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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晋繁缕视角: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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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的校庆结束后,一中学子很快迎来长达七天的国庆小长假。
临放假前一天下午,各班颁布了九月份的月考成绩。
成绩单一共印发了四张,每个小组一张,轮流传阅。
晋繁缕坐在后排,拿到成绩单时,她随意扫了几眼班级前列的同学。
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但是……
晋繁缕蹙眉,目光在成绩单上逐一搜寻杜朝颜的名字,在最后一位找到了她。
杜朝颜的理科成绩依旧能够吊打全班同学,不,或者说全校同学也不为过,只不过她的语文成绩较为平庸,而英语成绩更是连及格的边都够不上,远远落在了后头。
晋繁缕盯着成绩单沉思,余光瞥见邻座的杜朝颜正趴在桌上,面色潮红,神情有些痛苦。
她放下成绩单凑过去小声询问:“朝颜,你怎么了?”
杜朝颜微微抬头,与她眼神接触后又迅速趴下,有气无力地回:“……生理期。”
“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接一杯热水。”
晋繁缕在班级置物架里拿出一块红糖,放入杜朝颜的保温杯中,打算去茶水间给杜朝颜接一些热水。
班上的置物架里不仅堆放着罐装红糖,还有不少创口贴、碘伏、卫生巾等用品,都是一中自费为每个班级定期购买的东西。
在日常生活小事上,一中一向做得很好。
晋繁缕从茶水间回来,把拧开盖子的保温杯放到杜朝颜桌子上的角落时,刚嘱咐她等水温凉一些再喝,便被班上同学叫住。
“班长,班主任让你到她的办公室一趟。”
“好。”
晋繁缕应一声,将裹着校服外套、装满热水的塑料杯往杜朝颜的怀里一塞,就转身离去。
她穿过走廊,和路过的同学打过招呼,走入办公室时,班主任正戴着老花镜,愁眉苦脸地举着一张英语答题卡对着光瞧。
晋繁缕站到她身旁,喊了一声:“老师,您找我?”
“你来了,过来坐。”
班主任示意她坐到一旁的小凳子上,将手中的答题卡往她手里一塞。
“这是……杜朝颜的英语答题卡?”
班主任颔首,拧开保温壶的盖子喝了口水,咳了声才继续道:“这次考试,杜朝颜的英语成绩不容乐观。她是个在理科方面很有天赋的孩子,只是这英语成绩差了些。她呢,从前在华南某个乡镇读书,听说那边学习英语的条件远不如咱们这儿好,所以她在英语这块儿落后了一大截。”
“老师这次请你来,是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和杜朝颜同学成为同桌,指导她学习英语吗?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班主任语调柔和,没有半点压迫人的姿态。
晋繁缕笑着应下:“好。”
*
国庆假期期间,晋繁缕约杜朝颜到市中心看艺术展。
两人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钟,但晋繁缕一直在艺术馆外等到了下午三点多也没等到人来,且发过去的消息杜朝颜也一直没有回复。
哪怕电话也都显示无人接听的状态。
但杜朝颜一向守时。
晋繁缕顶着烈日又站了会儿,脑海中不断闪现女学生在路途中遇害的新闻报道,她左眼皮一跳。
这样想不好,但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她从班级群文件中找到杜朝颜曾经填过的家庭地址,招了辆出租车匆匆赶往杜朝颜的家里。
杜朝颜的家所在的小区位置有些偏僻,有不少老旧的居民楼和建筑物。
晋繁缕一幢楼一幢楼地找过去,爬到十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这栋楼的电梯还在维修中,别无他法,她顾不上那么多,只能爬楼梯。
待到在十二楼站定时,一个中年妇女的怒骂声传入她的耳中。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滚出我家!”
门“嘭——”地一声关上,随之被丢出来的不明物体以一道弧线飞出,晋繁缕下意识地去接。
但很不幸的是,她没接住,被丢出来的手机被摔得四分五裂。
背对她的杜朝颜神色淡淡地转过身,正要捡起水泥地板上的残骸,瞧见也伸出手准备捡起手机的晋繁缕,动作一顿。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完了,向来家庭和睦的晋繁缕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场景,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对策,最终只是佯装自然地捡起手机残骸,解释道:“你没回我消息,我担心你,所以特地来看看。”
“对了。”晋繁缕扬起笑容,“你之前不是一直喜欢吃红烧狮子头那道菜吗,我让我爸爸特地学了,你今晚来我家住一晚怎么样,我让我爸爸多做几道你喜欢吃的菜。”
杜朝颜扯扯嘴角,将被摔坏的手机接过来,语气冰冷。
“你回去吧。”
“嗯?”
