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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孤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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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声像是某种宣告终结的号角,将韩佑安彻底拖入了现实的噩梦。
他被带上警车,父母开着车跟在后面。
车窗外的世界飞速倒退,熟悉的街道、店铺、行人,都变得陌生而扭曲,仿佛隔着一层肮脏的、无法擦拭的玻璃。
派出所里,光线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情绪混合的沉闷气味。
他被带进一间询问室,空间狭小,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壁是令人压抑的浅绿色。
负责询问的是两位民警,一位年长些,表情严肃,另一位年轻些,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姓名,年龄,班级……”
程序化的问话开始了。
韩佑安机械地回答着,声音干涩。
他的大脑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战场,李铭坠落的身影、母亲的耳光、父亲冰冷的话语、随影消失的背影,无数碎片疯狂撞击,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把你今天下午到达学校,直到事发离开的整个过程,详细说一遍。”
年长的民警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韩佑安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从想起忘拿试卷,到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学楼,听到哭声,走上天台,试图拉住李铭……
他尽可能地描述每一个细节,包括那个在水箱阴影处一闪而过的、模糊的人影。
“也就是说,你承认你当时在天台上,并且与死者李铭有过肢体接触?”
年轻民警捕捉到了关键点,笔尖在记录本上顿了顿。
“我是想拉他回来!我没有推他!”
韩佑安激动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他当时情绪很不稳定,站在边缘,很危险!我只是想救他!”
“但结果是,你没能拉住他,他坠楼身亡了。”
年长的民警陈述着这个冰冷的事实,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说有另一个人在场,你看清是谁了吗?”
“没有,太快了,我只看到一个影子,然后就消失了。”
韩佑安无力地摇头,这个最关键的证据,偏偏如此模糊不清。
“根据我们初步询问现场附近的其他学生和门卫,除了你之外,并没有人承认当时在天台附近,也没有人看到有其他学生从那个楼梯下来。”
年轻民警补充道,话语里的暗示不言而喻。
韩佑安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人看到?那个影子是幻觉吗?是因为他太紧张而产生的错觉?还是说那个人故意躲了起来,甚至,根本不存在?
询问持续了很长时间,反复确认细节,反复追问那个“不存在”的第三人。
韩佑安的回答开始变得混乱,前后矛盾之处也开始增多。
极度的恐惧和压力下,他的记忆也开始变得不可靠。
最终,因为他是未成年人,且目前证据链不完整(没有直接目击证人证明他推人,现场勘查也需要时间),在父母办理了相关手续后,他被允许暂时回家,但被告知随传随到,不得离开本市。
走出派出所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却照不亮韩佑安心头的阴霾。
父母走在他前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那短短的几步路,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回到家,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灯光和安慰,而是更加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砰”的一声,父亲将公文包狠狠摔在沙发上,打破了死寂。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他转向韩佑安,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是不是你在学校惹了什么事?那个李铭,是不是跟你有什么矛盾?!”
“没有!爸,我跟他根本就不熟!”韩佑安徒劳地辩解。
“不熟?不熟你会跑到天台上去?不熟他会当着你的面跳楼?!”
母亲尖声插话,她显然已经从某种渠道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我听说,那个李铭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是不是你刺激他了?还是你们之间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过节?”
“我没有!我真的只是想救他!”韩佑安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为什么就没有人相信他?
“救他?韩佑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了?”父亲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平时在家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在学校倒是学会强出头了?现在好了,出人命了!你满意了?!你知道这会给你的人生留下多大的污点吗?啊?!我的脸,我们韩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又是“丢脸”。
在父母的眼里,儿子的清白和内心,远不及他们的“脸面”重要。
“老韩,你少说两句!”
母亲烦躁地打断父亲,但她的矛头依然对准韩佑安,“佑安,你老实跟妈妈说,是不是那个随影?是不是他让你去的?或者当时他是不是也在场?”
她又把话题引向了随影。
仿佛只有将罪责推到那个“不三不四”的人身上,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才能让她的儿子显得“情有可原”。
“不关随影的事!他不在!”
韩佑安几乎是吼了出来,他受够了父母对随影无端的揣测和污名化。
“你还在替他说话!”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我就知道!自从你跟那个随影混在一起之后,你就变了!变得不服管教,变得神神叨叨!现在果然出事了!我告诉你韩佑安,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跟他有任何来往!听到没有!”
“凭什么?!”
积压的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韩佑安一直以来的忍耐底线。
“随影他从来没有教唆我做任何坏事!他比你们更理解我!至少他不会不分青红厉白就定我的罪!”
这句话,像点燃了炸药桶。
“混账东西!”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杯子都跳了起来,“你还有理了?!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就是让你来气我们的?!就是让你为了一个外人来顶撞我们的?!理解你?他理解你什么?理解你怎么去杀人吗?!”
