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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归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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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光阴,倏忽而过。
又是一个深秋,江南水乡的秋意不似北方凛冽,却也别有一番缠绵滋味。细雨如丝,沾湿了青石板路,濡湿了白墙黛瓦,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一座临河的小院中,江唯落正蹲在屋檐下,对着一个小泥炉扇风。炉子上煨着一个小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苦涩的药味。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袍,只是料子更厚实了些,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几缕粉发被水汽打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这两年,她并未真如赌气时所说那般直接跑去边关。她知那是军营重地,她一去,反而可能给他惹麻烦。她守着承诺,留在中原,行侠仗义,偶尔也会借着押送镖物或探访友人的名头,往北境的方向靠近一些,打听些零碎的消息。
她知道他去了最苦寒的雁门关。知道他凭借过人谋略,几次识破敌军诡计,立下功劳,虽体弱却渐得军中敬重。也知道他旧疾曾在那年寒冬复发,险些没能熬过来……
每次听到坏消息,她都彻夜难眠,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每次听到好消息,她便能松一口气,继续等下去。那枚玉佩,她一直贴身戴着,冰凉的触感久而久之,也染上了她的体温。
药罐里的药汁煎得差不多了。江唯落拿起布垫,小心地将药汁滤进碗里。这是她托人从北地带回的方子,说是对治愈寒疾留下的病根有好处。她也不知他何时能用上,只是固执地准备着。
雨声渐密,敲打着瓦片,淅淅沥沥。
忽然,院门外传来几声轻而稳的叩门声。
江唯落动作一顿,有些疑惑。这雨天,谁会来?她在此处隐居,知道的人并不多。
她放下药碗,走到院门后,警惕地问:“谁啊?”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一个低沉而熟悉,却因染上风沙略显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
“……是我。”
江唯落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像是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颤抖着手,猛地拉开门闩,打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
门外,细雨迷蒙中,站着一个身影。
他撑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露出伞下的容颜。依旧是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容,只是瘦削了许多,轮廓更加分明,肤色是被边关风沙烈日洗礼过的微深,却依旧掩不住那份天生的冷白。那双浅金色的眼瞳,此刻正定定地望着她,里面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疲惫、风霜、思念,以及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希冀。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长衫,不再是京城时精致的墨色华服,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净挺括。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颜色更深了些。他身边放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看得出是远道而来。
真的是他。
柏竹。
他……回来了。
江唯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发热。
两人就这样隔着蒙蒙雨雾,一动不动地对望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最终还是柏竹先动了。他微微动了一下撑伞的手,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不请我进去吗?”
江唯落猛地回过神,慌忙侧身让开,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进…进来!快进来!外面雨大……”
柏竹这才抬步迈过门槛,走进小院。他收了伞,倚在门边,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世界,小院里只剩下更加清晰的雨打屋檐声,以及两人之间有些凝滞的呼吸声。
江唯落看着他,目光贪婪地掠过他的眉眼,他的脸颊,他微湿的衣襟,似乎想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你……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找到这里的?”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无伦次。
柏竹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有些慌乱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
“陛下开恩,准我回京述职。边关暂稳,新任守将也已抵达。”他解释得简单,略去了其中无数艰辛与博弈,“昨日到的京城,今日……便来了。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你住这里。”柏竹如今虽无官职,但一些旧日人脉还在,打听她的下落并不难。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江唯落知道,从边关到京城,再从京城找到这江南小镇,绝非易事。她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心里酸涩得厉害。
“你……你身体怎么样?”她想起那些听说过的他旧疾复发的事,声音里带着急切和担忧,“那边关是不是很苦?你的寒疾……”
“无妨了。”柏竹轻轻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那些苦寒与伤痛,似乎真的已被抛在身后。
他的视线掠过她,看到屋檐下那小泥炉和冒着热气的药罐,微微一怔:“你在煎药?身体不适?”
“啊?不是!”江唯落这才想起药来,连忙跑过去,手忙脚乱地端起那碗还烫着的药汁,“这是……这是给你准备的!说是对驱寒好……我、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有点烫……”
她端着药碗,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递过去不是,放下也不是。
柏竹看着她这番举动,看着她手中那碗明显是用心熬煮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跨越千山万水,历经风霜雨雪,所求的,不过是这样一份笨拙而真切的温暖。
他走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温热的药碗。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都微微颤了一下。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他端着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她。
江唯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一颗小石子:“你看什么……药要趁热喝才有效。”
柏竹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江唯落。”
“嗯?”她下意识抬头。
“我回来了。”他说。
“……嗯。”她点头,鼻子更酸了。
“我还活着。”他又说,金色的眼瞳里像是落入了细碎的星光,专注地望着她。
江唯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用力点头,带着哭腔:“……看到了!废话!”
柏竹看着她掉眼泪,有些慌乱起来,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擦,又顾忌着手里的药碗。
“你别哭……”他有些无措地说,“我……我答应过你的。”
江唯落却自己用力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瞪着他,像是要把这两年的担忧和委屈都瞪出来:“那你答应我的另一件事呢?!”
柏竹愣了一下:“什么?”
“奏琴啊!”江唯落凶巴巴地说,眼圈红红,却努力摆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好的一百遍呢?!你想赖账吗柏竹?!”
柏竹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明明在哭却又强装凶狠的模样,看着她在细雨朦胧的小院里鲜活明亮的身影,一股巨大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
他低下头,轻轻地、却极其清晰地笑了起来。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江唯落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一时有些看呆了。
笑了一会儿,柏竹才抬起头,眼底的笑意还未散去,温柔得不可思议。他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说:“好,一百遍。从现在开始,每天都弹给你听,直到你听腻为止。”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屋檐水滴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院一角,不知谁家种的金桂开了花,清甜的香气被湿漉漉的空气送来,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江唯落看着他眼底清晰映出的自己,看着他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苦药,再看看这处他们重逢的、飘着桂花香的小小院落,心里那点委屈和酸涩忽然就散尽了,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踏实和暖意。
她终于也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还挂着泪珠。
“谁要天天听?腻死了!”她嘴上嫌弃着,却伸出手,拉住了他空着的那只手的衣袖,“先进屋!把这破药喝了!一身湿气,别再着凉了!”
柏竹任由她拉着,端着那碗温暖的、苦涩的药汁,跟在她身后,走向那间点着灯、透着暖光的屋子。
油纸伞静静倚在门边,伞面上的雨水汇聚成珠,缓缓滑落。
远方山色如黛,近处炊烟袅袅。
江湖路远,边关风烈,终不抵此间烟火,与一人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