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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镜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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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发动时带起一阵轻微的震颤,埃文几乎是立刻就往前探了探身,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快地敲了两下,眼底亮得有些不寻常。
“说真的,这次能见到玛尔塔女士,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不一样。”
他侧过头冲维恩笑,语气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她总给我们讲老房子里的故事,这次说不定能听到更带劲的。”
维恩靠着副驾座椅,指尖搭在车窗沿上,冰凉的玻璃没能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悄悄抬眼瞥了埃文一眼
对方还在自顾自地念叨着什么,嘴角一直扬着,像是对即将到来的会面充满了全然的期待。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维恩喉间溢出,快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飞逝的树影,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埃文总是这样,对过去的事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滤镜,可那些被时光模糊的记忆里,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尖锐棱角,只有维恩自己清楚。
车拐过一个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晃进来,在埃文兴奋的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维恩捏了捏眉心,又一次无声地叹了口气。
木质的房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旧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墙上、架子上挤挤挨挨摆满了古董钟表
铜制的座钟、带罗马数字的挂钟、小巧的怀表,表盘玻璃蒙着薄翳
指针却惊人地一致,全都卡在3点15分的位置,像一群沉默的哨兵,把时间钉死在某个瞬间。
埃文扫了一眼就皱起眉,手肘碰了碰身边的维恩
“这些钟怎么回事?全停了?还都一个点,怪瘆人的。”
维恩的视线落在离他最近的那只鎏金小钟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
他想起第一次查到母亲死亡时间的那个下午,警局档案袋上的字迹清晰得刺眼
3点15分
可他明明记得,推开房门时,母亲坐在沙发上,姿态平静得近乎优雅,甚至还对他笑了笑,那绝不是一个刚刚决定结束生命的人该有的表情。
就像这些钟,精准,却透着一股不合逻辑的刻意,让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后颈发寒。
“大概是坏了吧。”
他含糊地应了句,目光转向茶几。
几只俄式薄荷糖散落在水晶盘里,蓝白相间的糖纸被细心地折成了乌鸦的形状,尖喙微勾,翅膀收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要随时振翅飞走。
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糖。
这时,坐在沙发主位的玛尔塔抬了眼,视线直直落在维恩脸上,最后定格在他的眼睛上。
“你的颜色,”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比小时候深了。”
维恩的手指猛地绷紧,指节泛白。
他下意识地想别开脸,却像被无形的线拽住,只能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听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埃文一踏进客厅就扬起惯有的笑容,快步走向沙发前的玛尔塔,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
“玛尔塔女士,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
维恩落在后面半步,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冷淡地扫过房间。
玛尔塔的视线在埃文脸上打了个转,又飘回维恩身上,带着种审视的浑浊。
埃文的视线扫过茶几上那只蓝白糖纸折的乌鸦,忽然笑了
“说起来,小时候总偷拿母亲的薄荷糖,维恩每次都抢着把糖纸折成这样”
“他说乌鸦能把秘密带到云上去。有次折了满满一盒子,结果被父亲发现了,全倒在院子里烧了,吓得我俩以为要遭雷劈。”
玛尔塔浑浊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维恩,她忽然笑了笑
“是啊,还记得小时候吗?你总蹲在槐树下折纸乌鸦,说要给莱恩弟弟当玩伴,折到手指发麻都不肯停。”
维恩的肩线瞬间绷紧,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埃文的指尖在膝盖上蜷了蜷,沉默几秒后,抬眼看向玛尔塔,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
“您说的莱恩,我知道。”
维恩猛地侧过头,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像冰面裂开的缝。
玛尔塔挑了挑眉,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
“哦?霍华德医生肯告诉你了?”
“不是父亲说的。”
埃文的指尖摩挲着裤缝,声音很轻
“是我昨晚在他的储藏室找到的,一个录像带,我们三个都在实验室。”
他顿了顿,目光里浮起近乎空洞的困惑
“可我想了一整夜,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个弟弟。”
“就像……那段记忆被人生生挖掉了一块,只剩个模糊的坑。”
“挖掉才好。”
维恩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排斥
“一个从来没在我们生活里出现过的人,记不记得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出现过?”
玛尔塔斜睨着他,语气陡然清晰
“你母亲蹲下来跟你说‘别等了’的时候,你还哭着拽她的衣角,说‘弟弟会回来的’”
“这些,你也忘了?”
埃文的喉结动了动。那些被尘封的碎片突然翻涌上来
母亲抱着一个看不清脸的婴儿坐在窗边哼歌,父亲站在门口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阁楼的门常年锁着,偶尔从里面传出细碎的哭声,母亲总说那是风声……这些画面像玻璃碴,扎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就算有又怎么样?”
维恩的声音冷硬起来,指节捏得发白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现在翻出来说这些,除了让人心烦,还有什么用?”