杜朝颜将摸摸裤兜,摸出一张五十元面额的纸币塞到她手里。
“给你的来回路费,谢谢你能来看我。”
这话干巴巴的,尽管杜朝颜的表情看似十分冷静,但她声线有些颤抖,心里并不平静。
晋繁缕一把揽过她的肩:“我大老远跑来见你,你让我走就走?我不管,你得跟我回家,我爸爸烧了一桌子菜,就等你来了。”
杜朝颜像游魂一样被她拉着下楼,先来到小区门口旁的手机维修店,修理杜朝颜被摔坏的手机。
手机店老板对着这个手机研究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小姑娘哎,要不你重新买个手机吧,修理费顶你买的这部手机钱了。”
杜朝颜脸上的红印淡了些,但还是比较明显。
店主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在晋繁缕从门口拿了瓶冰镇矿泉水准备结账时说:“不用付了,给这小姑娘敷敷脸吧。”
杜朝颜默默道了声谢。
店主人又叹口气:“小姑娘读高几?”
“高一。”晋繁缕替她答。
“唉。”估计心中已对杜朝颜的遭遇猜到个七七八八,且杜朝颜的生父生母在小区里也是“远近闻名”的存在,她开解杜朝颜道:“高中毕业就好了,你再坚持坚持。”
晋繁缕和杜朝颜走出门等车时,她回头看了眼手机维修店:“你认识老板吗?”
“来过几次。”
两人一直等杜朝颜脸上的红印褪去,才回到晋繁缕的家。
晋繁缕已经提前说好杜朝颜要来家里多住几天,所以两人的到来受到了晋青昀和江畔的热烈欢迎。
吃完一顿热闹的晚饭之后,晋青昀表示已经为杜朝颜铺好客卧的床,崭新的洗漱用品也放在床头柜上。
她们什么也没问。
杜朝颜心里一松,却对这样的场面有些招架不住。
夜晚时躺在蓬松柔软的棉被里,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似乎有人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给她的脸轻柔地涂抹着药膏。
鼻尖萦绕淡淡的桂花香,她终于悠然睡去。
*
假期过后,两人正式成为同桌。
晋繁缕才发现,杜朝颜是一个拧巴又内心柔软的人。
杜朝颜曾在假期期间认真地告诉她,她并不是一个好人,也没有晋繁缕所想象的那么要好。
为了验证她并非是个好人的观点,杜朝颜讲了许多从前干过的过分之事,甚至还把自己初中时将屎塞进同学书包里的事情抖落出来。
她本以为晋繁缕会震惊,会失望,甚至因此疏远她、冷落她,以此达到恐吓晋繁缕远离她的目的。
但晋繁缕听了,只是笑眯眯的回:“第一次见你说那么多。”
一拳打在棉花上。
杜朝颜落荒而逃,打定主意和晋繁缕做同桌期间,不和她说一个字。
她想,没人愿意接受一个不堪的人。
但晋繁缕依旧我行我素,在杜朝颜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讲物理老师在办公室又夸了她,讲校刊出了一期物理学家的自传,其中就有她的偶像……从学习到生活,她仿佛不知厌倦地在杜朝颜的身边向她讲述。
甚至还兀自给她写了很多纸条,也不管她看不看,统一整齐地叠放入她的抽屉里。
若要逼退晋繁缕,杜朝颜只需当着她的面将纸条扔进垃圾桶里就好,但她趁晋繁缕不在时,将纸条看了又看,随后惜如珍宝般地放入贴着星星贴纸的铁盒子了。
坚持不过两周,就被晋繁缕抓到她将自己所写的纸条塞进铁盒里的时刻。
杜朝颜本想装作无事发生,但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傲娇的模样让她一秒破功。
她假装冷脸,“我想把这些纸条收好,到时候一起扔掉。”
“我不信。”
晋繁缕一指不远处的垃圾桶。“这么近的距离,你想扔就扔了。”
这之后,杜朝颜不再对晋繁缕冷脸相待,只是话依旧少,有时只是简短地应两声而已。
晋繁缕对她的热情不减反增,还时而约她到学校后山的荷花池边喂黑天鹅。
黑天鹅被她们喂得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
为此,年末时,校方不得不在池子边竖起告示牌,劝阻学生勿要投喂,出于为黑天鹅健康角度的考虑。
