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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万物有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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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笑希发觉,自己写着隐秘心绪的信纸,似乎成为了他不敢回看的东西。
那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罪,想起他行的恶,想起他曾在春天种下的苦果。
他开始恐惧于春天的到来,即使春天本身并无罪过,对他来说,他最不想面对的,无非是他自己罢了。
——
新叶
十六岁那一年,程笑希的父亲正式向他介绍了一直在暗处陪伴他的影卫。
这是很特殊的一个节点,是程笑希和杨磊的第一次会面。每当他回望自己的过去时,这一天的情景都能完全复现在他的脑海里,像亲手勾勒出的画幅一样清晰。
他先前是见过杨磊的,但直到这一次方才看清楚对方的样子。青年一身黑色劲装,皮革束腰勒出了他劲瘦的腰身,银制的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黑发被整齐地束成了高马尾。他单膝跪地行礼,伴着一声低沉的“少爷”。
这还是程笑希第一次听到杨磊开口说话,之前他可是一个字都没听到过。带着几分喜出望外的情绪,程笑希笑眯眯地说:“你原来会说话呀。”
说起程笑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影卫时,他还是个小不点,久远到到程笑希都记不清那年他几岁,只记得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好像是在春天。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天上的太阳开始散发出暖光驱散冬日留下的余寒。阿娘带着小小的程笑希在院子里的湖边戏水,她手指一撩就划开了层层水波,引得好奇心最旺盛的孩童忍不住去效仿。程笑希用自己的小手指点点湖面,对着一圈圈涟漪咯咯地笑,湖里养着的金鱼被水波惊得四散而开了,他当时就想——他要把鱼抓回来。
阿娘料不到这一出,大人不会知道对整个世界都抱有好奇心的孩子会想些什么。一眨眼间,她就看着自己身前的孩子扑通一声跌进了湖里,不通水性的女人当即煞白了脸。她心急到怕开口喊人都来不及,正准备自己一跃而下,她必须要救自己的孩子。
但还没等她咬牙跳下湖里,就见一个黑衣身影从高处跃下,似疾风掠过,来人一把将湿漉漉的小团子从水里捞了出来,安稳地放在了岸上。
程笑希刚刚灌了好几口水,他后悔去抓小金鱼了,金鱼可以在水里游泳,他居然不可以!对溺水的恐惧让他马上扑到阿娘怀里寻求安慰,而后他开始咳嗽个不停。
呛了水的嗓子火烧似的疼,要是没有那个大哥哥把他救上来,他可怎么办啊……哎?小小的程笑希突然发现了什么,刚刚好像有个黑衣服的大哥哥救了他,那是谁?
他抹了把被呛出来的眼泪模糊的眼睛,四处找寻那个把他捞上来的大哥哥,可是那个黑色身影早就已经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孩童迷茫的双眼扫视四周,却只看到了恢复平静的湖水、婆娑摇曳的树影、望不到顶的院墙和有边际的天空。
这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下就冒出来了,又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程笑希想不明白,他便问阿娘刚刚有没有看到那个救了他的大哥哥去了哪里,阿娘却没有理会他,只管抱着他回屋里去,要给他换掉这身湿透了的衣服。
以前他有什么不懂的事,只要他问阿娘,阿娘都会跟他解释,怎得这次就不理他了呢?程笑希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接二连三的连在一起。
程夫人当然认识程笑希身边的影卫,但是有关影卫的事,她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一个小孩子。对于程笑希一时的疑问,她只觉得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能记住多少事?用不了多久就会把一个朦胧不清的影子抛在脑后。
可是程夫人料想不到,好奇心过于旺盛的程笑希把这件事记得牢牢的。
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尚且在没有理解死亡的年纪,但溺水让他本能地产生了无边的恐惧,是那个人带着他从恐惧身边逃走了。程笑希想着,他要是能再次见到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的黑衣人,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才是。
随着年纪的增长,程笑希对黑衣人的思考更近了一步,他渐渐想明白了,当他遇到危险的时候那人能立即出现在他身边,是不是说明了那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保护他的人呢?就像是他的守护神一样。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程笑希开始时不时地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话,对着天空说话。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成功过,他的守护神并没有回应他。
虽然得不到回应难免让人气馁,但程笑希喜欢这种倾诉的感觉,哪怕可能没有人在听。
春去秋来,程笑希很快就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一旦出了家门,逐渐在长大的孩子的烦心事也会多起来。
程笑希像全天下的孩子一样不喜欢上学,但父亲和母亲只会教育他,让他多听先生的话,即使程笑希再不喜欢自己的先生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所以他就趁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对着空气抱怨,也算是对着自己的守护神抱怨,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守护神能去把他的先生抓走啊!那样他就不用再去学堂了。
这些孩子气的话都被藏在阴影里的人皆数听了去,虽然都是孩子的玩笑话,但“守护神”不介意实现一下他的愿望。
第二天先生真的告假了,程笑希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打晕了头脑。结果他不用去学堂,父亲反而来亲自督促他的功课,还因为他背不出书来打了他手板。
父亲的严厉就像是一座逃不掉的大山,程笑希咬着嘴唇,把眼泪憋回去。他本就长得白,被打了几下后,雪白的手像透了血一样红,疼得程笑希开始后悔自己许了那个愿望。
向守护神许下的心愿真的应验了,可他现在怎么又开心不起来了呢?
