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冬天》忆楠栀

10、第十章

　　那颗白葡萄软糖，像一颗被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易雪预想的要持久。
　　事情过去了好几天，每当她看到岑晏，或者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那天的场景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他转过头时略带困惑的眼神，接过糖时指尖短暂的触碰，以及他眼中倏然亮起、如同星辰坠落的笑意。
　　这些画面反复播放，每一次都让她的耳根微微发热，心底泛起一丝混合着羞怯和隐秘甜意的微波。
　　她开始留意到一些以前或许忽略的细节。
　　岑晏似乎对甜食有着不错的好感，尤其喜欢水果味的硬糖或软糖。
　　他的书桌抽屉里，时常会放着几颗包装鲜艳的糖果，有时是分给周围关系好的同学，有时是自己做题累了剥一颗扔进嘴里。
　　这个发现，让易雪那个装着各种口味软糖的小铁盒，似乎被赋予了一层更特殊的意义。
　　她依旧不会频繁地主动与他交谈，维持着那种看似疏离的安静。但一种微妙的变化确实在发生。
　　比如，当岑晏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回头问她借涂改带或者询问一道英语选择题的答案时，易雪递过去物品的动作，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迅速结束接触的仓促，而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平稳。
　　她回答他问题时，虽然依旧言简意赅，但声音里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准备切断联系的戒备感，淡去了许多。
　　偶尔，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当岑晏提出的问题恰好触及她真正感兴趣的文学段落或历史事件时，她甚至会多解释一两句，虽然话音落下后，她自己都会为这超乎寻常的“健谈”而感到一丝惊讶和不好意思。
　　而岑晏，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他看向她的目光里，那种“了然的温和”愈发明显。
　　他依旧会和前后桌嬉笑打闹，依旧是她记忆里那个热烈如阳光的少年，但当他将目光转向她时，那阳光仿佛自动调节了强度，变得温暖而和煦，不再带有任何可能灼伤人的刺目。
　　他不再像高一初期那样，带着点试探和好奇地“骚扰”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自然、更令人舒适的相处模式。
　　他会顺手把她不小心碰掉的笔捡起来，会在发新练习卷时，把她那份捋平了再递过去，会在小组讨论时，自然地把她纳入对话的圈子，虽然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靠近，让易雪那颗习惯性紧缩的心，一点点地舒展下来。她依然是她，那个需要大量独处时间来回血的、慢热的易雪。
　　但她也开始意识到，与人建立连接，似乎并不总是伴随着被伤害的风险。
　　至少，与岑晏和闻逢伊的连接，带给她的，更多是一种安定的暖意。

　　十月底，学校照例举行秋季运动会。对于易雪这类不擅长运动的学生来说，运动会意味着可以暂时从题海中解脱出来的、长达两天的闲暇。
　　她报了一个最轻松的项目——女子组实心球，纯粹是为了凑数。而岑晏，作为班里的体育骨干，毫无悬念地报了好几个项目，从百米短跑到四乘一百接力。

　　运动会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却不炙热。
　　校园里插满了彩旗，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又热烈的气息。易雪和逢伊坐在班级划分的看台区域，脚下堆着书包和零食。
　　闻逢伊像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一会儿和旁边的女生讨论哪个班的男生更帅，一会儿又蹦跳着去给即将参加比赛的熟人加油。
　　易雪则安静地坐在她旁边，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但目光却很难完全聚焦在书页上。她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跑道方向吸引。

　　当男子一百米预赛开始的枪声响起时，易雪下意识地合上了书。她看到岑晏在第三跑道，穿着红色的短跑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他蹲在起跑线上，神情是少有的专注和锐利，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发令枪响。几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看台上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易雪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红色的身影。岑晏起跑很快，中途加速更是迅猛，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跑道上划过一道耀眼的轨迹。
　　他毫无悬念地以小组第一冲过了终点线。
　　“耶！岑晏太帅了！”闻逢伊激动地抓住易雪的胳膊摇晃着。
　　易雪没有说话，但紧绷的嘴角却悄悄放松，甚至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一种与有荣焉的、淡淡的喜悦，在她心底漾开。
　　她看着他冲过终点后，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笑着和迎上来的同学击掌，阳光落在他汗湿的头发和脸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一刻，他仿佛汇聚了全世界的光。

