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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南城的三月初,雨一场接着一场,夜里还要压着薄被。

      清晨薄雾未散,天空低垂,灰白色的光像一层浅纱覆在宁宅的屋檐上。

      老宅是宁家祖产,从民国初年便扎根在南城西郊,屋舍连绵,白墙黛瓦,旧木窗格里透出淡淡茶香,沉静得仿佛从画里走出。

      院子深,花木盛。鹅卵石铺的小道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绿篱,夹杂着几株早开的海棠,枝头一抹粉红,在这素雅晨光里显得格外惹眼。

      而院落最里头,一处偏西的小楼,窗前风铃轻响。

      宁念安醒得早。

      小孩一向浅眠,尤其春天风大,夜里一点响动都容易把他吹醒。可他不会闹,也不会喊,只会安安静静缩进被窝里,再一声不吭地等天亮。

      清晨六点,钟声轻响。窗帘缝里透进来一线光,他睁眼时,睫毛上还挂着点潮气。

      屋子里暖气开的不高,冷白灯也还没亮,只听得见窗外风打树梢发出很微弱的“哒哒”声。

      宁念安没有动。他习惯先听一会儿声音,再从温热的床铺里慢慢坐起来。他动作慢,像是骨头和肌肉都要先清醒一会儿才肯动弹,小小的一团缩在棉被中央,看起来又软又乖。

      不多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已经醒了,但没出声,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窗外树影在薄纱窗帘上轻轻晃动,像一团团揉碎的云。

      “安安?”门被推开,奶妈云姨走到床边,语气温温的,“醒了吗?”

      宁念安眨眨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声。

      “先喝水,再吃药,今天气温变,太太说要你穿厚点。”

      小小的团子才从暖洋洋的被窝里露出头,坐在床沿,慢吞吞地把手伸过去接杯子,指尖白得像瓷。他喝水时没发出一点声音,咕噜几口下去,又顺着大人的手指接过小药片,一口吞掉。

      宁念安是早产儿,出生那会儿不到四斤,抱在怀里像只轻飘飘的小猫崽,睁开眼睛都比别的孩子慢。医生说心肺发育偏慢,要慢慢养。如今五岁多了,个头仍旧比别的孩子矮一些,胃口也不好,稍不留神就发烧咳嗽,一年四季药不离身。

      这一年春天尤其潮。他的感冒刚好几日,云姨自然不敢怠慢,一大早便来看着。

      云姨摸了摸他额头,又探了探他手心的温度,满意地笑:“不烫了,今早也没出虚汗,看来是真退了。”

      宁念安没说话,只慢吞吞地坐起身被人帮着换衣服。小孩子骨架还没长开,睡衣裹着小胳膊小腿,显得特别乖巧。他睫毛长,眼神软,哪怕只是坐在那里垂着眼不说话,也像随时能掉眼泪似的。

      “今天还去陪太奶奶吗?”他低声问。

      “当然要去。”云姨一边替他穿衣服一边说,“你不是说要给老太太画桂花的么?今早清珩姐姐还特意去园子里摘了两枝回来,等你画完再拿去给她看。”

      小孩点点头:“她会夸我吗?”

      “会呀。我们安安画得这么好看,老太太最疼你了。”

      他听了这话,似乎有点害羞,小声地笑了下,声音低得像猫打呼噜。

      下楼前,宁念安穿了一双浅棕软底鞋,踩在廊下不带一点声响。他走得慢,不紧不慢地扶着雕花扶手往下,像走在哪处古画里。

      宁怀璟和宁清珩已经在客厅等他。

      这是一对双胞胎,比宁念安大三岁,性格却天差地别。

      宁清珩性子跳,今天一早换了件亮红色外衫,一眼扫过去就像春天开的第一朵茶花。她看到宁念安,小跑两步过去,弯腰把人抱住:“我们安安今儿可真香,一股子桂花味儿,是不是刚擦香香啦?”

      宁念安被她一抱,顿了顿,有些腼腆地往她怀里蹭了蹭。

      “云姨早上帮我擦的。”

      “哎哟,”宁清珩好一顿揉搓弟弟手感极佳的脸颊肉,“云姨都不替我擦了,你这小祖宗真是越养越金贵了。”

      宁怀璟站在一旁,穿着深蓝西装小外套,表情比妹妹稳重许多。他把手里的画板递过来:“你昨天画的落款我补了,太奶奶喜欢藏字,你写得太直,我给你调了笔势。”

      宁念安接过看了眼,认真地说:“谢谢哥哥。”

      宁怀璟微微点头,摸了摸他的头:“乖乖。”

      家里已经备好了早餐。

      餐桌上蒸汽腾腾,一碟碟小菜摆在素白瓷碟中,莲子百合粥在银耳碗里慢慢冒着热气。桂花发糕切成指节大的小块,香气轻甜,配着微微温热的枸杞茶,整间屋子都带着浅浅的甜香。

      老宅素来讲究,小孩子和大人分时段用餐,餐桌上还有特意准备好的蒸蛋。
      宁念安胃口不大,只吃了半碗粥,云姨在旁边看得心疼:“这才吃几口啊,明天得加点山药……”

      “让他慢慢来。”江韶音从楼上下来,“昨晚还有点烧,不要催。”

      她穿着家常的浅灰色针织长裙,头发挽起,眉眼沉静,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出身好、教养极稳的人。

      她走过去,拿调羹给宁念安搅了搅粥:“下午不想画画就歇着,家里来人。”

      江韶音说完,把调羹放回碗沿,坐在身旁,轻轻替他理了理衣领。

      “早上有没有不舒服?”她问,语气温和。

      宁念安眉眼低低垂着,搅着勺子,声音轻轻的:“……不难受了。”

      江韶音点点头,倒了一盏温水放在他手边。

      宁清珩正吃着桂花糕,抬眼看她:“妈妈,今天你送我们去上学吗?”

