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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芙蓉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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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想过占了十年“天下第一”之名的剑客真的会败,而且体无完肤剑断身残。
就像没有人知道,他隐匿了过去十余年的爱意也没有就此消散。那样子天地不容的情感,非要寄托在那样子不应该寄托的人身上。
……
他分不清这与窒息别无二致的尽欢,倒底是酷刑还是柔抚。
长钉锲入肩胛,一寸又一寸,寒芒照亮一张脸,惨白、冷汗涔涔。像秋露爬上芙蓉面,滚落的珠玉似金重,砸在施暴者眼前。
不可控制的,野兽一样为这样残暴地凌虐如痴如狂。
血液倒涌,炽烈滚烫。
不像横流的鲜血,像肆虐的烈焰。
漫涌的灼热溢出指逢,淌满了铁锈的心腥甜,狼狈脏污的手扣紧长钉。像迷恋花开的稚子,执著又喜悦。
“你说啊,爱不爱我,你说啊。”池落亭不顾肩上长钉锲入的地方汩汩朝外涌出殷红,极尽缱绻地贴着眼前妖物的面颊,像是突然害了魇症,近乎痴狂地呢喃。
可是那样近的唇,却没有碰到一起。
池落亭扬手,对方躲都未曾躲一下,只眨了眨眼。
啪!
空气里夹了杂音,是与巴掌声别无二致的清脆悦耳,他宽袖滑下来,银黑的锁链反射了凄寒的光。像池落亭叛出的那个高门大户,朱门里边儿的贵人衣衫繁琐,重重锦衣缎袍外面雅致地坠了玉环珠佩,他从前顽劣不好好走路,跑起来时玉环相撞。
又像他叛出时摔玉的碎裂声。
当然两者想比他还是选择了后者,毕竟这三十余年教人不堪回首的人生,能让他快乐的实在不多了。
就比如他可以风流地任由宽袍滑开,仰头饮酒时酒液在他苍白的胸膛上蜿蜒,在散开的襟上氤氲一片深色。
或者他可以任性地将断剑插进那个打败他的妖物的肩头。因为参差不齐的断口钝得太厉害,远不如从前削铁如泥的神兵风采,扎进去。
会特别特别痛。
之所以在肩头,是因为这个妖怪一张面皮尚有可取之处,他只想教人疼,不想把人变成冷冰冰的死物。
哪怕对方是自愿的也不成。
妖怪被打偏了脸,因为疼痛而惨白到像是将血流尽了的脸上立马肿起来一片,平添了三分血色,倒比方才瞧着有生气了许多。
面似芙蓉的人一双手也如嫩藕软白,曲起的指搭上断刃。两方白一撞,冷得教人战栗。如同被三尺寒冰禁锢,坚冰折射痴缠的柔情,教人动心,又教人铭心。
“怎么看,都像是你狼狈些。”池落亭声音太轻,以至于他要贴到妖怪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息,像毒蛇正在与他交颈,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胜者,“可怜你机关算尽,折戟沉沙,到头来只为了收我这废人。”
“还让废人用刀捅了。”
寒光里他衣裳散了大半,另一小半在两人身下的血泊里湿的黏腻沉重。他露了光滑的脊背,似瓷又似脂。区别只在于前者冷硬,后者软腻。
像是褪了外壳的白嫩的果,令人垂涎,却又不得不思索起来,这颗果是否生自幽暗阴冷的蛇窟,会像蛇一样攀上人脆弱的脖颈。
“怎么会?”夷则轻声,“阿亭可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天下第一。
夷则的声音也与池落亭一般轻。
是呢喃,却无异惊雷。
池落亭被这四个字砸得踉跄,攥住剑柄的手倏地一紧,寒光又一次深重地没入肌肤,血又是一阵喷涌。与他自己被血浸透的白衫晕到一起,一时分不清是你的血还是他的血。
……
这个时代没有人评选什么天下第一,也许因为游说者所言的“谦和”,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位置的重任。
斩杀妖首——莲花台,夷则。
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是他自己取的,够狂,也够不怕死。
他的师父怒动家法,他的师兄好言相劝,师门上下鸡飞狗跳,都要他不要这样子猖狂的名头。然后,面前大门紧闭,侍童遥遥朝他一拱手,没有留恋地退了。
这样的狂妄,不仅仅是年轻,还得有深不可测的实力。
那样多的少年英杰,无一人尚在最有志气的年纪真的同他那样有了能当第一的剑术。
