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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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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肝店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
雨刚停,屋檐的水珠子还在往下掉,在门槛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萧停川熟门熟路地找了靠窗的位置,把黑色冲锋衣往椅背上一搭,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黑色T恤,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老板,两碗炒肝,多放蒜,再来两屉包子。”
他嗓门亮得能穿透店里的嘈杂,眼角余光瞥见江云归站在门口没动,挑了挑眉。
“进来啊江队,难不成还得我八抬大轿请?”
江云归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过来。
他习惯性地往角落缩了缩,目光扫过墙上泛黄的菜单,最终落在桌角那瓶醋上。
萧停川看着他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突然笑出声。
“您老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您拐到黑店了。放心,这店开了二十年,我从小吃到大,地沟油都比别处新鲜。”
“……”
江云归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没接话。
老板端着炒肝过来时,白瓷碗沿还冒着热气。
芝麻酱混着肝香的味道漫过来,江云归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动筷子。
萧停川已经埋头吃了大半,抬头看见他这模样,用筷子指了指碗里的糖蒜。
“尝尝?我跟你说,老板他闺女去年结婚,这糖蒜方子都当嫁妆陪过去了,现在吃一口少一口。”
江云归夹起一瓣糖蒜,蒜香混着酸甜在舌尖炸开,他没忍住多嚼了两下。
萧停川看得乐了,从兜里摸出个小铁盒推过去:“刚从老板那儿讨的,新腌的,带回去配粥。”
铁盒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江云归指尖碰了碰,冰凉的金属壳子上还留着萧停川的温度。
他抬眼时,正对上对方促狭的笑:“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么帅,再看可要收费了。”
“比如,跟我说句话?”
“无聊。”
江云归终于开了口,声音淡得像水,却没把铁盒推回去。
萧停川笑得更欢了,嘴里的包子差点喷出来:“哟,江队终于肯赏脸说话了?早这样多好,非得跟我这儿装冰山。”
他往前凑了凑,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说真的,你总皱着眉不累吗?我认识个整容医生,专门祛抬头纹的,要不我请你去?”
江云归放下筷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够冻住三伏天的暑气,萧停川却跟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续上。
“或者我带你去飙车?我那辆新提的保时捷,油门踩到底能听见风在耳边哭——”
“闭嘴。”
江云归打断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萧停川果然闭了嘴,却用手指在桌上画起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云归泛红的耳根。
过了半分钟,他突然低笑一声:“逗你的。你慢慢吃,我去结个账。”
他起身时,故意撞了下江云归的肩膀。
不算重的力道,却让江云归手里的筷子晃了晃。
等萧停川拿着账单回来,就看见江云归把那瓣糖蒜吃了一点,碗里的炒肝也动了一点点。
“看来不合你胃口?江队还真是挑嘴啊。”萧停川拖过椅子坐下,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送你回去?”
江云归没回答,只是把铁盒放进了口袋。
走到门口时,萧停川突然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像电流窜过,江云归猛地挣了一下,却被握得更紧。
“后天休息。”萧停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痞气,“我来接你,带你去个地方。”
江云归回头,看见晨光正落在萧停川的发梢上,给他那点匪气添了层暖融融的边。
风卷着炒肝店的香气漫过来,他听见自己说:“不去。”
“去不去可不是你说了算。”萧停川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松开手时,往他兜里塞了颗水果糖,“小心点,明早六点,我还来堵你。”
江云归捏着兜里的水果糖,看着萧停川坐进那辆扎眼的红色跑车里。
引擎轰鸣着窜出去时,他低头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像极了方才那瓣糖蒜的余味。
巷口的风带着潮气吹过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铁盒,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这么清楚地闻到过食物的香气了。
江云归回到家时,玄关的鞋架上还摆着那双沾了泥的鞋。
他弯腰换鞋,指尖触到口袋里的铁盒,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倒比屋里的空气更让人觉得实在。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实,昏暗中能看见沙发上堆着没叠的毯子,茶几上的泡面桶积了三个。
这是他过去一周的生活缩影。
他把铁盒放在茶几中央,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猫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扎眼,像个强行闯入的符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他以为是工作消息,摸出来却看见屏幕上跳着“萧停川”三个字。
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两秒,终究按了拒接。
没过半分钟,短信进来了。
江队,你家楼下的梧桐树被雷劈了个口子,看着跟你皱眉的样子挺像。
江云归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老梧桐树的主枝确实断了半截,裸露出的木质在暮色里泛着白,倒真有几分狼狈。
他回了个“。”过去。
对方秒回:我在你家对面咖啡馆,刚看见的。顺便问一句,明早想吃糖油饼还是豆腐脑?