      “今天不去。”江韶音看了她一眼,语气不缓不急,“你爸爸一早就出门了,我得在家等客人。”

      宁清珩“哦”了一声,又问:“是谁要来?”

      “沈家的。”

      听到这话,宁念安捧着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江韶音看见了,没说什么,只是替他把袖口往上拉了拉,语气柔和:“安安不怕,吃完了就去楼上,让云姨陪你玩。”

      宁怀璟坐在他对面,正低头剥一颗鸡蛋。指尖捏着蛋壳,动作缓慢而细致。

      剥好后,他把蛋放进妹妹碟子里,得来了宁清珩不满的哼哼,又轻轻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宁念安的小盘子里。

      “吃不吃?”他问,声音很平静,就像日常任何一次不经意的问话。

      宁念安抬眼看他,怔了一下,才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咬了一小口糕点。桂花香气淡淡的,甜得恰到好处。

      上午十点,宁家后院开始准备迎客。

      管家换了新茶,外厅的花瓶里插上新剪的海棠,佣人们脚步放轻,生怕惊扰了屋里的孩子。

      宁怀璟和宁清珩已经换好衣服,宁清珩不好好背,书包松松垮垮的斜挂在肩上。

      “我们先走了。”宁清珩蹦下台阶,回头冲母亲道,“中午回来吃饭。”

      宁怀璟没说话,扶了扶妹妹要掉不掉的书包,习惯性地看了宁念安一眼。

      宁念安坐在厅里的小榻上,手里捏着一只汤匙,低着头搅着碗里的陈皮水。他没有抬头看哥哥姐姐,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在他们身后,眼神专注地盯着碗面,好像没听见他们要走一样。

      宁怀璟盯着他片刻,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推开门,带着妹妹一同出去了。

      直到院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宁念安才慢慢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手里的汤匙搅动得更慢了些,像是陷入了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虑。

      “今早的桂花糕不好克化,多喝点。”身旁云姨轻声提醒。

      宁念安指尖捏了捏勺柄,才慢吞吞地低头抿了一小口。

      陈皮的微苦和桂花糕的甜意混在一起,刚好压下了一点胃里的滞涩感。

      他咽下去,才稍微松了口气,小小地“嗯”了一声。

      云姨揉了揉他后颈,像是安抚。

      小孩子的心思,从来就不是能藏得住的。

      窗外忽地落下雨,宁念安没再说话,却悄悄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台下的海棠被雨点洒湿,几瓣花瓣贴在湿漉漉的窗纸上,像是不小心沾湿了的红绒。
      风铃还在轻响,那是哥哥姐姐走时推开的门带动的风。

      客厅里静下来,只剩雨声断断续续地拍在屋檐边缘,打着节拍似的——宁念安靠着云姨,整个人窝在软榻上,神情安静得像只初春未醒的小兽。小小地搂着自己的胳膊,像是在做无声的准备。

      云姨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披了件薄薄的罩衫,又把桌上的小毛毯搭到他腿上。她轻声哄着:“不怕的,今天只是来拜访,太太在家,不会让你见生人的。”

      宁念安点点头,嘴角轻轻抿着,像是在努力让自己不露怯意。

      但云姨知道,他还是怕。

      小孩子的敏感是天生的。就像一只小鹿,哪怕看似温顺无害,一旦陌生的气息靠近,也会在第一时间屏住呼吸。

      “你小时候也不这样怕生,”云姨忽然叹了口气,“刚学走路那会儿,路都没站稳,就敢蹭着沙发去老太太屋里找糖吃。”

      宁念安没作声,只是慢慢靠在她肩头,手指拢着毛毯的边角,一圈圈搓着那道细软的织边,搓得认真极了,好像这样就能忘记即将发生的事。

      他记事很早,但小时候的记忆总是雾蒙蒙的,像今天的天一样。
      他依稀记得太奶奶屋里有一盏青花灯,点起来香味清淡;也记得爸爸的手掌温暖,抱他时总会轻轻拍拍背。他记得这些,却不太记得沈家。

      只是听大人提过,那是“有旧交情”的人家。

      有旧交情——这四个字,含义太多,小孩子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妈妈的神色比平时更郑重了一些,连客厅换花都换了两次,一次白茶花,一次海棠,最后还是定了素色的。

      这种郑重,让他莫名觉得心里发紧。

      “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啊?”他忽然轻声问。

      云姨怔了下,忙笑着摸他头:“傻孩子,说什么呐,他们又没见过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们安安又乖又可爱,谁见了谁喜欢。”

      “那为什么来了,我还不能见?”

      这句问得更轻,但语气是极认真的。

      云姨张了张嘴,一时竟回答不上来。她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五岁小孩解释那些复杂的世家来往——大人们的事,从来不全然光明磊落,有时藏着算盘,有时藏着挑拣。

      她轻轻叹气,只把他揽得更紧些:“太太自然有太太的安排,咱们别想这些。”

      宁念安乖乖“哦”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他并不是不明事理的小孩,相反,他总是懂得太多了些。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便是被特别对待的那一个——太早来到人世,太轻,太小,太容易失去。他从未被责怪,但也从未真正自由过。
      他小心翼翼地成长着,就像一株被特意温室照拂的花,风一吹,雨一落,便要整座屋子都为他张开伞。

      他知道的,所以才更沉默。

      窗外雨势未停,院里的风把一树海棠吹得微微晃动,几瓣花落下来,正好飘进窗前那口青石水缸里,浮在水面,像极了一场不惊扰任何人的谢幕。

      这一刻,宁念安没有说话。

      可他的眼睛,却像那口缸里的水一样,静静地,泛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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