其实比之外边的传言,他并不是很狂妄的人。甚至跪在祠堂里的时候,想的也不是什么剑绝天下,武功盖世。
他在用臆想来缓解背上的伤痛。
夷则作为妖首,更教他印象深的,却是那样貌。很年轻俊美的一张脸,被松散的墨发遮去了一半,便显得露出来的那半张脸愈加苍白。锋利的轮廓半隐在发丝里,瞳色是很浓重的深黑,像墨水汇成潭。并不是话本里那样的赤瞳焰目。半合着时教人觉出冷寂,更多是落寞。
他还记得那是乱战里千万分之一的杀戮。与众不同的是,妖首亲征,对抗那时所谓正派的众宗之首,万山之巅。
夷则,那是那个妖物的名字。
他并不能笃定对方脚下那到底是血塘还是焰池。
血腥气弥漫,是人族尚还温热的血。可烧灼的痛又是那样明显。他似乎是不相信死亡真的只在某个瞬间,跌跌撞撞地奔逐。泪眼模糊里,是站在赤色中央,却只有黑白二色的脸。
"你要过来吗?"他听见妖物问。
他不想过去。
可是对方一挥手,脚下那汪燃起来的热血便都散尽了。最后一抹赤色消弥,他看见一潭澄澈透亮的清液,漾了满池的圆叶白莲。荷花含露,皎白似有月光倾洒;清辉寒凉,哀凄如踏忘川幽冥。
对方月白的衫半点未受血染,恰如那一池白莲。就好像这方天地,本该是这样的干净纯洁。
而自己与脚下汇聚的血污,才是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冷例的轮廓因笑而柔和,想来是因为杀戮而开怀,"池落亭。"
只一刹那,对方还没有动,他的咽喉已被扼住。是藤蔓一样的雾,他却觉得那样的冰冷,应该是对方的手。
那双手拥抱过他很每次。从幼时温和轻柔的怀抱,到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他们曾经至近,哪料所行殊途。
"夷则。"他在大火里哭哑了声音,没有少年人该有的清越,他轻轻问。
"为什么?"
他突然发了狠,踩着夷则给他铺好的莲叶,两步冲上去掐住毫无脉博的脖颈。
夷则浴血的快意在面上消去了,挣扎间抬手,想碰一碰他的脸,被他躲开了。
夷则极轻地叹气,转瞬便挣脱了桎梏,退了半步,像是不舍疏远了与他的距离。撩了墨发露出另一只眼,极仔细地看他。
池落亭恍然像是在那样的眉眼里读出了哀伤。可他只当没看见,不愿想那个人为何还会有哀伤。
也许他想了,只是得出来的结果只有两个字。
虚伪。
“怎么不连我一道杀了,莫非见色起意,阿则?”他被那哀伤刺了一下,唇角勾了讥讽,突然就好像无师自通了刻薄。
“怎么会?”夷则又叹气,摇头答他,“阿亭,我要走了。”
他横在对方面前,“走什么?把我杀了再走。”
对方只是转了身去,过了许久,也没有说出些什么,宽袍衬得人清瘦。
池落亭伸手去抓他衣摆。
“等你……等你变得有能耐了。”夷则似乎笑了一下,最后只是说,“我就收下你的脑袋。”
“怎么算有能耐?”
活了不知多少年,天地几乎无敌手的妖物,一时竟想不出。
“天下第一吧。”
……
池落亭抬指,将蔻丹般的秾丽殷色抹到夷则面上,给那苍白的脸添了几分活气。血色揭开了他清丽的画皮,露出内里独属于妖怪的嗜血残暴。指尖虚虚落到薄唇,像是在昭示他的薄情。
他摊开掌心,贴住那薄情唇面,另一只手也不顾牵扯到伤口,扯着对方早就被他拉散的衣襟,迫他俯身。
动作间铁锁哗啦,是唯一的声音。
池落亭弯着眼睛,垂眸将自己的唇齿贴上手背。
纱帐摇曳,烛光透了两道交叠在软榻上的身影,距离极近,极暧昧缠绵。掀了帘再瞧,各自肩上流血汩汩,隔着一只手亲吻。
鼻息交融,以沫相濡。
离得近了其实根本看不清那凤眼的轮廓,像蒙着雾。长睫颤抖时轻扫的触感,又是教人锥心的强烈。
一下,两下。
痒得混身都颤栗。
没有谁在意血流如注。哪怕失血逐渐夺取着体温,再近的相贴都像怀抱着无情的冰冷。只有人在意陡然升起的欲望。
亲吻与欢好是欲望,仇恨与囚禁亦然。
那样子浓烈的情热与贪欲,强烈地冲击着冰冷的躯体。湿透的衫黏在身上,被人难耐地扯开,一寸一寸抹去血渍。不料新的、尚还没凉的血又重新蔓延、覆盖。指腹的粗粝裹满了黏腻,于是他埋头吮那赤色,像黄泉道上贪人血食人肉的妖物,残虐暴奢。
生命在流失,但他只想与你同登极乐。
淋漓的是血液还是汗液,奔涌的是毁灭欲还是爱欲。
他推开对方,将头偏了。
“天下第一又如何?还不是败了。阿则,行行好吧,你给我个痛……嘶。”池落亭话才讲了一半,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反倒把自己气笑了,“原来废那么大周章把妖毒逼到腿上留我一条性命,原来是想将我折磨致死。”
先前乱动的两只手被夷则抓到头顶,他毫不反抗,像驯顺至极,却每一个字都蓄了恶。
“怎么折磨呢?剐刀?铁鞭?还是……床上?”
