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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霜刃惊风 ...

  •   时值深秋,汴京城的傍晚已带了些刺骨的凉意。天空是灰蒙蒙的,层云低压,像是要憋着一场晚来的秋雨。风掠过街道,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衣摆上,又无声地落下。

      柏竹今日又被母亲催促着出门,去赴一场他毫无兴趣的诗会。诗会上的那些世家子弟,言谈间总带着几分虚浮的夸耀和刻意的攀比,让他觉得疲惫。他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席,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小院,关上门,或许能抚一会儿琴,图个清静。

      他穿着一身墨色的对襟交领长袍,领口与衣摆处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祥云纹样,若不仔细看,几乎隐没在浓重的墨色里。外罩一件铅白色的薄纱褙子,秋风一吹,衣袂微动,更衬得他身形清瘦,似乎比这秋风还要冷上几分。他那头罕见的淡金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映衬着那双同样浅金色的眼瞳,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他刻意避开了热闹的主街,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只想快些穿过,回到离此处不远的自家府邸。巷子两旁是高高的院墙,更显得巷道幽深,光线暗淡。

      然而,这份他寻求的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巷子深处,一阵喧哗声突兀地传来,夹杂着少年人刻意拔高的、带着恶意的嘲笑。

      “哟,这不是柏家那位金贵的小公子吗?怎的一个人在这儿?你那群前呼后拥的仆人呢?”

      “怕是又嫌我们吵,自个儿躲清静来了吧?真是矜贵得很呐!”

      “我说柏竹,你这身子骨,一阵风都能吹倒了,还学人独自行走?万一磕着碰着,我们可担待不起,哈哈哈……”

      四五个衣着华丽的少年拦在了巷子中间,显然是刚从另一处宴饮场所出来,身上还带着酒气。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正好堵住了柏竹的去路。为首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平日里就爱与柏竹比较,却又总觉矮他一头,此刻借着酒意,语气更是尖酸。

      柏竹脚步顿住,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视线扫过眼前几人,唇线抿得更紧了些。他不想惹事,更不愿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只想绕开他们。

      “让开。”他开口,声音清冷,如同秋日浸凉的泉水,听不出什么情绪。

      “让开?”那尚书公子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柏竹身上,“这路是你家修的不成?小爷我今日偏要站这儿,你能怎样?”

      旁边一人附和道:“就是!整日摆着一张冷脸,给谁看呢?不过是仗着圣上恩宠罢了,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另一人甚至伸出手,想去拉扯柏竹铅白色的外衫:“听说你连马都骑不稳?啧啧,真是白瞎了这恩宠,还不如给我等……”

      柏竹猛地侧身避开那只手,脸色更白了几分。他不是不会武,略会一些防身的招式,但对方人多,且他体质确实偏弱,动起手来绝无胜算。强烈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头,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厌恶这样的场面,厌恶这些无聊的挑衅,更厌恶被迫陷入这种境地的自己。他只想离开,立刻离开这里。

      “我说,让开。”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气的,也是身体本能的一种反应。

      那尚书公子见他似乎畏缩,气焰更盛,竟直接伸手推了他一把:“就不让!你待如何?还想动手不成?来啊,让小爷瞧瞧你这娇贵公子有多大本事!”

      柏竹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一下撞得不轻,他只觉得脊背生疼,眼前微微发黑。那几人见他如此,哄笑声更大了。

      “看看,这就站不稳了?”

      “果然是个瓷做的,碰都碰不得!”

      嘲笑声如同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柏竹握紧了垂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垂下眼帘,金色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他知道,反抗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或许,忍耐过去,等他们觉得无趣了,就会离开。

      就在他准备承受下一波嘲讽甚至推搡的时候,一道清亮又带着明显怒意的女声如同利箭般划破了巷子里的污浊空气。

      “喂!你们几个!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声音来得突然,不仅那几位世家子弟,连柏竹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巷口站着一个女子。

      天色渐暗,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隐约看出她身形高挑,穿着一身利于行动的玄色窄袖交领长袍,袍角绣着暗色的云纹,腰间束着带子,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她似乎刚从马上下来,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此刻正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脚步落地沉稳,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

      那几位公子哥儿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管闲事,尤其是被一个女子呵斥,一时都有些愕然。

      尚书公子最先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喝道:“你谁啊?少多管闲事!”

      那女子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几步就走到了跟前。她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被围在墙边、脸色苍白、衣发微乱的柏竹,看到他明显处于弱势且可能受了欺负,眉头立刻拧紧了。然后她才转向那几位公子哥,眼神锐利,带着明显的鄙夷。

      “闲事?”她冷哼一声,声音清脆有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叫闲事?我看你们几个穿得人模狗样,干的却是地痞流氓的勾当!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很威风吗?”

