落出的笑声,又恨又喜。

      手下欲动武,被梅尔茨阻止。他说:

      “父亲,好久不见。我长高了许多,您发现了吗?而且,这里是我特地挑选的地点,您看,多像咱们的家……”

      “别这么叫我,畜牲。你再怎么装也只是衣冠禽兽。”

      梅尔茨垂头不语。手下欲动刀见血,被他阻止。他说:

      “离开你和家后,第一次有人带我经历了屋外的四季。他们教我,春天是退寒还暖的季节,生命复苏,但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机会复苏。有一些停留在了冬天里……”

      挣扎着的皮埃尔被手下押住。梅尔茨的声音沉而缓。

      “夏天,到处都是生命。但夏天的生命是上帝施舍来的,那些草木蚊虫和霉斑苔藓……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所以,有一些人,就那么与其同居。”

      梅尔茨看向皮埃尔,说:

      “秋天是一场预兆。大家都懂得秋天之后将来临的是什么。于是,一些生命准备着生,另一些生命准备着死。”

      皮埃尔被押不能言,对梅尔茨怒目而视。梅尔茨叹道:

      “到了冬天,神施舍给世间的光和热,就被收回了。于是,那些在夏天被施舍了的生命,也一并被收回了。”

      梅尔茨起身,走至皮埃尔面前,谦和肃穆地躬身,如牧师来探护患了罪的人一般:

      “……感谢您对我的栽培,让我不至于死在四季的手里。而我对您的回报是,正如同您教育我的那样,遵从主的旨意,将您——”

      如吟诵一般:

      “我料想会悔过,或至少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伤害过的其他人悔过,但并没有,甚至不曾拯救路边挨饿的孩童的您——一介罪人,送往您该去的地方。正如主所教育你我的那样。”

      手下奉令,放开了皮埃尔口中的束缚,当即就听他的咆哮声:

      “你怎敢指望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去救济路边的小孩子?!”

      梅尔茨背了身,不去迎那愤恨的目光,平淡地: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伸手去抢?”

      而后走出小室,任皮埃尔狂吼着“我养了你,就算杀了你更是天经地义”,也不曾回头。

      下属紧随其后,请求指示:

      “先生,之后该怎么做?”

      梅尔茨说:

      “为他‘净身’,直到失去威胁。等到三天后,按我之前所说,放归那片林地。到时,你们只须守在林地外围,不必贴近。”

      “为何不直接处决?”

      梅尔茨疑惑:

      “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抱歉。”

      梅尔茨不再言语。

      在这神似故居的红顶的房子里,梅尔茨刚刚完成了同往日的告别。而就在三天后,瑞希的18岁生日当天,他将为其献上一份饱含罪孽的礼物,以庆祝我们的瑞希·拉纳,从此能被称作“先生”,能进酒馆买烈酒,能就读大学,以及,能不再得到任何宽恕地,犯下一桩罪。

      .

      共犯——

      “瑞希……”梅尔茨敲响瑞希的窗,说,“皮埃尔,找到了。”

      共同的犯罪故意——

      毫不犹豫:

      “爸,妈,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蛋糕要出炉了!”

      “这孩子……听说外面还有逃犯,这么晚了还出去干嘛?”

      准备工具——

      “瑞希,生日快乐。”梅尔茨笑着,递上一只泛香的木盒。打开,天鹅绒里躺着一柄精巧的柯尔特转轮手枪。优质钢材枪管,工学设计胡桃木枪柄,附有瞄准准星和缺口式照门,后坐力温和,新手友好。

      瑞希接过,极为熟稔地装火药、填弹,笑着说:

      “我爸不让我碰他的枪,但我可没少琢磨。”

      梅尔茨从腰间的枪套中取出自己的枪——外形同瑞希的如出一辙。

      制造条件——

      昨晚下了雨。林子的松软泥地里绵延一条足迹,足印长短、深度符合于一名成年男子。

      沿着这条足迹,瑞希持枪屏息而行,身后守着梅尔茨。

      共同的犯罪行为——

      忽然,“砰!”瑞希急忙上前拨开草丛,“原来只是野兔。”

      “瑞希,小心!”