半夜缩在被子里的时候,程笑希还觉得自己的手心火辣辣的疼,疼得他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几次。他吹着自己的手心,突然想起了那个被他证实了存在的守护神,既然他已经许成了一个愿望,那能不能再许一个呢?
程笑希望向床边漏进来的月光,小声开口道:“……你在吗?我睡不着。”
然而屋子里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并没人回应他。
程笑希瘪了瘪嘴,继续念叨着,“守护神,是不是你帮我教训了先生?可是爹爹又教训了我……我又不能惹爹爹,你、你不用去帮我报复他……”
一旦进一步确定了真的有人在听,程笑希的话匣子是彻底停不下来了,他把所有属于一个孩子的烦恼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待他念叨了许久,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后,他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曲调,似是从头顶上传来的——有人在上面吗?
程笑希抬头看向房檐,三更半夜的屋里没点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眨了眨眼睛,很想问是不是守护神在回应他,可他又不舍得打断这阵乐曲。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但程笑希突然就不想哭了,他果然没有猜错,他真的有一个守护神!守护神一直藏在他的身边守护着他,肯定把他的每句话都听进去了。
程笑希攥紧了被子,屏息凝神地听着那阵像是会被风吹散的曲调,不想惊扰了此刻的美好。
那是他没听过的曲子,他甚至猜不出对方用了什么乐器。程笑希只记得那声音是清亮的,给他的感觉像是月光从天上流了下来,把他包裹在里面,铺满的柔软羽毛铸成了一个温暖的巢穴。
白日里的不快都随之消融,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不消片刻便跌入了棉絮般的梦乡里,房上的曲声直到他酣然入睡后许久才缓缓停下。
坐在房檐上的青年将新折的叶片从唇边移开,他摩挲着指间的新叶,眼神不知道在看向什么地方,只是盛满了称得上温柔的情绪。
后来的许多个无法安睡的晚上,不曾露面的青年都会用柔和的曲调陪伴在程笑希左右。这几乎是一个百试百灵的招式,过去了多少年,程笑希都能被这一招哄到。
在程笑希的眼里,他的守护神不但身手好,还擅长乐器,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不愿意和他说话,甚至都不愿意露面!
程笑希对这一点十分不满,他愤愤地想,总有一天他要再和守护神见上一面。
杨磊无法知道一向调皮的小少爷脑袋里装着多少鬼点子。
作为影卫,他牢记着在程笑希没有遇到危险时不能轻易露面的规矩,任程笑希想尽办法他也能做到不为所动。可他完全想不到程笑希居然为了把他引出来,连自己都能押上去。
在他看到程笑希爬上院子里那颗杨树时并没有多少心理波动,因为程笑希是取了梯子才爬上去的,杨磊觉得少爷大概是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那就随他去玩。
不过程笑希别有目的,他不惜以身作局。即使有梯子在手,没锻炼过的小少爷还是费了不少劲才爬到了树杈上。
从高处往下一看,程笑希鼓起的勇气差点就烟消云散了,他的脑内不禁产生了许多恐怖的想法,甚至人还好好的就已经感到浑身疼痛。可是大业未成……他不能退缩!程笑希眼一闭心一横,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把梯子一脚踹倒,彻底断绝了回头路。
在这时候,躲在暗处的杨磊真的察觉到不对了,他马上进入了紧绷的状态,变成了随时都能射出的利箭。
“我的、我的守护神……你快来救我呀!不然我要摔死了!”
程笑希抱紧了粗树杈,没忍住睁开眼瞄了一眼下面,仅这一眼就吓得他慌忙把目光收回来。真要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是不是会落个断胳膊断腿的后果啊?他好像真的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了!
他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个馊主意啊?是哪来的勇气驱使着他爬上这棵树的?
可惜现在再开始思考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他已经在树上了,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
程笑希吞了口口水,心想如果守护神不来救他他该怎么办,继续喊救命让下人来救他吗?那也太丢人了!指不定还会被父亲或者母亲知道,母亲可能还只是在他耳边念叨,父亲怕是要责罚他的!
他心里正叫苦不迭,倏忽听见一阵破空风声,程笑希感受到自己被拦腰捞了起来,在一阵天旋地转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程笑希本能地伸手去抱紧了对方,直到落了地,他的手还揽在“守护神”的脖子上。
黑衣与银制面具,眼前的青年与记忆中的身影逐渐重合……程笑希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守护神!守护神又一次听到他的呼唤来救他了!
在被程笑希搂住的时候,杨磊的眉毛没忍住拧在了一起,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现身的,也许程笑希根本没有胆量跳下那棵树,他大可以去找下人来接。现下他被少爷搂住了脖子,一下想不到该怎么脱身,要直接挣开吗?
程笑希先得意了一小会儿,然后意识到眼前的青年比十五岁的他高上些许,此时为了迁就他正半蹲下身子,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可不想为难到了自己的守护神!