      “你!”尚书公子被她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尤其是在同伴面前被一个陌生女子如此训斥,顿觉颜面大失,“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敢在这里放肆!”

      “我管你们是谁!”女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马鞭在她手中轻轻点着,“王法还在呢!怎么,你们爹娘官很大,就可以当街欺负人了?有本事去边关逞威风啊,在这里窝里横算什么?”

      她语速快,声音又亮,一番话连消带打,堵得那尚书公子一时语塞。他旁边一个同伴似乎有些胆怯,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算了算了,不知哪来的疯女子,别惹事了……”

      尚书公子显然也顾忌对方的气势和未知的来历,但又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地瞪了那女子一眼,又指向柏竹:“柏竹,你好样的!居然找个女人来出头!我们走着瞧!”

      摞下这句狠话,他才悻悻地被同伴拉着,快步离开了巷子。

      吵闹的人群一下子散去,巷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以及相对而立的两人。

      柏竹靠着墙壁,缓缓松了口气,但后背被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他看向那位突然出现解围的女子,此刻她才算完全映入他的眼帘。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八九岁,生的极是明艳。一头罕见的、如同春日桃花般的粉发并未仔细绾成繁复发髻,只是用一根简单的骨笄在脑后束成了高马尾,利落又俏皮。同样色泽的粉色眼眸清澈明亮,此刻还带着未消的怒气,瞪得圆圆的,更显得生机勃勃。她的五官精致,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飒爽和健康的光彩。

      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的怒气渐渐被好奇和一丝关切取代。

      “喂,你没事吧?”她走上前几步,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他们有没有伤着你?”

      柏竹站直身体,稍稍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袍,试图恢复往常的镇定,但苍白的脸色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的不适。他避开她过于直接的目光,微微颔首,低声道:“无碍。多谢姑娘出手解围。”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礼貌性的疏离。

      江唯落看着他这副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作镇定的样子,尤其是那双低垂着的、颜色罕见而漂亮的金色眼眸,让她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像她小时候偷偷喂过的那只受伤的、戒备心很强的小雀儿。

      她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举手之劳嘛!我看你那样子就是不会打架的,被他们围着多吃亏啊。”她说着,还很自然地凑近了一点,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被推那一下撞伤了?要不要紧?”

      她靠得有些近,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阳光的味道,与他周身清冷沉寂的氛围截然不同。柏竹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后仰,拉开了些许距离。

      “真的无妨。”他重复道,语气略显生硬,似乎不习惯被人这样关切地询问,尤其是被一个陌生的、如此鲜活的女子。

      江唯落眨了眨眼睛,对他这种疏离的态度并不以为意。她行走江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知道他这类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大抵都是有些矜持和别扭的。

      “没事就好。”她爽朗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那些人真是讨厌,专会挑软柿子捏。你以后出门还是带个人吧,省得再被他们堵到。”

      柏竹没有接话。他当然知道可以带随从,只是他厌恶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那会让他觉得更加不自由。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柏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他本就体弱,方才一番情绪波动,又受了凉,喉咙便有些不适。

      江唯落见状,立刻道:“你看你看,着凉了吧?这天气站在风口里可不行。”她很是自来熟地提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免得那帮人不死心,又半路找你麻烦。”

      柏竹闻言,终于抬起眼,正式地看向她。金色的瞳孔里映出女子带着关切和真诚的面容。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如此直接,如此热情,如此……不顾及身份礼法。她救了他,不仅没有居功自傲,反而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再被找麻烦。

      他心里泛起一丝极其微妙的、陌生的波澜。似乎是感激,又夹杂着些许窘迫,还有一点对于她这种过度热忱的无措。

      “不必劳烦姑娘。”他婉拒道,“府邸离此不远,我自己回去即可。再次感谢姑娘相助。”

      说完,他对着她微微揖了一礼,算是正式道谢,然后便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脚步略显匆忙,铅白色的衣角在秋风里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江唯落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脸颊。

      “嘿……这人,谢谢说得倒是挺快,跑得更快。”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连名字都不问一下的吗?真是个性情古怪的家伙……”

      不过她也没太往心里去,只当是帮了一个脾气有点怪的富家公子。她拍了拍袍子上沾到的灰尘,重新握紧马鞭,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很快也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里。

      巷子彻底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只有秋风依旧,吹过空巷,发出呜呜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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