江云归直接按了关机。
第二天六点整,敲门声准时响起。
江云归顶着一身寒气开门,萧停川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个油纸袋,身上换了件烟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腕骨上道浅疤。
“早啊江队,”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油条的香气钻出来,“刚出锅的,还热乎。”
江云归侧身让他进来,转身往厨房走。
萧停川跟在后面,眼睛跟扫描仪似的扫过屋里。
“你家比我想象的干净,就是太像样板间了。除了那三个泡面桶。”
“闭嘴。”
江云归从橱柜里拿出个盘子,声音闷闷的。
萧停川把油条摆进去,突然指着冰箱上的便利贴。
“这是你写的?字跟你人一样,又冷又硬。”
便利贴上是上周的值班表,江云归的字迹确实棱角分明。
他没接话,倒了杯白水推过去。
萧停川盯着水杯里自己的倒影,突然笑了。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三年前的表彰大会上。你站在台上领奖,脸跟冻住了似的,台下有人说你是没感情的破案机器。”
江云归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
“但我看见你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萧停川往前倾了倾身,眼神亮得惊人,“后来才知道,那是你救下的第一个受害人送的平安绳。”
“滚出去。”
江云归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
那红绳是七年前他刚入警队时,从坍塌的仓库里抱出来的小女孩送的,那孩子后来成了植物人,这事成了他心里不能碰的刺。
萧停川脸上的笑淡了些,却没动。
“我不是故意查你,是老周喝酒时提过。”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机器不会对着糖蒜发呆,也不会把别人给的铁盒当宝贝似的揣着。”
江云归猛地抬头,撞进对方眼里。
那里面没有嘲讽,只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昨晚漏进窗缝的月光,带着点笨拙的暖意。
空气静了几秒,萧停川突然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逗你的。我去车里等你,十分钟后上班。”
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补充了句。
“对了,你昨天没吃完的炒肝,我让老板给你留着热乎的呢。”
门关上的瞬间,江云归才发现自己握着水杯的手在抖。
他走到冰箱前,盯着那张贴了三年的便利贴。
上面除了值班表,还写着行极小的字:
三月十七,去医院给那个孩子读故事。
那是植物小女孩的生日。
十分钟后,江云归走出楼道,萧停川正靠在车门上打电话,语气痞气十足。
“王总,那批货你要是再压价,我就把你藏小金库的照片发给你太太了。哎,不聊了,接人呢。”
他挂了电话,冲江云归扬了扬下巴:“走了江队,再晚点就得堵在路上了。”
跑车滑进公安局停车场时,萧停川故意踩了脚油门,引擎的轰鸣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江云归推开车门,冷着脸往办公楼走,萧停川拎着那袋没吃完的油条追上来。
胳膊肘往他肩上一搭:“急什么,早到十分钟还得帮林念眠那小姑娘整理卷宗。”
话音刚落,走廊拐角就撞过来个身影。
姜卿辞手里的文件袋散落一地,他“哎呀”一声,弯腰去捡时,发梢的阳光碎在江云归鞋尖。
“江队早!”
“哟!——萧哥也在啊?”他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手指飞快地把文件归拢,“刚从法医室拿报告回来,第二支队那边转来个案子,有点棘手。”
江云归没说话,蹲下身捡最底下那页纸。
指尖刚碰到纸角,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过来。
宋长清扶了扶眼镜,指尖在纸上轻轻一点:“江队,这是城郊廉租房的案子,死者是对残疾夫妇。”
他声音温和,递文件时特意避开了江云归的手指。
“姜卿辞刚说,现场发现了孩子的脚印。”
萧停川凑过去扫了眼照片,眉头挑了挑:“47岁瘫痪男,43岁失明女,死在自家屋里?”