“啊!我、我……”程笑希因为尴尬而慌乱,并且语无伦次,可能是见到了自己的崇拜的对象,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些什么了,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就在他刚松开手的一个小小空隙,眼前的人眨眼间轻功点地两三下就消失在了程笑希的视野里,他想要伸手去抓衣角都抓不到,当真是来去自如。
程笑希瞬间傻眼了,他酝酿了许久的情绪都掉在了地上,有劲使不出,憋屈得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气得在原地跺脚,又不知道从何发泄自己的火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要故技重施再威胁一次对方,可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梯子,没两秒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没有勇气再爬一次树了——至少短时间内没有。
入夜,待程笑希入睡后,杨磊便去向自己的主上汇报了此番闹剧,最后因护卫不周挨了一顿罚。即便那是程笑希自己一手创造的险境,但只要少爷有遇到危险的可能,他就需要承担责任。
可程笑希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门道。
对于十五岁的他来说,守护神就像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会在他遇见危险的时候拯救他,会在他不高兴的时候用曲子哄他,他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说给对方听,从来都没有落到过父亲的耳朵里。
成功见到了那人一次,程笑希就不可能不想见第二次。
他后来又用了两次类似的手段,再后来,杨磊便时常主动在他面前出现,虽然从不说话,只是用几个眼神沟通,也能哄得程笑希眉开眼笑。
杨磊喜欢看程笑希笑,哪怕他又要挨罚,也没什么关系。
蓬勃
“……你原来会说话呀。”
程笑希的嘴角无可遏制地上扬着,在对方会频频出现在他面前后,他的态度就越来越放肆了。不过他还是一直都没有和自己的守护神说过话,现在他知道了,守护神是属于他的影卫,他们已经可以正常交流了。
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想问,比如……“你叫什么名字?”
“灰烬。”
很利落的回答,又是两个字,和前面那句公子一样短促,短到程笑希还无法记住对方的声线。
不需要多余的思考,程笑希就能断定这不会是真正的名字,“我是想问……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对于杨磊来说,这是可以让他产生一瞬间的怔愣的问题,大概是太久没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了。
“……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他说。
从进入鬼楼的那一刻起,他过往的人生就被皆数销毁,一切过去都算作被火焰吞噬,独留灰烬。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他自己还记得那个十几年没有被提起过的名字了——杨磊。
他原本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但是被抹去的名字不该再出现在世上,这是鬼楼的规矩,哪怕是少爷问他,他也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虽然他是程笑希的影卫,但他真正效忠的人是鬼楼的幕后掌权者,是权倾朝野的程家老爷。
鬼楼是为程老爷所用的情报与刺客组织,杨磊则是当代楼主最得意的门下弟子。他年少时就从同辈中脱颖而出,踏着血路一路攀爬,得到了楼主的青睐,在十二岁被程老爷选作了程家刚出生的小少爷的影卫。
从那时开始,杨磊的人生只余下唯一的意义,那就是守护程笑希的人生。
起初,杨磊只把这当作是一种职责,是上头的命令。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真的对程笑希产生了身为影卫之外的在意,是属于他自己的在意。
程笑希尚在年幼时就喜欢自说自话,杨磊知道那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但同时他也知道程笑希不可能明确知晓他的存在,这样的事实让程笑希看上去……有些孤独。
明明是被许多人捧着手心上的少爷,明明是个很受他人喜爱的孩子。杨磊知道程笑希的生活有多么幸福,他也知道程笑希的人缘有多好,基本上和认识的每个人关系都不错。
可为什么他却要把情感都寄托给一个不能确定是否存在的守护神呢?
杨磊不明白,在他想不通的时候,程笑希的所作所为都在对他产生微妙的影响,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有着影卫之外的责任,那来源于程笑希对他的期许。
原本他该把少爷的动向皆数报告给程老爷,但有了其他心思的杨磊开始把程笑希只说给他听的话隐瞒下来,反正这本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程笑希不想说给他的父亲听,那杨磊就不必替他进行多余的转述。
后来他又开始忍不住回应程笑希更多的期许,比如出现在少爷的眼前,换来对方一个明亮的笑脸。
程笑希在笑的时候会把眼睛眯起来,露出两颗兔子似的门牙,让早就对整个世界都不太关心的杨磊久违地感受到心软。他好像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如此对待过。
他一直都是一个连死亡都会悄无声息的人,在没有人在意他的世界里,他向来只会在乎他自己,并把其余的一切都当作为了自己的活而必须要做的事。
可他居然被一个孩子打动了。
他本来就只是一柄兵器罢了,他未来的主子怎么会把他当作守护神呢?连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信赖。
杨磊发觉,他好像不再只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影卫了。
再后来的那几年,对比起回忆,更像是程笑希的一个幻梦,连去回想的时候都觉得朦胧不清。但从来都不是他记不清了,而是他太胆小,他没有勇气。
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的杨磊。
自打父亲允许他开始了解家里的事后,程笑希接触自己的影卫变得十分轻易,他想要和杨磊交谈都变成了随口的事。
能和杨磊交流后,他先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无比好奇的问题,“你之前给我吹的曲子,是用的什么乐器?”
“不是乐器,是叶子。”
那伴随了程笑希许多年的乐曲不过是用小小的树叶吹出来的,这是杨磊在进鬼楼之前就会的没什么用的技巧,和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学的。吹叶子不能选太嫩的叶子,嫩叶太软不易发音,而太老的叶子又硬,音色不柔美。在春日里叶子长得最好的时候,便是最合适的。
他在心里把这些吹出来的经验过了一遍,但最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伎俩,专门提起来像是在卖弄什么。
“什么叶子都可以吗?”程笑希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他已经了解过不少乐器了,倒是没想到仅凭一片叶子也能吹出完整的曲调。“那……院子里那颗树的也可以?”