他像是毫不在意,捅破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你敢么?你能么?为了苟且甘愿给自己下贱的妖骨烙上奴印。”
夷则心平气和听他嘲讽。
“你敢对我动手吗?”池落亭也许是迁怒,也许本就是骂他,这会儿真的生气了,开始口不择言。
他最清楚怎么样的话会扎进夷则心口,让他痛一辈子。
夷则却充耳不闻,手环绕至他身后,将锁链扣在他被穿透的肩背上,用一个半抱的姿势虚虚环着人,妖气涌入那具冰冷单薄的躯体。
“我不敢,阿亭。”
池落亭哑口,安静了下来。
他的腿也被扣在精致的铁环里,早没了知觉,无力地垂着。修为尽废后倒也不排斥夷则的妖气,自筋骨里走了一遭,伤痛被削弱了大半。他闹过一场后面颊苍白,有些脱力,倒在软榻上,看夷则面不改色拔了胸口的钝刀,没顾上自己的血又喷涌,先拣了块还算干净的衣料,专注地给他擦剑。
他的剑毫无饰品,从前尚有绝世名器的寒芒冽光,可惜在血山杀了八十一天妖怪,又被夷则折了,破损得厉害。
和他这个人一样,得不到善终。
池落亭自嘲,发起呆来。
七月夏逝,莲池未颓。
……
不归崖下了场雨。
池落亭坐在廊下,看玉珠落碧盘,骤风摇素影。破碎的池面映不出芙蓉面的哀凄,八百里离火不熄,鬼哭不休。
"为什么还要打?"他问。
夷则给他披了外衫,“六界争了三百年。”
是了,人族、天族、妖界、鬼司。贪与欲奔逐,无人会因死生杀戮停手,仇恨又岂会因私情止息,更何况他们畸形的关系。
池落亭身子后仰,靠在夷则身上。贯穿肩骨的长钉离心脏极近,他的心贴着冰冷冷的枷锁,他的手抓不住莲池的血火。
他抬高手臂,仰头去触碰对方的下颌。
"这是怎么伤的?"对方抓了他裸露的小臂,摩挲其上狰狞的疤。
"这个啊。"池落亭想了想,"为了当天下第一.在血山杀了八十一天妖怪。"他倏地转半边身子面向夷则,像是生出了介绍自己伤疤的兴趣,把腕上的紫红凑到对方眼前。还未开口先弯了三分的唇。
"至干这个嘛,冷心的冷情的大妖怪头子弄的。”
冷心冷情的大妖怪头子沉默颈臾,不那么冷心冷情地答他:“那我教人裹圈绒布。”
池落亭更开心了,似乎这样的提议极好,“好阿则,喜欢我是么?”他笑得极尽天真,“喜欢不妨将唇落这儿来。”他指着自己的颊面引诱着,比夷则还像个妖怪。
夷则俯身,捧住他无暇的脸,像捧着易碎的珍宝,极尽小心轻柔。他无底线地纵容池落亭的怨念,可哀伤也在那一刻被蓦然触动。
倘若他没有愧疚,再坏一些,他便会仅唇相讥。
"我不敢,阿亭就敢么?"
但他没有说,他用额头与对方相抵恭顺谦卑地开了口。"这样的事,我不敢做。"
他们的眼睫撞到一起,倘若有泪也要一并融去了。
池落亭的指腹抹过他的唇,眼里有痴态。
"又何必那样怕死,池家你也屠了,妖首你也当了。"他叹, "就是可惜留了战浮在身边,又偏偏。"
他不顾亭外的雨倾盆,挽了袖探头出去,似乎想要捞一支白莲:"偏偏那战俘不可亵玩,这样子的煎熬,有什么留恋?"
