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乐宁三十八年,应天府。
“娘,我们不是上月才去过沈大夫人那儿吗?怎么要现在走,再过几个时辰便五更天了…端午祭祀还有月余,这粽子送得也太早了吧?”
深宅大院里,年幼的女孩扯了扯着正在忙活的女人衣角。那妇人一身与这施金错彩的厢房格格不入的素衣,鬓发仔细地挽起,发髻上斜斜簪着一支镶黑珍珠的银簪。已是深夜,满堂烛火映亮她的脸庞——她年方过三十,正是一生中光耀的年纪,容色鲜妍,眉心却深深刻出一道思虑的痕迹,仔细瞧去,鬓角深处竟露出些许白发。
她在这忙碌了将近一天一夜,来劝她去休息的婢女来了一回又一回,女子都不应,只叫准备了醒神的茶,她喝过两盏,又起身继续收拾两个女孩出远门需要用上的物品。身边的婢女同样身着素衣简服,不言语地听着女主人的吩咐,替她安排余下的事务。
小女娃见母亲不说话,又去扯她的衣服。一旁的侍女端上了笔墨和砚台,铺好了信纸又磨好了墨。妇人仍然不言语,迅速执笔写信,烛灯特意挑得昏暗,又被白纸壳罩着,散发出昏沉的光。写字的妇人浑然不觉,下笔沉稳却难言急促,娟秀的字迹在信纸上绽开,末尾又按上红泥印。
等待字迹干透后,妇人拿起信放入木盒里装好,又摸出衣带上的玉佩一并放进去,小心翼翼地交给一旁的嬷嬷,嬷嬷神情凝重地走开了。
此时,妇人终于得空,回头一看,小女孩从她写信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滚圆的小脸微微皱着。妇人轻叹一声,替满脸委屈的女孩理了理衣领。
“沈大夫人来信说想见阿颐和煦儿,定了顺天最好的酒楼等你俩去尝鲜呢。”妇人温声细语地哄着,捧着女儿的脸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看,抚了抚女儿的鬓发。“现在走,到得早,你不是想顺天的戏园子想得紧吗,尽可让沈大夫人带你多看几场。”
“那母亲不去吗?顺天远得很,煦儿她睡觉一向认人的。”女孩扁了扁嘴,不懂为什么母亲突然认真地这样看她。母亲舍不得她去顺天,跟自己一起去不就好了吗?
妇人沉沉地叹了一声,松开了握着女儿的手,神色严肃起来。
“你爹爹班师回朝在即,母亲脱不开身。等你爹爹面圣述职一结束,我们就快马加鞭地来顺天接你,可好?”
“好!那我要爹爹晚上给我讲战场上的事听!”一提到父亲,女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妇人怜爱地看着她,眼里直要沁出泪来,又蹲下身去拉女孩的手。
“一会儿你便要走了…一路上要照顾好你妹妹,煦儿还小。周妈妈和顺妈妈都跟着去,安兰安竹几个也一道跟去,她们知晓怎么照顾你。备好的斗笠记得时时带着…切记不到顺天千万不要让人瞧见了!还有…”
她正絮絮地说着,方才去备信的嬷嬷垂首走了进来站到身边。“夫人,时辰不早了,二小姐睡得熟,奴婢已着人将她抱到车上了。车驾已在侧门备好,一切都周全了。”
妇人身形一震,伸手推了女孩一把。周妈妈伸手熟练地将女孩抱起,女孩的身子一轻,便被稳稳抱到臂弯里。她想起不久前,周妈妈也是这样抱着她,带她看院子里长在高墙上的夕颜花,那时母亲还每天都笑呵呵的,牵着刚会走路的妹妹跟在后头。
女孩恋恋不舍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愈来愈远,直到被送到一辆装饰简陋、十分不起眼的马车上。
车夫小心地驾车,寂静长夜里,连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声音都很轻。不过须臾,马车便瞧不见了。
女人坚毅的神色终于流露出一丝疲倦和松动,她扶着门框呆立了良久,身旁陪送的侍女忍不住低声咀泣了两声,催促道:“夫人,不可再看了。”
女人身躯一震,猛地跨出门槛两步回头,借着幽暗的灯火,她抬头看向隐没在夜色里的府门飞檐。“柔远镇迩”,四个笔法遒劲的大字跃然牌匾之上。
女人长叹一声,侍女用袖子抹了两把眼泪,忙不迭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回身走入灯火幽微的府邸。
“…走罢。”
——
“你说这好端端的镇远侯府…”