“我没有杀人!”
韩佑安声嘶力竭地喊道,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我是你们的儿子啊!”
“正因为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才更不能姑息!”母亲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但那哭腔里是失望和愤怒,而非心疼,“你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要是还护着你,那才是害了你!”
争吵持续到深夜,最终以韩佑安摔上自己房门,将所有的指责和噪音隔绝在外而告一段落。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无声地痛哭。
门外,父母压抑的争吵声依旧隐约可闻,内容无外乎是“你怎么教育的儿子”、“你整天忙工作管过家里吗”之类的相互指责。
这个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让他感到如此寒冷和绝望。
然而,家庭的冰冷,仅仅只是风暴的开始。
第二天,尽管父母试图隐瞒,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像病毒一样在校园里,甚至在这个不大的城市圈子里迅速扩散。
“听说了吗?三班那个韩佑安,把同班的李铭推下楼了!” “真的假的?为什么啊?” “好像是因为成绩还是什么的,起了冲突……” “看不出来啊,他平时挺老实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平时不说话的人,心理最阴暗了!” “警察都来了,把他带走了,不过好像因为证据不足又放了……” “肯定是家里有关系呗!这种人,杀了人都能逍遥法外!”
流言蜚语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网,将韩佑安紧紧缠绕。
他试图回到学校,想证明自己的“正常”,想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
但当他踏进校门的那一刻,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都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忽视或平淡,而是赤裸裸的恐惧、厌恶、鄙夷,以及一种猎奇般的打量。
他所过之处,人群会瞬间安静下来,然后在他走远后,爆发出更加热烈的窃窃私语。
他成了瘟疫,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杀人犯”。
课间操时,他周围会自动空出一大片区域,仿佛他自带无形的结界。
去食堂吃饭,原本和他同桌的人会立刻端起盘子离开。
甚至在他去卫生间时,里面的人也会慌忙收拾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
没有人听他解释,也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一个沉默寡言、成绩平平的男生,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将另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同学推下了楼。
这是一个足够刺激、足够满足他们贫乏想象力的“故事”。
李铭的座位空着,上面不知被谁放了一朵白色的雏菊。
那抹白色,像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韩佑安那场无法挽回的悲剧,也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罪行”。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李铭坠落的情景和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画面。
黑眼圈浓重得像被人打过,脸色苍白得吓人。
上课时他无法集中精神,老师讲的内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板,或者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成绩,理所当然地一落千丈。
随堂测验大片空白,作业错误百出。
老师的目光从最初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惋惜,最后也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疏远。
没有人会愿意和一个“有污点”的学生走得太近,哪怕他曾经看起来还算“乖巧”。
他试图去找过随影。
在课间,在放学后。
但随影似乎总是在刻意避开他。
有时候,他能看到随影和几个篮球队的人在一起说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时候,他看到随影独自一人靠在走廊尽头听音乐,当他鼓起勇气走近时,随影会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然后转身离开。
那眼神,比任何人的指责和鄙夷都让韩佑安感到刺痛。
那是一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冷漠。
随影他也不相信自己吗?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韩佑安心中仅存的、微弱的希望。
他开始真正地行尸走肉。
机械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
不与任何人交流,包括他的父母。
家里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父母似乎也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再与他争吵,但也不再与他交谈。
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试图掩盖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日记本,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笔尖在纸上划下凌乱无意义的线条,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那本《局外人》被他塞到了书架最底层,他不敢再看。
默尔索的冷漠和疏离,曾经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如今却只让他感到恐惧。
他难道不也是一个“局外人”吗?被家庭排斥,被学校孤立,被社会审判。
他甚至比默尔索更可悲,至少默尔索对自己的处境是坦然的,而他,却在拼命地想要融入,想要被接纳,却最终被无情地放逐。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时,转机似乎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班主任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除了班主任,还有学校的德育主任,以及两位穿着警服的民警——正是那天询问他的那两位。
“韩佑安同学,你不要紧张。”
班主任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但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却掩饰不住,“关于李铭同学的事情,警方有一些新的情况需要向你核实。”
韩佑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找到那个消失的人影了吗?