夷则手边没雨具,自己的衣裳又湿得彻底,只好去拉他。不顾他字里行间都在要自己死,只是说:"莫淋湿了害风寒。”
"与你何干?"池落亭睨他一眼,又探出去些。
"我给你折。”
"不许!"池落亭一把扯住他衣角,攥了满手冷湿,愣了一瞬,怒道,"为什么不滚进去换衣裳。"
夷则眼睛弯出些开怀,却是仍要嘱他,"那等我带了伞来,莫乱跑,好不好?”他轻声问。
他总这样的纵容,却又和池落亭一样用情至深。以至于莲池独坐千年。
仍因他而露了骨里的血性。
功亏一篑。
以妖身窥仙道的劫数将至,仙骨早就被妖气缠得发紫泛黑。
他亦有不输战劫的贪欲。
可池家家主的"求不得"怨咒,其实种在池落亭身上。
用情至深却不得,最教人窒息的手段为也无非于此。
他清楚池落亭从来不会惜着自身。
那便卑劣一些。
……
窗外响了惊雷,本该是在夏雨里极平凡的,池落亭却似有所感仰头看了一眼。
漫天黑云压下来,那云似是某个文客使了神通,将墨沉在了上边。突然间就把天地的距离拉进了,就像下一秒就会把他们都挤在天地的缝隙之间,不得喘息。
然后再低头时,他竟发现满池白莲剧烈震颤起来。
那雨比之方才,分明是小了些的。
在天下第一的位置占了十年的人,如何会不清楚仙道的劫。池落亭若无其事,由夷则撑了伞在头上,俯身去用手指勾了一支白莲,在手里把玩。
比花瓣还白的指腹在柔滑的瓣面上摩挲,花瓣沾了水珠,似泫然欲泣。他很坏地用蓄长的搭甲戳在花瓣上,上边立刻多了道弯月形的暗色。像夜与月颠倒,夜是皎白,月是乌苍。引得满池莲色曳曳,像知道了些什么,再也撑不住亭亭的孤高,有些无措地颤栗。却又在雨里吸饱了珠玉,白得近乎透明,盛得教人惊心。
他冲夷则勾手,“你过来些。”
夷则掐好了传送阵,决定再纵他最后一次。
"荷花用什么养的呀,这样好看。"池落亭扯了一瓣,贴上夷则有了些血色的脸。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眼里有些碎光。"咦?阿则,明明你都要死了,怎么还添了几分生气?"他隔着花瓣戳着对方的颊。像极了那个被一只手分开的亲吻,哪怕血色湿衣,也仍叫人着迷。
又像极安静时的莲池。
芙蓉花戏芙蓉面,沉墨云映沉墨潭。
那谭里又一次添了哀伤。
夷则没有说话。
连廊隔了雨幕,似乎将滚滚天留一并阻隔在外。被暴雨与雷声掩映的这一方天地,安静地教人窒息。
"你说啊,爱不爱我,你说啊。"池落亭的目光在他面上游了一遍又一遍,他像是怕扰了这安静,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一遍又一遍地叹。"说啊……”
夷则才发现他眼里的那点光亮,非是好奇或嘲弄,而是凄然与彷徨,是芙蓉面上乱滚的玉珠,是那双凤眼里晶莹的新露。
“爱啊。”夷则偏了头去,不愿看那珠玉。
雷声一道道近了,莲池的水翻涌起来,又像是十六年前的大火满池燃沸了澄碧的莲潭。舔舐着碧翠的叶,亵玩了皎白的莲。夷则最后一个护身的符勾好,只需要轻轻一碰池落亭,就立马可以把他送到千里之外,修为恢复,名剑重铸,枷锁尽断。
天怒滔滔,他脑海里居然只有池落亭。"怎么会不爱呢?"他笑起来,画满了符咒的手心就要去捧池落亭的脸。
似乎是到了最后,想再好好看他一眼。
是该好好看看。
池落亭笑起来 ,与他同时动了。
"扑通。"
夷则睁大双眼,唇上覆了两片柔软。轻地像浮云,似乎一撞就要破碎,消弥至无踪无迹,却又像是烈焰般的滚烫,烫得人浑身的热血都要倒流。无名的爱意与恐惧从脚底上涌,占据了他的神经,蚕食了他的理智。
"你疯了!"夷则猛地推他一把。
恐惧与爱交织,一如他与他的缠绵。
池落亭笑得开怀,在湿热模糊了视线。
他后背撞到栏杆上,顿时崩裂了伤口,血色晕开一片。他却像是毫无知觉,摊手向他洒了一把花瓣,透亮的白没有明丽的天光相照,被阴沉的天压着,像极了灵堂上洒的纸铜钱。
"我知道呀,阿则,怨咒在我身上。"他又洒了一把,这次洒在自己头上。
“但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又是那样秾丽的笑颜。泪晕开了眼角的胭脂,艳得摄人心魂,几乎比胸前的血色还要红还要艳。"可是阿则,你以你自己为挟来骗我。却在这时,又赴死得毫无犹豫。"
"你有没有看我一眼,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为这天地都不容的痴念,而闭眼?"