杨磊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他过去最常用的就是在院子那颗杨树上顺手摘的叶子。
“你现在吹给我听,好不好?”
过去他只能听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曲子,现在他想怎么听就怎么听,甚至还能要求对方在他面前表演。一想到这儿程笑希就忍不住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干了什么坏事得逞的小狐狸。
杨磊其实没少见过程笑希露出这副模样,他希望程笑希一直是如此开心的样子,为此他不介意实现程笑希的那些小愿望,哪怕这可能不在一个影卫的职责范围之内。
杨磊很快就从院里取来了新叶,两手将其托在唇边,叶片振动发音,流淌出了程笑希熟悉的乐曲。
程笑希的目光自然顺着望了过去,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在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影卫。他的影卫好像永远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虽然他明白这便于隐匿,但程笑希就是会忍不住去想象对方穿些别的衣服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把那个碍事的银面具摘下来。没有被面具遮住的黑瞳仁比常人小一点,每当程笑希看到那对有些冷淡的眼睛时,都会产生一睹面具下的真容的冲动。
可惜他早早就提过这个要求,被“主上命令不可摘下面具以真容示人”为理由回绝了。程老爷的命令是在他之上的,程笑希感到很失望,杨磊很少拒绝他的请求。
任他上下打量许久,对方露出来的也只有下巴和一双手罢了,程笑希真是没什么能打量的地方。
但那双手是很耐看的,程笑希记得自己每每看话本子时,里面都爱写江湖人因为习武所以双手粗糙。眼前这双手却不符合他的想象,虽然指腹上大抵是有他观察不到的薄茧的,可那精致骨感的指节只会让他不禁想,这双手就该用在弹奏乐器上,不该只是握住一片树叶。
许是对杨磊的好奇心煽风点火,程笑希越来越爱看有关江湖风云的话本子了。父亲允许他接触家里的一些事物,比如了解影卫,了解鬼楼,他自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家里手握着一支江湖势力。
话本子里写的大侠永远快意恩仇,来去潇洒自如,像是永远不会被囿于一小片天地。他们的生活永远是广阔的,好似世间最自由的风。
那对程笑希的吸引力,实在是大到无与伦比了。
过去杨磊好奇程笑希为什么看起来有些不自然的孤独,而程笑希本人多少是能想明白一些的。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听父亲和母亲的安排,但他也会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做一次选择呢?
可是他没有反抗过。他有时候会觉得父亲母亲确实是为他好;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是养育自己的人、自己应当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有时候又想,他的生活确实很好,他不该去做任性的事。
话本子里的大侠能做到的事,他一个都做不到,所以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向往。
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大侠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程笑希不知道能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谁听,从小到大,他好像只说给杨磊听过,他也想不出除了杨磊以外的第二个人了。于是,程笑希便把杨磊喊过来和他一起看话本子,还问杨磊书里写的江湖和现实一不一样。
杨磊其实不懂什么是江湖,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天地不过是小小一隅。从没人会注意到的破落街巷,到永远有着霉味的木棚,最后到了拿别人的命当台阶的鬼楼。
什么是江湖?什么是大侠?也许在小少爷程笑希的眼里,会武功的人就是大侠。可杨磊只要听一听程笑希向往的那些事,就清楚自己永远当不了大侠,他不会去救济苍生,不会心怀天下,他只想活着,这很简单。
他不想让程笑希失望,所以他没打算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杨磊顿了顿,然后说:“属下不识字。”
这倒是句实话,在进鬼楼前他没有学习的条件,进了鬼楼后更是不被允许认字,这样他们就无法窥探主人的秘密。
程笑希有些讶异,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想过不是所有人都有学习的条件,也从来没想过原来看话本子都是有门槛的,如果不认字,居然连话本子都看不得。
这时候他像是才意识到,他的影卫不是无所不能的守护神,而是一个和他一样、又很不一样的人。
一样在他们都是普通的凡人,不一样在他是家庭优渥的少爷,对方则是连人生都与他捆绑在一起的影卫,似乎除了跟在他身边之外便没有了自己的人生意义。
他不喜欢这样,他讨厌这种感觉。像是理想的破灭,又像是对生活的失望,也可能是……他不想让杨磊只能做一个影子。
沉默了片刻,程笑希反而笑了起来,他用轻快的声音说:“我教你认字,你教我练剑,好不好?”