他尤其怕听到莱恩的名字和母亲的死缠在一起
母亲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模样那么平静,他不允许这份平静被撕碎。
埃文没有反驳,只是转头望向那些停在3:15的钟,轻声问:“玛尔塔女士,母亲自杀前,还说过别的吗?关于莱恩……关于她自己。”
玛尔塔的眼神飘向窗外,像落在很远的时光里
“她只说,镜子照得出该看见的,也藏得住想忘记的。”
她顿了顿,忽然看向维恩
“那天她还带了块薄荷糖,蓝白的糖纸,跟茶几上这个一样,被她攥得皱巴巴的”
“说‘莱恩也爱吃这个’。”
维恩猛地后退半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我先走了。”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门口走,背影绷得像根拉满的弦
他怕再听下去,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过去,真的会从镜子背面爬出来,把他一直以来的坚持碾成碎片。
门被带上时发出轻微的闷响。
埃文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的困惑像潮水般涨起来。
维恩的排斥太过激烈,反而更像一种掩饰。
他低头看向茶几上的纸乌鸦,忽然想起小时候总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不是物件,而是某种……被硬生生剜掉的空缺。
或许,维恩知道的,比他承认的要多得多。
客厅里的钟表依旧停在3:15,仿佛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被钉死在这一刻,连同那些被篡改的记忆,一起困在了这座布满尘埃的房子里
维恩摔门而去的声响还没散尽,埃文就站起身,目光落在玛尔塔刚才提到的“镜子”上。
他记得母亲的梳妆台上确实摆着一面银镜,边框刻着缠枝纹,小时候总被她锁在抽屉里。
“那面镜子,”他声音发紧,“现在还在吗?”
玛尔塔指了指里屋
“她走后我收起来了,就在衣柜最下面的木箱里。”
埃文走进里屋时,闻到一股樟木混合着霉味的气息。
木箱上了锁,但锁扣早已锈坏,轻轻一掰就开了。
镜子躺在褪色的绒布上,镜面蒙着灰,他用袖口擦了擦,忽然僵住
镜背的缠枝纹中间,果然刻着两个小字:莱恩。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镜子边缘粘着半张蓝白糖纸,折痕和茶几上的乌鸦如出一辙。
埃文追到巷口时,维恩正站在老槐树下抽烟,烟圈被风揉碎在他发梢,像他脸上绷不住的烦躁。
“你等等。”
埃文喘着气攥紧口袋里的银镜,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麻
“玛尔塔说的镜子,我找到了。”
维恩捏烟的手指猛地收紧,烟灰落在鞋面上,他却像没知觉。
转过身时,眼底的红还没褪尽,语气却硬得像块冻透的冰
“找到又怎么样?一个名字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说明不了什么?”
埃文往前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他胸口
“那你为什么一听莱恩的名字就像被踩了尾巴?为什么对阁楼的事躲躲闪闪?”
“维恩,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到底在瞒什么?”
维恩猛地别开脸,喉结滚了几滚,像是把什么尖锐的话咽了回去。
“我没有瞒。”
他声音发紧,却悄悄往埃文那边倾了倾身,用影子罩住对方大半
“只是没必要提。一个早就不在的人,翻出来除了让你胡思乱想,还有什么用?”
“不在?”
埃文突然掏出银镜,镜面反射的光刺得人眯起眼
“那这镜背上的名字是什么?母亲特意留下的话,难道是骗我们的?”
维恩的目光撞上“莱恩”二字,像被烫到似的后退半步,烟卷掉在地上,被他狠狠碾了几脚。
“我说了别碰这些!”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暴躁,却在看到埃文瞬间发白的脸时,又硬生生压下去半截
“你以为母亲为什么提镜子?她是想让我们……永远记着点什么。”
“记着什么?”埃文追问,眼里的执拗像根细针,扎得维恩心口发疼。
维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那些摔碎的药瓶,那些被捂住的哭声,那些他和埃文追着跑时撞到的摇篮……
可他最终只是死死盯着埃文,眼底翻涌着痛苦和一种隐秘的掌控欲。
“没什么。”
他别开脸,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伸手碰了碰埃文的胳膊,指尖带着烟味的温度
“是我记错了。”
“维恩!”
“够了。”
维恩的声音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轻轻攥住了埃文拿镜子的手腕
“别查了,嗯?你想知道母亲的事,我慢慢跟你说。但这个名字,别再提了,好吗?”
埃文愣住了,手腕被攥得不算紧,却挣脱不开。
他看着维恩眼底刻意放缓的情绪,看着对方指尖无意识摩挲他手背的动作
那是从小到大,每次他闹脾气时,维恩都会做的动作。
“可是……”
“没有可是。”
维恩收紧手指,把镜子从他手里抽出来,揣进自己口袋
“你乖乖的,我不走。”
这句话像颗定心丸,埃文眼里的执拗瞬间软了大半,肩膀也垮了下来,竟真的不再挣扎。
他从小就吃维恩这套,那些强硬里藏着的纵容,总能让他乖乖放下防备。
维恩看着他眼底渐渐浮起的依赖,心里那点因隐瞒而起的愧疚,很快被一种隐秘的满足盖了过去。
他就该这样,安安静静待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别去碰那些会戳破一切的真相。
风卷着槐树叶沙沙响,维恩松开手,顺势揉了揉埃文的头发,像安抚一只闹别扭的猫。
“走吧,回去了。”
埃文没动,只是抬头望着他,眼神里还有点没散的迷茫,却已经乖乖跟着往回走。
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紧紧挨在一起,像两株缠绕着生长的藤,早就分不清谁依赖谁,谁又在悄悄控制谁。
维恩攥紧口袋里的银镜,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镜面
只要他不说,埃文总会信他的,就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
远处的乌鸦又开始叫了,一声叠着一声,像是在提醒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