他突然撞了下江云归的胳膊。
“这不就是你最擅长的家庭伦理剧吗?”
江云归没理他,目光落在照片里的细节上——
阳台角落有个生锈的狗笼,笼门半开着,里面堆着几本皱巴巴的幼儿园画册。
“幸存者是两个孩子,”姜卿辞把热咖啡塞进江云归手里,蒸汽模糊了他的睫毛,“17岁的姐姐和5岁的弟弟,现在在社区办公室等着做笔录。”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邻居说,这家人平时动静很大,总听见吵架摔东西。”
宋长清补充道:“初步判断是中毒,但具体毒物还在化验。现场找到个止咳糖浆瓶子,标签被刮掉了,瓶底好像刻了字。”
他翻开现场勘查记录,钢笔在“YTH 3.14”那行字下画了道浅痕。
“像是人名缩写和日期。”
江云归捏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
杯壁的温热透过掌心漫上来,却驱不散照片里那股阴沉沉的气息。
他想起刚才在楼下看见的梧桐树,断枝处的白木像极了照片里死者蜷缩的手指。
“去现场。”
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咖啡还烫。
萧停川吹了声口哨,转身去开车:“得嘞江队,正好让你瞧瞧我新换的车载冰箱,冰镇可乐管够。”
姜卿辞和宋长清跟在后面,前者忍不住戳了戳后者的胳膊:“你觉不觉得,萧哥话变多了?”
宋长清推了推眼镜,望着江云归走进晨光里的背影,轻声道:“可能是江队太冷了。”
姜卿辞没回答这句话,转了话题。
“你说为啥萧哥这么喜欢缠着江队啊?”
“你说呢?”宋长清白了他一眼,“萧哥身高一米□□,江队身高一米八,他俩刚好凑一对,又不扎眼。”
“是吗?”姜卿辞抖了抖手里的文件袋,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那我看江队那一米二的大长腿,怪不得萧哥喜欢缠着他。”
宋长清轻笑,没说话。
警车驶出城区时,萧停川把车载音乐换成了钢琴曲。
江云归望着窗外掠过的油菜花田,突然想起炒肝店的糖蒜。
酸甜里藏着的那点辣,像极了此刻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翻开卷宗,陈雨桐的名字落在眼底时,指尖莫名顿了顿。
“3月15号案发,”萧停川突然开口,方向盘在手里打了个漂亮的转,“正好是消费者权益日。你说这小姑娘,是不是把父母当假冒伪劣产品处理了?”
江云归没接话,却把卷宗往他那边推了推。
阳光透过车窗,在“陈小满”三个字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颗没被踩灭的火星。
“话说回来,”萧停川边开车,边抽着烟,“你近视什么时候好了?眼镜都不戴了。”
江云归有些懵。
“我没近视。”
“草,忘了你车祸失忆来着……”萧停川轻“啧”,语气里带着失望。
廉租房的楼道里飘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清洁剂的刺鼻气息。
江云归踩着斑驳的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能听见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谁在暗处压抑的叹息。
萧停川跟在后面,手里转着车钥匙,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这楼比我家车库还破,”他啧了声,指尖在积灰的栏杆上划了道印子,“住这儿的人,日子怕是比这栏杆还锈。”
江云归没回头,只是在二楼拐角停了步。
202室的门虚掩着,黄色警戒线从门楣垂下来,被穿堂风掀起边角,像面褪色的旗。
法医刚收队,白色的勘查服影子在地板上晃过,留下淡淡的消毒水味。
“江队。”负责现场的宋长清摘下手套,指了指屋里,“尸体刚运走,痕迹都保留着。您自己看,有点……瘆人。”
江云归推门进去时,阳光正从糊着报纸的窗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
光带里浮动着无数尘埃,像被惊扰的往事。
客厅中央的矮凳翻倒在地,旁边散落着几个摔碎的瓷碗,碗底还粘着没刮净的粥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