他早就注意到杨磊腰间的佩剑了,这可是最符合他对大侠想象的武器。不过学剑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这只是他随口找来的由头,他想着,认了字才能更好的认识这个世界,他不能让自己的世界变得更大了,但他也许可以让杨磊的世界变得更大一些。
杨磊差点习惯性地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他不能破坏鬼楼的规矩,那是不被允许的事。
“你不愿意教我?”很明显,程笑希没有理解真正的问题所在。
“不,身为影卫,不能识字。”
干巴巴的一句回答,听起来很生硬。硬到程笑希觉得自己像撞在了刀口上,心里快流出血了。
他大概能想明白这背后的缘由,所以他被痛苦打击到有些窒息。在他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的时候,有人比他更没有选择。作为他的影卫,似乎人生在一开始就已经被书写到了尽头。
程笑希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办法和杨磊继续这个话题,他很害怕自己是不是已经无心地伤害到了对方,他需要马上把这件事翻过篇去。
“……那可以学剑吗?”半晌,程笑希才憋出一句话来。
“可以,但是不能用剑。”
这是句谎话,杨磊不知道可不可以,只是这件事本身没有被命令禁止过,那他就当做可以了,要是不行,也是他去认罚。
杨磊给程笑希折了根树枝,自己也手持着差不多的树枝,就这么在后院教上了剑法。
说是剑法,倒也不完全。杨磊没有真的师承哪一派,也不是专门用剑的,他什么武器都能用,因为他本身才是那个最出色的杀人工具,武器只是一个添头。
师父虽然用剑,却也没正经教过他什么招式,大多都是杨磊在和师父过招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再就是过往在鬼楼战斗的经验。说好听了是他的独门剑法,实际上则是他用着顺手却不一定适合别人学的东西。
杨磊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教给程笑希的只有些用剑的技巧,这和程笑希想的不一样,他以为剑法都该和话本里写的一样,是按照一招一式写成秘籍的。
不过他不会因此感到失落,在他眼里,杨磊才是那个拯救过他很多次的“大侠”,哪怕他知道杨磊有多么不自由,哪怕他已经猜得出这背后的辛苦,他依旧会用憧憬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影卫。
就像小时候一样。
程笑希觉得,他的影卫是全天下最好的。
只要没有被命令禁止过,杨磊就会同意程笑希的一切要求。
他一直都在想,为什么杨磊会对他这么好呢?是不是只是因为他是主子,影卫就该听主子的命令。如果他只是他自己,只是程笑希,而对方只是……
……并没有如果,程笑希突然发现,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影卫叫什么名字,他仍然只知道“灰烬”这个代号。没有名字的人,该怎么做自己呢?
他一直都想为自己的影卫找回一个完整的人生,所以,从这时起,程笑希产生了强烈的、想要知晓自己的影卫真实名字的欲望。
程笑希总能想到狡猾的点子,那天他说着要练字,偏要喊杨磊过来给他研墨。老实说,杨磊完全不觉得研墨该是他这个影卫去做的事,不过他一向不在乎这些微末小事,能为程笑希做到的,他都不会拒绝。
杨磊研墨的时候,程笑希在一旁大肆浪费手下的宣纸,他每每写上几笔就不满意,要换一张重写。在这时候,他有点后悔自己过去从来不在练字上下功夫了,虽然杨磊应该也看不出他写得好不好,但他还是想要能写得更好一些。
磨蹭了许久功夫,杨磊早就已经是站在旁边出着神,直到程笑希开口唤他,“你来看看这三个字!”
杨磊下意识就顺着看了过去,又马上收回目光,他不认识,但他不能看。
“我就只教你认识这三个字都不行吗?”程笑希故意在语气上掺上了许多委屈的意味,他很擅长用撒娇来达成目的。杨磊用余光瞥向他,他觉得少爷鼓起的腮帮子……有点像仓鼠。
那一刻,杨磊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的心里是有着别的心思的,可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见杨磊如此坚定,程笑希便只好用出自己提前想到的招式,他继续追问:“难道你不想认识我的名字吗?这可是我的名字,和其他字都不一样!”
少爷的……名字。
如果是少爷的名字,那就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三个字了。
杨磊承认,他动摇了。
程笑希对他来说有着与众不同的分量。影卫“灰烬”的人生早就注定了是捆绑在程笑希的人生上的,可杨磊渐渐意识到,他所剩不多的自己,好像也被绑在了程笑希的身上。
他想起把他当作守护神的孩童,想起少年程笑希见到他时亮起的眼睛,想起已经长成青年的程笑希会用憧憬的眼神看着他,管他叫“大侠”。
他不是守护神,也不是大侠,他给不了程笑希更多的东西,他只是一个影卫而已。
可是在程笑希的眼里,他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不重要的、可以随时牺牲掉的武器。程笑希总让他产生一种错觉,错以为自己的命好像变得重要了。他的命在因为程笑希而变得重要。
杨磊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发胀,他总是会被程笑希的三言两语说动,频频触犯底线,去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
程笑希看到了那银面具下的嘴唇抿了起来,应该是在思考的意思,他能感受到,自己一定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戴面具的青年终于是点了点头,他低沉地说:“属下想。”
简单的三个字,杨磊却需要在背后想很多事情,比如若是程老爷知道了这事,会不会因为他违背命令让他离开程笑希的身边,或是更为严重地直接将他处死。他正在去犯一个影卫的大忌,但他无法拒绝。
于是程笑希便把那三个字展示给他看,再一笔一画地重新给他示范着,杨磊很少见到程笑希这般认真的样子,也很少距离对方如此之近。
近到他能看到程笑希白皙的脖颈,如果这是他的任务目标,他只需要一击就能捏碎脆弱的喉咙。少爷在他的面前其实只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或是孱弱的幼兽,如若影卫有不忠之心,程笑希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杨磊想,还好程笑希的影卫是他,不会给其他人对少爷做出什么举动的机会。
这种想法毫无来由,完全不是影卫该对自己的主人产生的想法,杨磊尚且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程笑希发现了自己的影卫心思好像已经不在这儿了,但他也不恼,毕竟他的真实目的还藏在后头,现在差不多该铺垫好了。
“现在你认识我的名字了,应该再让我认识一下你的名字了吧?”