他轻叹,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池落亭。”
夷则颤了声音,颤了身躯。
他惶恐地去拉池落亭的手,惶恐地去拥抱对方。"没关系,雷落下来,待我灰飞烟灭之后,你的怨咒就解了。你等一等。"夷则仓皇无措地把他紧紧拥在怀里,生怕老天来与他抢人。
"你等一等我,等一等这雷,等一等,好不好……"
你等一等。
池落事摇头,冲他笑着。眼睫颤抖着压下来,弯过那艳丽的红色,勾了水珠去。珠玉挂在上面,刹那所有的雨珠都失了透亮。成了颠倒的夜色里无尽的浓雾,隐了清潭白莲,隐了漫天雪光。
夷则浑身突然剧烈地痛起来,像有针从每一个穴位没入,似乎扎进了血管,随血液奔流着。那针几乎要扎穿五腑六脏,扎毁所有筋脉。
可突然,他看见白光一闪。
雷劫来了。
他来不及推开池落亭,来不及闭气凝神,他根本不得动弹。
筋脉断裂的剧痛过后,是骨肉新生的煎熬。只是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那是仙骨归体的新生,是他独坐莲池的涅槃。
他拼命睁开眼想看看池落亭,可是眼前只有芙蓉花,没有芙蓉面。
是千年不变的苍白芥子,里面只有无边的深潭与白莲。
他听见当初点化他的道士声音颤颤巍
巍。
"七月夏逝,莲池未颓。"
在夏日的尾声里,莲花在眼前一瓣一瓣舒展开,白得刺目。
他听见那老道慢悠悠地说:"成仙好。仙人嘛,无所不能……但有一点,小子你要记住了。"
“什么?”
“太上忘情嘛。”老道摸着相当合乎身份的山羊须冲他笑。
然后是千年的枯坐和第一次裂骨新生。
"咔嚓,咔嚓。"
他猛地睁开眼,一眼便看见几乎透明的池落亭。
"成了?"池落亭□□消弭地差不多了,反倒一身轻松,半飘半走贴到夷则身上,张开双臂环他脖颈。
他闭上眼,轻轻啄他耳尖,蹭他颊面。
那是怨咒下他们未曾有过的亲昵缠绵。
“本来想要你先死的。”
他极用力地环抱他,又极小心地亲吻他。像害怕别离,要命的珍惜。
"总该要老匹夫看看,我真的真的。"
"好爱你。"
以至于我不惧十六年的别离,不惧血山八十一天的杀戮,我向天道求来仙骨。用我滚烫的血泪,以我虔诚的亲吻,将它献给你。
“十年前就当上了天下第一,却现在才来找你,"他叹,"找仙骨费了些时间,阿则可怨我?"
我希望你冲破天雷,踏着最纯洁无瑕的白莲,摒弃你的欲望,剜断你的妖骨,张开千年修得的沉潭目,教感情都只能在其中沉溺。
而后登上九重山巅。
“怨死了……”夷则背上是天道,面前是挚爱。他的声音嘶哑,那似乎种了莲花的沉潭目被风雨打皱。漾出滔天的水浪,溅出的水珠乱蹦,和雨融在了起。“爱我,怎么还舍得独留我于此?”