靠墙的旧沙发露出褐色的棉絮,扶手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别着颗塑料星星。
和他口袋里那枚挂件很像。
阳台的门敞开着,风灌进来,吹动晾衣绳上的小裙子,是五岁孩子穿的尺码,裙摆还沾着点泥土。
“看这儿。”
萧停川的声音从阳台传来。
他正蹲在狗笼前,指尖悬在笼壁上,没敢碰。
生锈的铁条上缠着几道细麻绳,结打得很松,像随时会断掉。
笼底铺着块褪色的卡通垫,上面有本被撕得只剩几页的画册,露出的页面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涂成了诡异的紫色。
江云归走过去,弯腰捡起画册。
纸页边缘卷得厉害,像是被反复揉过。
最后一页上用蜡笔写着“315”,数字旁边画着两个火柴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手里举着个瓶子,瓶身上画着波浪线。
“陈雨桐17岁,陈小满5岁。”宋长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取下的手套,声音轻得怕惊动什么,“邻居说,每天早上七点,都能看见陈雨桐背着她母亲下楼,去对面公厕。下午三点再背回来,风雨无阻。”
姜卿辞补充道:“她父亲下肢瘫痪,常年坐在轮椅上,靠监控看住两个孩子。社区网格员说,上个月去走访,看见陈雨桐在用注射器给她父亲导尿,手稳得不像个高中生。”
江云归的目光移向厨房。
瓷砖墙面上有片深色的污渍,形状像朵炸开的花。
料理台上摆着个空药瓶,标签被指甲抠得只剩残角,瓶底朝上放着,能看见模糊的刻痕。
和卷宗里记的“YTH 3.14”对上了。
“YTH,”萧停川突然开口,指尖在刻痕上轻轻敲了敲,“陈雨桐的拼音首字母。3月14号,白色情人节。”
他转头看向江云归,眼里带着点探究。
“你说她刻这日期的时候,在想什么?”
江云归没回答,打开了旁边的洗衣机。
滤网里卡着团灰色的纤维,混着点透明的结晶。
他用证物袋收好,指尖碰到冰冷的机器内壁时,突然想起什么。
卷宗里写着,陈雨桐的化学模拟考是年级第一。
又是一个化学第一。
阳台的风又吹进来,带着廉租房特有的、说不清的味道。
江云归走到窗边,往下看。
楼底的空地上有个歪歪扭扭的无障碍坡道,水泥裂开好几道缝,长着青苔。
坡道尽头放着个破旧的轮椅,坐垫烂了个洞,露出里面的弹簧。
“那是□□的轮椅。”宋长清的声音很轻,“发现尸体的时候,轮椅倒在坡道中间,刹车没拉。”
姜卿辞蹲在客厅角落,捡起枚掉在地上的纽扣。
蓝色的,上面印着小熊图案,和阳台晾着的小裙子是一套。
“这是陈小满的,”他捏着纽扣站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酒窝里却没了笑意,“法医说,孩子躲在衣柜里,抱着件沾了药的衣服,哭到失声。”
萧停川突然走到卧室门口,停住了。
江云归跟过去,看见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奖状。
陈雨桐的,初一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四个字被水渍晕开了点。
奖状旁边有个小小的黑手印,像是孩子的手掌按上去的。
“你说,”萧停川的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被风吹散,“这屋里到底藏着多少声没说出口的话?”
江云归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星星挂件。
塑料的棱角硌着掌心,和炒肝店铁盒上的小猫一样,带着点笨拙的温度。
他想起社区办公室里等着做笔录的两个孩子。
一个17岁,一个5岁,他们的世界,或许就像这廉租房的楼道,狭窄、阴暗,却总得一步步往下走。
风掀起窗帘的边角,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
江云归把证物袋放进勘查箱,拉上拉链时,金属扣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像根针,刺破了什么。
“去社区。”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见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