要知道,有些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他认识了少爷的名字,便很难禁得住让少爷知道他的名字的诱惑。那是这世上极少的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不是属于鬼楼影卫的,而是能够代表他自己的。
杨磊心想,既然他已经犯了大忌,那也不差下一个了。
他张口,吐出了那两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节。杨磊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发烫,陌生的音节有些灼口,让他感到血脉偾张。
接着,他又补充道:“属下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他只知道发音,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说来有些可笑。
程笑希把笔杆抵在脸颊上思考了一下,很快就落笔写下了两个字。姓氏好说,只是名需要他揣摩一下,“磊”这个字,很符合他对自己的影卫的印象,坚硬、或是说坚毅,都很适合。
他笑着把自己的思考和文字的含义都说给杨磊听,引得杨磊陷入了长时间的出神。也不知道愣了多久,杨磊才终于开口问道:“少爷,属下可以向您讨件东西吗?”
“什么?”程笑希歪头看他。
“……这张宣纸。”
他望向了桌上铺开的宣纸,有两个名字相邻着,现在他知道了,那是他的名字和少爷的名字。
是属于他的,属于杨磊的,不只是一个影卫。程笑希给了他作为自己在这世上的立足之地,他想要的不是那一张宣纸,而是这小小宣纸背后承载的意义。
程笑希当然很乐意,这还是杨磊第一次找他主动讨要东西,这就像杨磊第一次主动产生了职责以外的想法。
两个写在一起的名字……程笑希又看了一眼,杨磊不清楚,但他却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想到两个名字在什么情况下会单独写在一起。
那个想法让程笑希有些慌张,那不是唯一的一种情况……他也不该去想。
杨磊没有注意到程笑希的慌乱,他接过了那张墨渍还未干透的纸,待黑墨彻底吸附在纸上后,他才把这张纸整齐地折叠起来,收到了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年复一年,程笑希快要到了及冠的年龄。他前几年算得上不学无术,满脑子只有看话本子还有跟杨磊学功夫。那是他刻意地逃避,他没有勇气去正面反抗,就只能用这种不疼不痒的方式不去面对现实。
程笑希知道,父亲早就给他规划好了后半生的道路,他会去当官,然后继承了父亲在朝中的势力,再继承鬼楼。
可是程笑希对官场那些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一直留在都城,他好想要去外面看看,去哪里都可以,即使外面不像书里说得那么好也没关系,他只是想出去。
离他及冠的日子越近,程笑希就越发焦虑。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焦躁,想要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大宅子的冲动愈来愈强。从小到大,他是仗着家里的权势过着悠闲的生活,但他一向觉得自己像是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的父亲和母亲也不在乎他想做什么,只会告诉他该做什么。父亲给他铺好了官路,母亲忙着给他挑哪家的名门贵女作结婚对象。
他的生活早就被安排好了,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他其实不高兴,除了杨磊以外的人,不会有人听他说话。
杨磊……杨磊。
他哪怕是和自己的贴身小厮说这些话,都是会被转头告诉他的父亲的。可是他这些年和杨磊说了那么多不能被父亲知道的事,杨磊居然从来没有报告过。
杨磊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隐瞒的?杨磊早就在忤逆他父亲的命令了,杨磊愿意了解他的想法,愿意听他说话,会帮他做很多很多事……那杨磊,会帮他逃离这个宅院吗?
多年的渴望与迫在眉睫的压力,让程笑希产生了疯狂的想法。
月色如水,倾泻而下。在万事万物最安静的夜晚,程笑希坐在院子里,他要对杨磊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从来没有如此郑重过。
戴着银面具的青年站在他眼前,面具冷硬的边缘反射了月光,杨磊的双眼在夜色中朦胧不清,程笑希无法确定他的情绪。
但他还是望向杨磊的眼睛,希望能够和杨磊对视,他说:“我想离开家,离开都城,你可以带我逃走吗?”
从站在这里开始,杨磊就觉得氛围有些太奇怪了。直到程笑希提出要求后,杨磊发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让他第一时间都没有听懂程笑希说了些什么。
“逃走……?去哪里?”他下意识地反问。
“我也没想好……要不,你带我去看看江湖吧?去看话本子里说的地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程笑希已经有点想哭了,他很少向这样鼓起勇气,他很害怕被杨磊拒绝,万一杨磊拒绝后又告诉他的父亲该怎么办呢?他真的能坦然面对那样的打击吗?
非常异想天开的无理要求,杨磊看向程笑希的面容,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强撑出来的假笑。
他知道,程笑希一直都不开心。他知道,程笑希这么多年都在做同一个梦。
同时,杨磊还知道自己的主子是程老爷,程老爷不会允许他把程笑希带出去看什么所谓的“江湖”。他也知道只要离开都城,马上就会有无以计数的人追在后面。只要他把程笑希带走,就和背叛鬼楼无异,叛徒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该继续想程笑希的请求能否实现,他该拒绝,他应当把这件事报告给程老爷,好让程笑希早点打消自己偷跑出家门的念头。
可是他知道,他比很多人都了解程笑希的身上发生的变化。被关在宅院里的程笑希,就像被关在笼子里见不到太阳的小动物。程笑希无精打采的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攥紧了,却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在深夜折一片叶子,坐在房檐上吹着无力的乐曲。
杨磊想起了程笑希笑着看他,喊他“大侠”。
他也想起,话本子里的大侠总是能突然出现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真的当一次程笑希的大侠?