年长的民警看着他,开口道:“我们重新走访了部分同学,有一位同学主动找到我们,提供了一些事发当天他看到的情况。”
韩佑安屏住了呼吸,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这位同学说,他当时在对面实验楼的四楼窗口,正好能看到天台的部分情况。”民警继续说道,“他证实,当时天台上确实只有你和李铭两个人。他看到了你走向李铭,也看到了你伸出手……”
韩佑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只有两个人,果然,没有人相信那个影子。
“但是,”
民警的话锋一转,“他也清楚地看到,你的手是伸向李铭的胳膊,是想要拉住他的动作,而不是推搡。并且,他证实,在李铭坠楼前,你的手并没有接触到李铭的身体,是李铭自己向后挣脱,导致重心失衡摔下去的。”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韩佑安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人看见了,有人看到了真相,看到了他试图救援的动作,看到了李铭自己的挣脱。
巨大的狂喜和委屈瞬间淹没了他,他的眼眶迅速湿润,声音哽咽:“是……是谁?是谁看见了?”
民警和老师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德育主任开口道:“是随影同学。”
随影!
这个名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韩佑安世界里的厚重阴云。
是他,他竟然看见了,而且,他站出来作证了。
那一刻,韩佑安几乎要哭出声来。
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随影没有抛弃他,随影相信他,随影在他最黑暗的时刻,给了他最有力的证明。
“随影同学的证词非常关键,结合我们现场的进一步勘查,基本可以排除你故意杀人的嫌疑。”
民警的话像是最终的赦令,“这件事,很大程度上是一场意外。当然,你擅自上天台,以及处理紧急情况的方式欠妥,也需要批评教育。学校方面会根据规定进行处理,但不会上升到刑事层面。”
班主任也松了口气,拍了拍韩佑安的肩膀:“好了,事情澄清了就好。回去好好调整心态,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来。”
从办公室出来,韩佑安感觉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压在心口那么多天的大石,终于被搬开了。
阳光重新变得明媚,空气重新变得清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随影,想要亲口对他说一声谢谢。
他在教学楼里四处寻找,终于在篮球场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随影刚打完球,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正仰头喝着水。
“随影!”
韩佑安跑过去,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感激,“谢谢你!谢谢你为我作证!”
随影放下水瓶,转过头看他。
他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我只是说了我看到的事实。”
他平静地说道,语气疏离,听不出任何替韩佑安高兴的意味。
韩佑安满腔的热情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愣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说道:“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就……”
“真相总会大白的。”
随影打断了他,目光扫过韩佑安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不过,韩佑安,你觉得这就结束了吗?”
韩佑安怔住了:“什么?”
随影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些冷:“法律上的嫌疑解除了,不代表其他事情就结束了。人们的看法,学校的氛围,你家里的情况……这些,都不会因为一份证词就立刻改变。”
他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韩佑安刚刚鼓起的、脆弱的气球。
是啊……
就算证明了不是他推的,李铭因他,或者说,因他的出现,而坠楼身亡的事实不会改变。
同学们会因此就接纳他吗?父母会因此就重新信任他、关爱他吗?
“我……”
韩佑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影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
“有时候,证明清白,只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而且,是更孤独的战争。”
他说完,不再看韩佑安,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搭在肩上,转身离开了。
韩佑安站在原地,看着随影渐行渐远的背影,刚刚升起的喜悦和希望,一点点冷却,沉沦。
随影的话,像一句不祥的预言,萦绕在他的心头。
证明清白,只是另一场更孤独战争的开始。
他转过头,看向教学楼。
走廊里,几个同学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目光偶尔瞟向他这边,带着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那不再是单纯的鄙夷,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比如好奇,比如审视,甚至是一丝因为误会而产生的、微妙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消除的隔阂和距离感。
韩佑安忽然明白了。
他身上的“污名”或许被法律洗刷了,但在人们心里,那场死亡已经和他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不再是那个普通的、沉默的韩佑安,他是“那个差点被当成杀人犯的韩佑安”,是“那个目睹了同学跳楼的韩佑安”,是“那个和死亡擦肩而过、身上带着不祥气息的韩佑安”。
他或许不再是“凶手”,但他永远成了“异类”。
孤独的战争,果然开始了。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他拿出来一看,是母亲打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心里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父母知道了真相,态度会有所转变。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依旧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佑安,你姥姥病重,在医院抢救,我和你爸要立刻回老家一趟。你自己在家待几天,冰箱里有吃的,钱我放你桌上了。”
姥姥病重?
韩佑安的心猛地一紧。
姥姥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
“妈,姥姥她……”
“情况不好,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别再给我们惹麻烦了!”
母亲打断他,语气急促,似乎连多跟他说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挂了,我们赶火车。”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韩佑安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篮球场边,刚刚因为证词而升起的一点点暖意,被这通电话彻底浇灭。
真相大白,并没有换来家庭的温暖。
父母甚至没有问他一句“你还好吗”,没有为之前的误解说一声“对不起”。他们关心的,依旧是不要“惹麻烦”。
而他最爱的姥姥,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天空,不知何时又阴了下来。
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韩佑安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
他依旧是那座孤岛。
而且,这座岛,正在缓缓地,沉向更深、更暗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