      身侧劈来一道风,“砰!”“砰!”枪却被来人一把击落。手边飞来梅尔茨的枪。瑞希捡起,正欲反击,却见那不速之客——

      “梅尔茨!”瑞希急声呼喊。

      与此同时,子弹连发,毫无章法,凌乱地响起一次死亡。

      肉腐衫烂的皮埃尔倒下,露出其身后的梅尔茨。尸体仍手握一柄锈迹斑斑的斧子。

      瑞希急忙跨过那尸体去检查梅尔茨浑身上下。尸体温热在脚下。

      “你没事就好,”瑞希松了口气。两手各捏一把枪,说:

      “好吧,这下根本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梅尔茨随意拿起其中一把,笑着说:

      “无妨,我们是共犯。”

      彼时,既分不清是谁或谁的枪,更分不清是谁保护了谁。

      “我猜,接下来,得处理掉它吧?”瑞希说。

      “嗯。”

      最终,共负罪孽——

      树好高,围困着他们。天上的硕大云朵飘落远方的林子里。于是他们向前走去。

      乌云盖了头,连绵不绝,触手可及,滚滚向前。裹挟着凄风吞烟吐雾落入树林腹中。于是落下雨,那是云被消化了的证据。

      滂沱躁响的骤雨里,走兽藏匿。雨声似海浪汹涌,一阵一阵地狂啸,掩盖了一切生音。

      他们在风雨里大笑,紧紧握抬着同一具尸体。

      那一晚,刚满18岁的瑞希·拉纳和梅尔茨·拉纳,避开了一切正义的余地,共同犯下了一桩罪。主从犯不分,暴雨和月光是第三人。从今往后,他们俩在真正意义上地,受缚于同一副手铐。

      再回自己的家,也没走正门,而是从窗子双双翻进卧室。刚沾上床,就同彼此拥吻。如水的月光下,这一对湿淋淋的躯体,人的和来自地狱的兽的,因共负的同一份罪孽,而跨越了种族、生死,但合鸣于本性和灵魂,或许比爱情更长久地,难辨彼此,难舍难分。

      ——瑞希,生日快乐。

      ——谢谢你送我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皎洁如水的月光下,他们化为同一滩污水。

      瑞希蜷进梅尔茨的怀里,头埋进他的胸前,虽有洁癖,仍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衫。他轻声说: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梅尔茨沉默。

      “我就知道……”瑞希轻笑,“你最近格外地黏人。”

      梅尔茨抱紧了他。

      “……你哭了?”瑞希撑坐起,迎着月光去瞧那人的脸。那人避开。瑞希跟过去瞧,拨开瞧,蜥蜴的绿眼闪着泪光。

      “你别哭呀。”瑞希捧起梅尔茨的脸,“之后如果被抓了,你替我顶罪,好吗?”

      梅尔茨啜泣:

      “……好。”

      “好什么好!”瑞希狠踹他一脚,“我们不是共犯吗?你怎么敢忘了我的那份?”

      ——那份罪?

      你的,我的……如流淌在彼此身体里的血一般,难舍难分的罪。

      瑞希回抱住梅尔茨,安抚一般说:

      “在那等着我,好吗?我会去首都读大学,我会去找你……如果你敢消失……”他锢紧梅尔茨的脖子,威胁道:

      “我就去自首,让警察去捉你。”

      梅尔茨,连同梅尔茨的尾巴一同抱紧了他,闷声说:

      “好。”

      在魔鬼的胸口新刻下“勿忘我”。

      今夜,对两人来说,是这个夏天里最闷热的一夜,却也是最不愿放手的一夜。月光、蝉鸣,凝望了彻夜的星子和彼此,最终,困倦的一场梦,梦的也是今夜。

      第二天已经来了,但仿佛只要不合上眼,就仍能留在昨夜,就不会迎来分别。

      父亲进屋招呼瑞希时,他惊醒,忙扯过被子掩盖另一人,却发现,另一半的床铺已平整地空,只剩仍凌乱的一半,蜷卷在自己身下。

      时间不会倒流。尽管发自内心的真正渴望,只是希求“分别”二字能逆转。

      迟迟等候,仍不见瑞希起床后,父亲再次进屋招呼,见状却愣住。他惊讶地:

      “瑞希,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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