凋零
在每一次程笑希回想起来便感到痛彻心扉的春天,杨磊真的带程笑希逃出了都城。
那真的算逃出去了吗?程笑希不知道,他在出了城门的时候觉得自己第一次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城外的空气有草木香,和城内完全不一样。
可他们只在城外住了一个夜晚,就被程老爷派出来的鬼楼刺客抓回去了。这场逃亡持续的时间太过短暂,短到每当程笑希试图回忆时,只能想起自己有多么后悔,多么希望他从没有踏出过那一步。
鬼楼刺客很快地制服了杨磊,用沉重的锁链限制住了杨磊的行动,在直到他被带走的整个过程中,杨磊都没有说过一个字。他早就知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后果,可程笑希不知道。
程笑希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列队整齐的鬼楼刺客,被无言带走的杨磊,阻挡在他面前的父亲。他当场慌了神,程笑希看得出父亲动了怒,可这和杨磊有什么关系?
“是我让他带我出去的,他只是听了我的命令……他什么都没做啊?”程笑希奋力解释着,他想让那些影卫不许动,不许带走杨磊,但是所有人都只听命于他的父亲,而不是他。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凝重,能猜到杨磊一定会面临严重的后果。程笑希想要阻止这一切,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父亲冷眼看着他,说背叛的人只有死路一条。程笑希当即被吓得失了神,他的瞳仁都缩在了一起,眼睛里写满了绝望。
死路一条……背叛?什么是背叛?
“他没有背叛,他只是听我的命令,是我逼迫他做的!父亲你要罚就罚我啊!”程笑希在父亲的面前哭喊着,希望父亲能够留杨磊一命。可任由他哭得多么凄惨,又如何恳求,程老爷都没有松口。
他该说些什么来挽回?他还能做什么?程笑希的脑子已经一片混沌,但他必须要思考。父亲不允许他离开……因为父亲更希望他能当一个听话的孩子,走上那条已经铺好的大路。
“父亲……您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都听您的,您就留他一命好不好?”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程笑希已经没什么力气继续哭下去了,他只感到绝望。即使父亲终于满意地松了口,程笑希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程老爷命令身边的影卫带着程笑希去地牢,这还是程笑希第一次来到自家的地牢,他脚步虚浮地宛如行尸走肉般走到最底层,然后见到了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影。
他的父亲想要让他亲眼见证忤逆的后果,虽然痛不在他身上,但他多少也该长些记性。
程笑希不知道是自己被泪糊了眼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怎么看都只能看到一片血色。都是他任性、是他天真,他就该当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他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了,他到底在不满些什么呢?
如果他乖乖听话,杨磊就不会去实现他的可笑愿望,也不会受他牵连被父亲处罚,不会经历这些痛苦。
在过去,只有杨磊真正关心他在想些什么,可是在今天以后——他都不会再想了。
地牢一见后,程笑希被父亲关了禁闭。虽然父亲说了留杨磊一命,也同意了杨磊继续留在他的身边,但程笑希接下来一个月都没有再见到杨磊。
他整日坐在院子里,捡来落在地上的叶子,想要吹出记忆中的曲调,却怎么都不得其法。
明明已经是春天了,怎得比冬天最寒冷的时候还要更为冰冷,冻得他觉得自己身上都要结霜了。
再见面的时候,杨磊以下人的身份回到了他的身边。
程笑希看着眼前垂着头的人,觉得熟悉又无比陌生。在换掉了那身黑色劲装后,杨磊好像失去了一切锋芒,似被折断的剑。薄衫挂在他身上甚至显得有些松垮,杨磊可是比他还要高上一点的,人怎么能瘦成这样?瘦到连衣服都架不起来了。
他觉得嗓子生疼,噎得说不出话,想要开口,却是眼泪先落下来了。
杨磊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程笑希有很多话想说,他就那样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很多话,可是杨磊一直都是沉默的,没有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杨磊不会应付程笑希的眼泪,一直都是。他过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少爷,每当遇见这种情况,他总会想去摘一片叶子,吹响无数次陪伴年幼的程笑希入睡的曲子。
但他现在做不到了,就和他无法回答程笑希的任何一句话一样。
程笑希大概还不知道,在他被放出鬼楼的那一刻就被割了舌头。原本任何人都不能带着秘密离开鬼楼,只有死人永远不会泄密,他能留下一命,鬼楼便至少不能让他还有开口的机会。
现在他不能说话,也不能用叶子吹曲子了。虽然只需要吹气就能让叶子发出声响,可只有舌头控制气流才能让声音拥有曲调。
他该怎么安慰程笑希呢?
其实程笑希没有失去什么,反而是他失去的多上了太多,但杨磊没那么在乎。原先他只想活着,当他带着程笑希离开了都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那么在乎活着这件事了。如今还能侥幸活下来,重新站在程笑希身前,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好结果。
在程笑希知道杨磊被割了舌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该当场晕死过去,而不是这样神智清醒的坐着。脑子清醒的可怕,但只是清醒,不具备任何的思考能力,像被人挖走了内核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感到绝望,悔恨缠绕在他的身上,那是斩不清的藤蔓,让他无法向前走,无法面对任何事。
杨磊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天真的白痴做了一个有关春日的美梦,在现实面前撞了个头破血流。
在杨磊无法开口回应后,程笑希说的话变得更多了,他很怕空气安静下来,很怕让局面变得尴尬,很怕对话出现空隙让他想起杨磊经历的由他招致的不幸。
他经常说着说着,声音就发起了颤,跟在后面的就是流不尽的眼泪。杨磊现在与他的接触比过去多了不少,甚至会在这时候主动伸手拭去他眼角即将落下的泪珠了,这是以前的程笑希没有想过的事,可他却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
他原本想要杨磊的世界能更大一些,却把杨磊的人生葬送在了自己的身上。杨磊……为什么不怨恨他呢?