“我昨晚也听到了,杀声震天,闹了得有小半夜…”
乌泱泱的人群聚在一间高门阔匾的大宅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熙攘,窸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差役和仆使们脸上围着白棉巾,两两抬着担架匆匆忙忙地进出,有胆大的伸头去看,只见那担架上抬着的人都已盖上了白布,有暗红的血迹洇于其上。
素来爱看热闹的王三媳妇拉着挑着扁担的秦二媳妇硬挤进来。她们方才从集市买菜回来,秦二家的不喜凑在人多的地方,又远远看到了抬着死人送去县衙的差役,只觉得触了霉头,低着头便要走,却被王三媳妇一把扯住,只好也假意探头探脑地往人群里张望。
二人来的不是时候,一早来看热闹的人早已把这里得水泄不通。其中不少人高马大的男人们,更是一堵墙一般杵在前面,刚来的人看不见内景,只好踮着脚伸长脖子往人群里凑。其中要数王三媳妇的脖子伸得最长。她左看右看,铆准了前方几个人晃动间漏出的缝隙,正要一个猛子往里扎,秦二媳妇忽然在身后猛地拉了她一把。王三家的没控制好力道,一个趄趔,险些打翻了臂弯挎着的菜篮子。
“哎哟!你拽我做什么!”王三家的一恼,方才好不容易等到的好机会溜之大吉,她瞪了一眼秦二媳妇,后者则一脸紧张兮兮地指了指远处。
车轮滚滚的声音忽地近了,王三媳妇不解地抬眼,但她只瞧了一眼,便和秦二家的一样立马低下头去。不止王三家的,许多伸长脖子瞧的看客们都忽然被按了开关一般,喧闹声戛然而止,噤若寒蝉。
有胆子大的偷偷拿眼去瞧,只瞥见一顶一舆一乘的马车缓缓驶来,车驾前后各有两队番役跟随。领头驭马的一人身着朱红色锦衣,骑在最前头;一人一身同制的银白锦衣,驾马缓行于红袍身后。应天知府带着随从武卫跟在车驾左侧,满脸肃容。
车驾停在人群外围,领头的红袍抬手示意,那浩浩荡荡一班人马便齐齐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走车舆旁,无言地在车框上叩了三叩,负手立在一旁等待回应。施金错彩的车门仍然紧闭着,片刻后三声清脆的叩击声接着响起。
红袍人身形一凛,立刻转身给番役的头领使了个眼色,两队人便便迅速分出几人走上前,一众人上前,行云流水地卸下马车、布好落脚的檀木矮凳。
另一驭马的银袍人下马至人群前,三两下便打发走了所有的围观群众,又喊来抬运尸首、检查现场的差役询问。待到四周里彻底安静下来、查问的锦衣侍卫回来,方才叩门的红袍人毕恭毕敬站在车门旁拱手行礼。
“督主,现场已经基本清理完了,府衙正在核对镇远侯府的人数。”
“煜儿,你去瞧瞧罢。”车门拉开一个缝,老者的沉稳沙哑的声音从车门里传来。
一旁的应天知府官立刻诚惶诚恐地对着车门低头拱手,两边人马齐刷刷地弯腰行礼。
只听得车内一阵轻微的响动,车门呼一下从里打开,黑衣乌帽的少年一手撑着车框从车门里步出。红袍人恭敬地伸手去扶那少年,少年摆摆手,兀自走到应天知府跟前,两人对面见了礼,周围的番役们才敢松了口气抬起头。
“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徐知府一头一脑的汗,他上任应天府尹多年,多次上京述职,京师大臣见了林林总总几百号人、皇帝都见了两任,却从未见过东厂督主身边还有这号年轻人物。
“我姓傅。”
少年表情冷硬,脸部轮廓线条却异常柔和。剑眉微微下压,露出一双瑞凤眼,眼角轻轻上挑,透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神色,声音却仍然透出些稚气。一身墨色的束腰官服,袖袍花纹简洁,看不出什么名堂。
那一边前去盘查的银袍锦衣卫递上了几卷文书,傅姓的少年接过后粗略扫了几眼,朝马车一点头,那锦衣卫便接过文书,向马车那边去了。
傅姓的少年又朝他一拱手。“大致景况我已了解,徐知府可请回了。”
“是,傅大人,那镇远侯府的事,有劳督主和傅大人了。”
徐知府狠狠松了口气,听得这话只恨不得立马动身回府。
昨夜凌晨被报官的人吵起来,下人着急忙慌地来报说镇远侯府出了大事,又马不停蹄地立刻亲自赶往现场。当时杀业已过,街上其他家户都紧闭着大门,偶然看见几个家丁拿棍棒刀剑的手在门口,大约是动静太大,家家户户人人自危。