此时寒风凛冽,这座向来与雪绝缘的城市天空,悠悠飘下雪粒子,引得学生们或欢呼着观赏或欣喜地张开手心接住落下的雪。
在漫天欢声笑语中,晋繁缕和杜朝颜站在后山的荷花池边,凝视着黑天鹅带着它的孩子在湖中巡游的模样。
良久,杜朝颜“噗嗤”一笑。
“晋繁缕,你看。”她指着黑天鹅和岸边的告示牌,语气惊奇:“它被我们养胖了好多。”
“叮铃铃——”
没等晋繁缕回答,上课铃声已经响起。
杜朝颜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把她往教室的方向带。
“快走,要上课了。”
少女的长发被冷风吹得凌乱,有几缕落在晋繁缕的肩上。
她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受。
像一只羽毛轻轻扫过心头,带来阵阵痒意。
这是怎么了呢,她之前似乎也有这样的感受。
*
时间像是被人按下了加快键,杜朝颜对她不再如从前般抗拒,时而展露笑颜。
就连班主任都感慨,杜朝颜最近开朗了不少,至少不会总是一个人顶着张死气沉沉的脸,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研究她的奥数题。
但晋繁缕近来有些不开心。
起因是她某天一大早撞见年级第一的魏重楼,来给杜朝颜送碘伏和棉签。
要说起晋繁缕和魏重楼的渊源,必要讲起年级第一位置之争。
晋繁缕自小心中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哪怕上了一中之后,她依旧未曾懈怠,只是不管怎么努力,始终比魏重楼的总分低上一两分,屈居第二的位置。
这可不得了,晋繁缕在心中暗暗和他较劲儿。
后来两人都选了理科,晋繁缕就更加在意两人之间的分数差值了。
所以早上见到魏重楼将东西放到杜朝颜的桌子上时,她有些诧异。
身为年级排名前三的常客,他们两人即便不同班,也熟悉彼此的面孔,所以魏重楼对她礼貌颔首,算是打招呼,接着又拜托她向杜朝颜同学道一声感谢。
晋繁缕应了。
等到杜朝颜来了之后,她刚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口,却发现杜朝颜的手臂上多出了一个小伤口。
像是被某种利器不小心割伤的,已经结痂了。
“这是怎么了?”晋繁缕从抽屉里翻出创口贴给她贴上,语气嗔怪:“怎么这么不小心?”
杜朝颜只是一笑,眼神扫过桌上的东西:“这是谁放我这的?”
她问。
晋繁缕用余光观察她脸上的神色:“魏重楼给你的,他让我给你道声谢。”
杜朝颜“哦”了一声。
晋繁缕自然而然地拆开杜朝颜桌面上的碘伏和棉签,用棉签蘸取了一些液体往杜朝颜手臂上受伤部位涂抹。
她力道很轻,杜朝颜觉得有些痒,想要把手往后缩:“要不还是算了吧,小伤而已。”
晋繁缕没依她,给她伤口消过毒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她伤口处贴上创口贴。
做完这一切后,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杜朝颜回答得有些含糊不清:“他?走夜路撞见的而已,不过不重要。”
魏重楼因优越的长相,在一中颇受一些女孩追捧,见杜朝颜谈及他时没有半点旖旎之情,晋繁缕不知怎么,心中竟然松了口气。
*
下雨了。
杜朝颜旷了三节课,才冒着雨匆匆赶到教室。
正逢课间时分,身边同学来往络绎不绝,不由好奇地打量她,心中揣测着杜朝颜来迟的缘由。
见她终于来了,晋繁缕蹙着的眉头终于舒展:“路上出什么事情了吗?”
她扯出几张纸巾为杜朝颜擦去身上的水渍。
“没。”
杜朝颜简短地回答一句,将夹在课本里的重要证件翻出塞到兜里,这才正眼看她。
“晋繁缕,我……”
她的话一顿,目光被桌上一道粉色所吸引,她指着课桌上一个粉红信封:“这是什么?”
“魏重楼给你写的告白信。”
杜朝颜叹口气,把信塞到她怀里:“帮我还给他吧。”
她想了想,还是郑重地开口:“……我最近有些事要处理,可能以后都不来了,但等我安顿好之后,我会回来联系你的。”
“什么?”