“我亦不舍呀。”池落亭的手滑下来碰到他心口,烫得骇人。
“可是我就是好想亲吻你……”
“哪怕我要赔上十六年的等待,赔上这条放肆又凄然的生命。”
电光闪烁,照亮两张清泪纵横的脸。
“不许哭了。”池落亭又戳了戳,因为身体散得差不多了,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触碰。
他想像住常那样再戏弄夷则一下。
“杀夫证道呢,你该……”
可惜他自己都说不下去。
就很像个玩笑。
荒诞的怨咒,剥夺他们的亲吻与缠绵。
但欲望最能蚕食人的心脏,教战火肆虐,教六州动乱,教人如痴如狂,恨不能虔诚地疯狂地献上骨肉与心脏。
“该开心才是呀。”池落亭垂了头。他也是被欲念支使的败者,为刹那欢愉而活。
又是道天雷。
夷则未稳固的仙躯从后心延出裂痕,延展、碎裂,像刚出窑的白瓷跌落,触目惊心。他心里升起的却是无边的颤栗。
你说那倒底是恐惧还是兴奋。
“可惜我们还没有夫妻之实 。”池落亭的声音似有沮丧。他胡乱将泪都蹭上夷则衣襟,扬面又是如往常般的游刃有余。还因为由泪浸润的眉眼,显得那脸愈发秾艳惊绝。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夷则堵了软唇。
舌尖想要留住些东西,所以它疯狂地侵略,绝望地索求,像末路的兽,又像拥抱烈火的蛾。
烫得要命,还非要义无反顾。
毕竟这样的快感,是他们所奔向的光明。
十足的荒唐。
“不行。”夷则声音沙哑,不容置疑地拒绝他,"杀夫证道,那得你死我手上,不然不作数的。”
“那好吧。”池落亭无奈地笑。
“趁我肉身还没死透,你快来补一刀。”他虚虚拢住夷则的手,往自己心口带。“你摸,还有心跳呢。”这会儿他的心跳极快,最后的温热把长钉一道捂得发烫。
“池落亭。”夷则才是真的有些无奈,指尖尖不经易碰上了长钉尾部的铁环,他不动声色拨了拨。
“你说的啊,要取我人头。”
‘那也不作数。”夷则又低下头。
池落亭便顺着他的动作,一边伸手抹他面上泪痕,一边仰头亲吻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汹涌的墨潭,又用手都挡住了。自己也合眼,痴痴地,与他的唇齿纠缠。
万般的情动缠绵了颠倒的日月,再深的灼痛都无人嗟。
轰隆——
那是最后一道雷劫。
"阿则,你的眼里,盛开了一朵白莲。"
"那是你的芙蓉面。"
雨雾里的莲池无限扩大,隐去了回廊,覆盖了高崖。水面破出无数的新绿,在颠倒的日月里伸展开圆叶,绽放出最纯净的白。
"阿亭,你说你愿意为顷刻的欢愉闭眼,你怨我不曾问过你。"夷则在轰鸣的雷声里,俯到池落亭耳边,"可你也未曾问过我。"
"你不问,我也要答。"
"我不愿。"
白光大闪,两人再一次看不见对方。
夷则不顾那白光刺得双目灼痛似充血,沉潭目里映射出那千顷莲池。在夏日的尾声,最热烈的七月,满池白莲一瓣一瓣在他眼前旋转,教他目眩。
他的身体似乎撑不住最后一道雷劫,血肉开始崩裂。衣袂翻飞,在刹那被染成深赤,给非黑即白的苍白芥子,添了唯一的艳丽颜色。
新生的筋骨与血肉再一次被献祭,他毅然不顾,踏上眼前的莲。
花瓣开始凋落,被淌上去的血侵蚀到枯黄,无力地垂落、腐烂,然后被潭水溶解。
顷刻视野里的白莲便都凋敝了。圆叶也枯黄了边,像被火焚烧一般,飞快地枯朽,化成了焦黑的灰烬,溶进墨色的潭。
潭水沸腾起来。
夷则的血滴落,染红了沸腾的潭。
教人分不清是烈焰池还是鲜血塘。
“我不再渴求九重天。”他轻轻地说,像在对池落亭倾诉,又像在自语。
“七月夏逝,莲池倾颓。”
“我眼里开不出无欲无求的白莲,所有的盛放都不及你的芙蓉面。”
“独余黑白的白云苍殿,不会有你眼角晕开的秾艳。”
池落亭越来越轻的身体几乎要飘到天上去,却被肩上的锁链猛然拉回地面。然后所有的风都呼啸向他,涌进他的身体。
身体开始变重,对周遭的感知也渐渐明晰。他听见夷则的低喃,像是从远方被风带回,由远及近。
“咣当——”
长钉自他肩上滑脱,跌到地上,玄铁在刹那化了齑粉。
这下,他才真切切听到夷则的声音。
“我与你共守余年,拥吻于这残破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