　　下午有易雪的实心球比赛。她本来没抱任何期望，只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走向赛场。没想到，当她站到投掷区时，竟然看到了岑晏和闻逢伊的身影出现在场边。逢伊自然是来给她加油的，而岑晏，刚刚结束了自己的跳远比赛，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易雪！加油！扔远点！”闻逢伊挥舞着胳膊大喊。
　　岑晏没说话，只是对她笑着比了个鼓励的手势，眼神里是纯粹的、带着暖意的支持。
　　易雪的心，因为这两道注视，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原本轻松的心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想让他们失望的微妙压力。
　　她深吸一口气，回想体育老师教的动作要领，用尽全力将那个沉甸甸的实心球推了出去。
　　成绩一般，没有名次。但当她走回场边时，逢伊立刻递上来一瓶水，叽叽喳喳地说着“没关系已经很棒了”。而岑晏，则看着她，语气真诚地说：“动作挺标准的，就是发力还可以再连贯一点。”
　　他没有敷衍地说“很好”，而是给出了具体的评价，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格外可信。易雪接过水，低声说了句“谢谢”，心里那点因为成绩不佳而产生的微小沮丧，也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看到了她的努力，这就够了。

　　运动会的第二天，有最引人注目的项目——男女混合四乘一百米接力。岑晏是班级接力队的最后一棒，压轴出场。比赛气氛空前热烈，整个操场都沸腾了。当接力棒传到岑晏手中时，他们班暂时排在第三位。岑晏接棒后，如同猛虎出闸，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的步幅极大，摆臂有力，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在跑道上飞速追赶。
　　看台上的加油声几乎要掀翻天空。易雪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目光紧紧锁定在那道拼尽全力的身影上。她的心跳随着他的步伐剧烈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期待攫住了她。她看到他超越了一个对手，又逼近了最后一个……冲线！
　　小组第二！虽然不是第一，但已经是巨大的逆转和胜利！
　　班级看台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易雪看着岑晏冲过终点后，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脸上却洋溢着畅快淋漓的笑容，和队友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一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带来的激动，以及一种更为复杂的、为那个人感到由衷高兴的情绪，像暖流一样涌遍易雪全身。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清晰而明亮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的安静，忘记了一贯的疏离，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纯粹的、热烈的青春氛围里。
　　运动会结束后，日子重新回到了以学习为主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易雪发现，自己在班级里，似乎不再是一个完全透明的存在。
　　因为运动会上的共同呐喊，因为平时小组活动的参与，她和班上其他同学的关系，也悄然拉近了一些。虽然依旧算不上活跃，但至少，当别人和她打招呼时，她回应的笑容，不再那么僵硬和勉强。

　　十一月中旬，榆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稀稀疏疏地飘落，还没来得及覆盖地面就化了。但这场雪依然带来了冬天的讯号。
　　一天下午放学，天色阴沉，寒风凛冽。易雪和逢伊一起走出教学楼，两人都裹紧了围巾。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岑晏推着自行车等在那里，车把上挂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纸袋。
　　“哟，等谁呢？”闻逢伊笑嘻嘻地问。
　　岑晏的目光越过闻逢伊，落在易雪身上，笑了笑：“等你们啊。今天我妈做了好多糖炒栗子，非让我带给你们尝尝。”他说着，从纸袋里拿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用油纸包好的小包裹，分别递给易雪和闻逢伊。
　　油纸包裹触手温热，一股混合着焦糖和栗子特有香气的甜暖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哇！阿姨太好啦！代我们谢谢阿姨！”闻逢伊开心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栗子肉金黄饱满，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易雪捧着那包温热的糖炒栗子，感觉那股暖意不仅温暖了她的手，更一直熨帖到了心里。
　　她抬起头，看向岑晏，轻声道：“谢谢……也谢谢阿姨。”
　　“不客气。”岑晏看着她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鼻尖，眼神柔和，“天冷，趁热吃。路上小心点。”他又叮嘱了一句，然后才跨上自行车，对她们挥了挥手，身影汇入了放学的人流中。
　　易雪和闻逢伊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逢伊一边吃着香甜的栗子，一边感慨：“岑晏这人，真是没得说，又细心又仗义。雪雪，你说是不是？”
　　易雪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栗子，将温软香甜的果肉放入口中。
　　那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混合着糖炒栗子的暖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的幸福感。
　　她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下，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身边闻逢伊满足的侧脸。
　　这个冬天，似乎因为有了这些温暖的碎片——运动会上热烈的加油声、实心球场边鼓励的眼神、以及此刻手中这包带着家庭温暖的糖炒栗子——而变得不再那么寒冷难熬。
　　她自己依然不够勇敢，依然会在面对陌生环境时感到不安，依然会对过于亲密的关系心存疑虑。
　　但她也清楚地感觉到，内心那片冰封的荒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信任的种子已经播下，并且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悄然生根发芽。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执着于将自己封闭在绝对安全的堡垒里。因为堡垒之外的世界，虽然仍有风雨，却也有了足以让她眷恋的阳光和温暖。
　　而那个名叫岑晏的少年，就是这片阳光里，最耀眼、也最温暖的存在。
　　他像一位耐心的守护者，用他的方式，一点点瓦解她的心防，带领她走出自我封闭的荒原，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温暖的世界。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她可以试着，更勇敢一点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