晋繁缕脸色一白,她想伸手拉住杜朝颜,想要开口挽留她,但却落了空。
杜朝颜回头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你记得等我。”
随后晋繁缕看着她越过走廊,迎着暴雨向外跑去。
这是晋繁缕二十三岁前,与她见的最后一面。
*
杜朝颜离开的第一天,想她。
杜朝颜离开的第二天,想她。
杜朝颜离开的第三天,想她。
杜朝颜离开的第……天,想她。
晋繁缕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被关入一个密闭的笼子里,喘不过气来。
她慢慢意识到自己不只将杜朝颜当朋友看待。
也想了解清楚在杜朝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晋繁缕让母亲晋青昀给她请了三天的假期,凭借着记忆,她找到了杜朝颜曾经的家。
然后……一向随和开朗的晋繁缕和杜朝颜的小胖墩弟弟打了一架。
起因是得知晋繁缕是姐姐的同学后,杜朝颜那看起来老实可欺的弟弟,突然疯病发作,爬着要来抢她的手机。
对晋繁缕横眉冷的中年女人,对此表示:“小孩子喜欢,你给他就是了。我看你那么有钱,又是杜朝颜同桌,给她弟弟一个手机怎么你了?”
晋繁缕怔愣之际,小胖墩已爬到她身边使劲儿地要把她握在手心的手机夺走。
晋繁缕连忙退后一步。
她想,自己在这里待了那么久,多次询问杜朝颜的联系方式和行踪,都没问出个结果来,不如直接走了算了。
但是,小胖墩不依不饶,追在她身后大力的拽拉她落至腰间的长发。
晋繁缕不得已反击。
于是,脸上挂彩的她得以和父母在警察局见面。
“怎么了?”
父亲江畔不解地询问她的伤势,转而怀着怒气地看向一旁还在叫嚣的中年妇女和小胖墩:“就你们欺负我们家女儿对吗?”
晋繁缕的父母自然不接受警方的调解。
晋繁缕冷冰冰地吓唬杜朝颜的母亲:“如果你被行政拘留处罚留下案底,影响的就是杜朝颜她弟弟了。”
中年妇女的嚣张气焰一下熄灭了。
“哎呀,小同学,你不就是想要知道杜朝颜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吗,来,只要你同意和解,什么都好说。”
她把老家地址告诉了晋繁缕,嘴里编着瞎话:“小同学呀,你可不要被杜朝颜骗了哦,她在家里什么活也不干,白吃白住,说她两句她就要顶嘴,平时最喜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和她爸爸呀,对此很担心,听说城里有个地方可以专门改造这样的问题学生,我们特地花了大价钱送她去,没想到她中途就跑了,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不过你要联系她的话,可以到她老家看看,可能她回去了呢。”
中年妇女边说着边抹泪,试图寻求晋繁缕父母的认可:“大家都是当父母的,我们花了很多钱才把她养大,没想到却养出一个白眼狼来。唉,真是造孽呀!”
晋青昀和江畔自然没有理会她。
*
隔天,晋繁缕就订了去往杜朝颜老家的机票。
一路颠簸,她终于找到了杜朝颜从小居住的那座隐没在山峦间的小院子。
一位在院子中喂鸡的老人家听说她是杜朝颜的同学,热情地接待了她,还特地到镇上买了新鲜的猪肉做了顿丰盛的饭菜招待她。
晚上,晋繁缕听着此起彼伏的虫鸣,躺在杜朝颜曾经睡过的小床上,心情五味成杂。
她一共在这儿呆了五天,和老人一起择菜干一些简单的农活,听她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讲杜朝颜幼时的窘事。
那个鲜活的、可爱的、沉默的、坚韧的杜朝颜形象在脑海被描摹地越来越清晰。
她知道杜朝颜被他人嘲笑没有爹妈,知道她敢公然和怀着私欲的老师对峙,知道她曾一个人来回走三个小时的山路去学校,知道她曾在夜里痛哭,也曾深夜捧着邻家姐姐送她的快要坏掉的手机,看着一道又一道物理数学题目的讲解。
在杜朝颜的屋子里的墙壁上,贴着物理学家玛丽亚·萨洛梅娅·斯克沃多夫斯卡的海报。
旁边贴着的一张便签,用稚嫩的笔触写着:我要成为你。
晋繁缕莫名地想哭。
*
此后第五天,她接到晋青昀打来的电话,辞别杜朝颜的奶奶,登上了来回路。
但是慢慢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有关杜朝颜的回忆被一只无形的修正带涂改抹去痕迹。
她步入高三,她成为C省状元,她赢得阵阵掌声,她在学校里听课做实验……冥冥之中,她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让她去寻找一个人,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
如同一个被迫孤身走在分辨不清方向的白雾中的旅人,饥寒交迫下,晋繁缕同这旅人一样,渐渐地失去了自己所认为的最重要回忆。
她忘了杜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