一赶到那朱门大户,饶是徐知府他十余年的府尹资历也险些白眼一翻吓晕过去。偌大府邸,府门口、廊下、前院的过道…原本人来人往的地方如今躺满了死人,流血几乎要浸透了房柱。不过他没时间惊慌,勋贵之家出了此等大案,一刻都耽搁不起。
他先是亲自勘察了现场,确认已无人生还后立刻着人在镇远侯府前看守住大门,自己策马回州府写下急报让人送去皇宫,又紧赶慢赶地取了镇远侯府的名册回到现场安排仵作验尸,并核点人口,忙的脚不沾地。
原本以为大理寺会派人来,没想到下面的人又来报——东厂督主亲自来了。他又忙着安排人手接应,紧张出了一脑门的汗!那可是东厂的主子!皇帝最得力的一把手!皇权特许,说一不二的,生怕哪个环节没弄好便叫这群横行霸道的宦官们要了脑袋。
现下听得东厂有接手此事的意思,他巴不得拱手相让。
只是…
徐知府抬起头又打量了面前人一眼。
不仅与那位督主同姓,看样子还是常跟在那位督主身边的,来头必然不小。
他仍然对这少年的身份感到好奇,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不想直接迎上那双淬着冷意的眼睛,又浑身一哆嗦地低头告退,策马离开了。
傅常煜目送着徐知府疲惫的身影离开后,转身走向镇远侯府的大门。银袍锦衣卫忙不迭跟上,把遮面用的白棉巾子递给他。傅常煜围上面巾,跨过门槛,镇远侯府的全貌便尽收入眼底。
镇远陆家不愧几世代的侯爵,自开国以来,积攒的家业已稳如泰山,不比前两代镇远侯既要忙着安身立命、征战沙场,又要忙着为子女后代打算。到了当今镇远侯…——陆元义这一代,万朝虽战事不断,但总比数十年前要安定许多,又是钟鸣鼎食之户,因此家宅更细细修葺过,府院开阔、装潢素雅。
不过此时他没什么心情去逛园子,侯府也不复往日荣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他仔细勘察了一番地上、廊上的打斗痕迹,径直步向了后院——镇远侯家重要人物的尸首暂时安放在那里。
一见傅常煜来,看守院子的人立刻让出道路。地上躺着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十余口人,银袍锦衣卫向他一一指认。
“镇远侯家大夫人燕氏、妾室周氏,大女儿陆明颐、小女儿陆明和,以及贴身的一干仆役,都在那里了。”
傅常煜依旧不言语,走向盖着白布的尸首一一掀开。两具幼童的尸体尤为凄惨,身子尚未抽条的年纪,皆被流矢穿心而过。花团锦簇的群裾浸透暗红的血,一块块地凝在裙角。
傅常煜一具具地看过去,最后站在年龄较大的锦衣女孩尸首跟前蹲下身。他仔细比对过衣着服制,女孩身上不少饰物能佐证其镇远侯长女的身份。东厂和应天府的仵作都已验过尸,结论一致。根据他查案多年的经验,身材骨骼也对得上名册中记载的年龄。
“陆家两位小姐年龄尚小,不经常在人前抛头露面。早晨已请四周邻里和与镇远侯府交往频繁的其他家眷确认过,暂时没有发现不妥。”银袍锦衣卫看出他的疑虑,回道。
傅常煜仍然不说话,他默然地蹲下身去,视线描摹过尸首苍白发紫的脸庞,最后落在尸首腰间佩戴的流苏玉佩上。
他的眼神猛然一凛,蹲下身拈起那块沾了不少血迹的玉佩仔细端详起来。白玉成色凝练如羊脂,沾上了不少血迹,暗红和乳白交杂在一起,正面雕刻勉强能分辨出玉的背面雕刻一个繁体的“頤”字。。锦衣卫走近两步,见他久久不语,又不敢贸然插话。
“少督主,有何不妥?”银袍锦衣卫小心地疑惑道。
“无事。”傅常煜撂下了那块玉佩,羊脂白玉沾了干涸的血,软软地垂在已死去的主人身边,他抬了抬眼皮。“侯府的文书查完了?”
“路远已带人去了,发现了一封军营传来的密信,和前日传回宫里的密报是同一份——写的是镇远侯的死讯。”
傅常煜沉默半晌,盯着那块玉佩看了好一阵,才缓缓起身,将白布重新盖上,大步流星地朝前院走去。
“去回报督主,镇远侯府家眷尽殁一事属实。着人去查应天、淮安、扬州、兖州近几月落籍的女真、鞑靼住户…连顺天的一起查了。”他一顿,又接上一句。
“查一下镇远侯府近日马车出府的记录。”
“是。”银袍锦衣卫恭敬领了命。“少督主您不一起回府吗?”
傅常煜抬头,眉眼下压,凝视着远方乌压压的阴云。
“要有一场大雨了…我回红泥楼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