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里的大雨终会终止》睡不醒132

19、快门与句点

　　冰冷的玻璃门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寒意，也将大厅里的空气凝固成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林屿就站在我面前，不足一臂的距离。他身上微凉的雨气混合着淡淡的、属于新衣服的熨烫气息和一种陌生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

　　那身笔挺的西装和长款风衣，将他衬得高大而疏离。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我精心妆扮过的脸上，没有惊艳，没有波动，只有一种平静的、略带审视的打量，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成色。那眼神里，再找不到一丝属于十三岁林屿的跳脱、好奇或慌乱，只剩下属于十八岁成年人的、礼貌而疏离的平静。

　　巨大的落差感和那迟来的“失去”的剧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精心准备的微笑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礼服裙冰凉的纱质面料。

　　“拍吧。”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随意地扫视了一下空旷的大厅，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背景。

　　“……嗯。”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们默契地、僵硬地挪到大厅一侧光线稍好的地方。那里有一面装饰性的文化墙，挂着几幅学生的抽象画作。背景不算好，但总比空荡荡的白墙强。

　　他站定，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松。没有靠近，也没有刻意拉开距离，只是留出了一个足够礼貌、也足够疏远的空隙。我站在他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陌生的、带着压迫感的沉静气息，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雨腥味。

　　我拿出手机，指尖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冰冷的金属机身硌着掌心。打开相机应用，前置摄像头映出我们两人的身影。屏幕上，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冷硬，眼神平静地看向镜头前方。而我，努力想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却显得无比僵硬和……心虚。脸颊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和此刻的紧张而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精心描画的眼线似乎也有些晕染。

　　“咔嚓。”

　　快门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低头查看照片。屏幕上的画面像一根针，狠狠扎进眼里。

　　背景杂乱。光线昏暗。他穿着昂贵的西装风衣，身姿挺拔，表情是近乎冷漠的平静，眼神直视镜头，带着一种超脱于画面之外的疏离感。而我，穿着香槟色的小礼服，妆容精致，却眼神飘忽，笑容勉强，脸上写满了“尴尬”和“不自在”，与他之间隔着那道清晰可见的、名为“陌生人”的鸿沟。

　　没有甜蜜，没有默契，没有想象中的“光明正大、体体面面”。只有两个被时光和往事强行拼凑在一起的、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在一场名为“告别”的仪式中，留下了一张充满疏离和尴尬的影像。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难堪涌上心头。我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照片，指尖冰凉。

　　就在这一刻，记忆的闸门再次被撞开。

　　不是2020年的悸动，而是初三那年的运动会。

　　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操场上人声鼎沸，加油呐喊声震耳欲聋。林屿刚跑完一千五百米，额发被汗水浸湿，校服领口敞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正和几个男生站在跑道边喝水说笑，阳光落在他带笑的侧脸上，意气风发。

　　我站在不远处的看台上，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拍一张合照！哪怕只是偷偷的！我想把他此刻的样子，连同我隐秘的喜欢，一起定格下来。

　　我鼓起勇气，装作随意地举起手机，镜头对准了那个方向。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就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旁边几个关系好的女生发现了我的意图！

　　“哇！苏晚想偷拍林屿！”
　　“快帮帮她！”
　　“推过去推过去！”

　　在女生们善意的、带着促狭的起哄声中，我猝不及防地被她们从背后猛地一推！惊呼声中，我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手机镜头摇晃着，差点脱手！

　　而镜头里的林屿和他的朋友们，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他们看到了被推搡着、举着手机、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的我！

　　出乎意料地，林屿没有立刻沉下脸，也没有像后来回避批改试卷那样抗拒。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竟然缓缓地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清晰而……带着点玩味的笑容！他旁边的朋友也哄笑起来，非但没有躲闪，反而笑嘻嘻地、大大方方地看着镜头，甚至还比了个“耶”的手势！

　　“拍啊苏晚！愣着干嘛！”女生们在后面笑着喊。

　　巨大的窘迫和慌乱让我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我手指一抖，慌乱地按下了快门。

　　拍出来的照片可想而知——画面模糊，背景杂乱。我因为被推搡而表情惊恐扭曲，像个做贼被抓现行的笨蛋。而林屿和他朋友的笑容在模糊的镜头里显得有些变形，但那份坦然的、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轻松感，却异常清晰。

　　那张照片，后来被我藏在手机相册的最深处，几乎不敢再看。那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靠近，想要留下一点什么，却以最狼狈不堪的方式收场。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你有一张光明正大的体体面面的合照。”