程笑希能感受到,受过那次重伤后的杨磊明显身子差了很多,总是在咳嗽,偶尔严重到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杨磊的脸色也整日里都不太好,嘴唇总是苍白的,让程笑希担心他会一不注意就消失了。
每一个变化都让他无比后悔,而和悔意同时疯狂增长的还有他隐秘到不可言说的心思。
杨磊从来都不止是他的影卫,即使看起来是他捆绑了杨磊的人生,但实际上杨磊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无法被剔除的痕迹。
那个会实现他愿望的人,那个会回应他期待的人,那个愿意拯救他的人,他的“大侠”……
他想,自己当真是无可救药。
程笑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杨磊产生情意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真实的心绪诉诸于口。如果他想要和杨磊再近一些,恐怕程老爷不会再对他进行第二次让步,父亲绝对不会容许杨磊继续活着。
只要和杨磊相处,程笑希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藏不住浓烈的渴望,总是想装作不经意地和杨磊产生接触。
被人为制造的暧昧是无比刻意的,程笑希会在心里揣测,这种刻意会让杨磊察觉到他的心思吗?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让杨磊发现还是不想。不发现的话他就可以永远自己寻求小小的慰藉,若被杨磊发现的话,对方万一不接受免不得会避嫌。
但假如杨磊发现并默许了呢……?
程笑希大概没有想过,杨磊比他更早的意识到了悄然而生的情意。
那张写着两人名字的宣纸,直到现在还被杨磊好好保管着,即使纸张已经因为在岁月的洗礼下变得脆弱,却还是宛如当年般崭新。
会把一张小小宣纸多年收到贴近心口的地方的人,怎么可能读不懂程笑希言行里的暧昧。
只是杨磊太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了,被强行废掉的武功导致他的身体已经面临状况严重亏空,宛如注定枯死的老树,已经无法挽救,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先前的那一番已经成了程笑希的心病,杨磊不想再让程笑希经历更多的打击。他不如就假装从未看懂过,装一次糊涂,在余下的生命里都陪伴在程笑希的身边。
程笑希却因为无法言说的情意感到痛苦,他痛恨自己的身份,又怨自己没有力量,无法反抗父亲。
当他无法抑制冲动的时候,他就会开始写信,把自己的心思全部写下来,把情意藏进文字里,再封锁于信匣。不能与外人道的心思被盖子守护起来,又被塞进清理过的抽屉。
程笑希在多年的思郁中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过去经历的失败都是因为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如果他早日把程家的势力握在手中,那他是不是就可以不再受父亲威胁,顺利地和杨磊在一起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程笑希暂时放下了自己与痛苦悔恨的纠缠,他走在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官途上,迎来了自己的官路上的第一个重要节点——他成功当上了侍郎。
那天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家里,想把这个好消息早些告诉杨磊,他想和杨磊说自己一定会爬到更高的位置,站得高也能望的远,他看不到江湖,就去更高的地方看属于权力的风景。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筹谋是需要时间的,杨磊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他。
……于是一切都破碎了。
程笑希见到了一颗彻底枯死的树木,那个被他担心风一吹就会消失的人,真的离他而去了。
上天再一次对他的天真降下了惩罚。
程笑希这一辈子要后悔的事太多,那些错误的后果全都落在了杨磊身上,曲折的形成对他的报应。
杨磊这次离开便是永远了,同样的,杨磊还是没有留给他哪怕一句话。
他没有见到杨磊最后一面。
程笑希会想,杨磊在最后的日子里……察觉到过他的情意吗?杨磊之前对他的态度也是特殊的,那杨磊会不会对他有着哪怕一点点的感情呢?杨磊……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呢?都怪他走得实在是太慢了。
苦果早在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就被种下了,可他又总是在奢求更多。就像是在已经凋零的当下渴求记忆力最美好的春光。
那时他在院子里挥着从来没有真正得其法的剑术,杨磊在旁边拿春天的新叶为他吹曲子。
程笑希恍然间发现,似乎又是一个春天。
春时又至,院子里的杨树生新叶了。在让他肺腑作痛的过去,他曾无比喜欢春天,因为春天总是让人觉得有盼头,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再次跨越了一个寒冬,或是复苏,或是新生。
万物有春。
……可是杨磊,却再也没有下一个春天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会无条件地回应他的期待。
程笑希觉得自己才是不配拥有下一个春天的人,杨磊却要因为替他背负罪孽先一步离去。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要一切报应都只对他一个人应验,至少不要让杨磊因为他落得太过悲惨。
可他的后悔没有任何意义,他将永远沉浸在无法面对过去的恐惧里,作为一个胆小鬼度此余生。
只希望能在死后再见上杨磊一面,也不知道黄泉之下……有没有春天。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