　　这个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愿望，在初三运动会的狼狈偷拍失败后，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它像一个执念，伴随着整个暗恋的旅程。

　　而今天，在这个阴冷的成人礼傍晚，在他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这个愿望，以一种最意想不到、也最令人心酸的方式，“实现”了。

　　我们有了合照。光明正大。体体面面。没有起哄，没有推搡，没有惊慌失措。

　　可为什么，看着手机屏幕上这张冰冷、疏离、充满尴尬的照片，心底涌起的不是愿望达成的满足，而是比当年偷拍失败时更加汹涌、更加深沉的悲伤和空洞？

　　原来，有些愿望，只有在特定的时光、特定的人、特定的心境下实现，才有意义。错过了那个时间节点，即使愿望达成，也早已物是人非，只剩下满目荒凉。

　　这张迟来的、弥补了青春遗憾的合照，终究成了这场漫长告别仪式中，最沉重、也最讽刺的句点。

　　回到家，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我换下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裙摆的礼服，卸掉脸上精心描绘却徒劳无功的妆容。镜子里的人，眼眶红肿，眼神疲惫而空洞。

　　走到书桌前，打开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钥匙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抽屉深处，静静躺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硬皮笔记本。

　　是那本日记。

　　记载了我四年半心路历程的、厚达三万字的暗恋日记。

　　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拂过冰凉的封面。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我翻开了它。

　　纸张特有的、略带陈旧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水味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扉页上十三岁的我，用稚嫩而认真的笔迹写下的一句话，字迹因为用力而微微凹陷：

　　“我希望能一直喜欢你。”

　　希望？一直喜欢？

　　十三个字的愿望，此刻看来，竟像一句最恶毒、最精准的诅咒！

　　它诅咒了我整整四年半的光阴！诅咒我画地为牢，困在名为“林屿”的牢笼里！诅咒我饮鸩止渴，沉溺于一场无望的独角戏！诅咒我一次次被回忆拉回原地，无法真正走向新生！

　　泪水，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恸哭！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模糊了那行稚嫩却无比刺眼的誓言。

　　“呜……” 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楚。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紧紧抱着那本厚厚的日记，仿佛抱着自己破碎的青春和那颗被诅咒了太久的心。

　　那些被泪水打湿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
　　* 记录着第一次心动时小鹿乱撞的句子…
　　* 描绘黑暗中递出紫色糖果时指尖微麻的段落…
　　* 写满发现“LY”秘密被当众揭穿时巨大羞耻的篇章…
　　* 刻录着成为课代表后那些微小“开心”瞬间的篇章…
　　* 承载着一模“比翼双飞”时巨大喜悦的篇章…
　　* 浸透了被拉黑删光时彻骨绝望的篇章…
　　* 还有那些在高中走廊里沉默擦肩、无数次试图放下却又一次次失败的挣扎……

　　三万字的青春，三万字的悲欢，三万字的独角戏！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手捧着这份滚烫、赤诚、却又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少女心，我没有勇气再翻下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过往。那些甜蜜的、酸楚的、心碎的瞬间，都在汹涌的泪水中混杂交融，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名为“失去”的汪洋。

　　哭到力竭，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本被泪水浸湿的日记。脸颊上泪痕交错，冰凉一片。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如同呜咽。

　　我抬起沉重的胳膊，用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我拿起桌上一支最常用的黑色水笔。

　　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我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那片尚未被文字填满的空白。

　　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然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字一句，重重地写下：

　　“公元二零二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夜。”
　　“雨。”
　　“至此，关于林屿的所有心事，封笔。”

　　最后一个句点落下，力透纸背。

　　像一声沉重的叹息，也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

　　合上日记本。厚重的纸张发出沉闷的声响。封面上的水渍已经半干，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雨后清冷潮湿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泥土和落叶的气息，吹散了房间里压抑的泪水和纸张的霉味。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后的湿气中晕染开来，像一片朦胧的星海。雨，终于快停了。

　　那些抑制不住落下的眼泪，如同青春里一场倾盆而下的、迟来的大雨。

　　而我相信，再滂沱的大雨，也终有一天会停止。

　　关于你的日记，林屿，总有一天，我会封笔。

　　今日，此刻，便是封笔之时。

　　那本承载了四年半悲欢的厚厚日记，被我轻轻放回抽屉深处。锁舌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锁住的，是一个时代。

　　窗外，一缕微弱的月光，挣扎着穿透了厚重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