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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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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二十年,七月初七。
魏泠月是夜里到的青州,这会儿外头密密匝匝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橘黄色的光映下来,结伴而行的男男女女皆是一张笑面。
长街上行人如织,反倒使马车寸步难行。七夕盛况,历年如此。
魏泠月打起车帘,外头的灯火立刻映照进来,她一错眼,竟瞧见前头有一个瘦骨如柴的乞儿正在沿街讨钱。
这等盛况,乞儿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魏泠月没下马车,趁着马车与乞儿错身之际,将荷包里的银锭,准确地掷进了乞儿的破碗里。
魏泠月常在话本里瞧见那些行侠仗义的儿郎对路边的乞儿施以援手,而后乞儿痛哭流涕,感恩戴德。魏泠月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哪怕行好事也是遮遮掩掩。
乞儿乍然见了银钱,立刻捡起来咬了一口。这时再起身追,只能瞧见马车驶进了街口拐角。天边倏然炸开一朵朵烟火,底下的人欢欣雀跃地拍着手。
魏泠月到范府时,这场烟火盛会正好进入尾声。
范府管家快步迎出来,笑眯眯地叫了句大小姐,“主君正在书房等您呢。”
魏泠月点头,“阿秋呢?”
管家道:“小姐与人约了出门玩儿,过会儿应当就回来了。”
几句话的工夫,便到了书房。
魏泠月上前叩了叩门,等里头有人应声,她推门进去,眉开眼笑地唤了句范伯伯,“您瞧什么呢?”
范路笑眯眯地递给她看,是一本小册,上头罗列了许多儿郎,上头注明了画像家世年龄,详细极了。
魏泠月咦了声儿,饶有兴致地问道:“您给阿秋挑郎君呢?”
“怎么尽想着阿秋,你年岁还比阿秋长半岁呢。”范路道,“你爹娘不在,我要好好替你甄选甄选好郎君。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魏泠月听到这话,立刻兴趣全无,随手将名册递回去,“没有喜欢的。”
“阿月!”
范路喊了声儿,发觉语气太严厉了,又软下声儿,谆谆教导。
“你不要任性,你父母那些费心费神的事儿,有伯伯在,轮不到你这个小辈操心。只有你过得好,才能告慰你父母在天之灵。”
魏泠月仰眉,她眼睛很像她父亲,眼里自有一股孤直执拗,看的范路心头一软。
“伯伯,父母冤情未雪,我有什么脸面安心度日?”
扔下这句话,魏泠月起身,快步出去。出门正撞上周叔过来奉茶。
“大小姐,与主君闹脾气了?”
魏泠月说了句没有,神色却让人很不信。
她眉眼间自有一股冷冽,不说话时很有威仪。
周叔不敢追问,只能眼见着她快步离去。
魏泠月一路走到她在范府的小院,往前头眺了眼,发现前头的丝萝院里正点着灯。她又转头,进了丝萝院。
范宁秋刚拆了头发,侍女便禀道:“大小姐来了。”
范宁秋早年丧母,与魏泠月交情很深。一心盼着她来府里住,这会儿听她来了,高兴的不行,从妆台前起来,一边走一边埋怨道:“怎么阿姐回府都没人知会我一声儿?”
魏泠月才迈进屋里,正好听见这句话,接道:“不怪他们,我刚到便被范伯伯叫去了。”
范宁秋打量着她恹恹神色,挽着她坐下,温柔道:“我爹是不是催你成婚啦?”
魏泠月说是,“范伯伯总说我是小辈,不让我管父母之事,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可阿秋你知道的,我们为人子女的,哪能不管父母之事呢?”
魏泠月父母当年蒙冤而死。这事儿一直是她心中郁结所在,多年以来,她一直暗地查探,却一无所获。可哪怕她查寻不到痕迹,让她摒弃前事扎进相夫教子的日子里,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范宁秋道:“父亲也是心疼阿姐。阿姐原先是饮金食玉的大小姐,后来又不肯让父亲庇护,独自在外吃了不少苦。前事一直杳无音信,阿姐年岁亦是渐长,他自然是希望你放下心结,好好过日子。”
魏泠月单手撑着下巴,不大高兴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伯伯是为我好,可我过不成那样的日子。”
范宁秋想了想,道:“阿姐若是说你心有所属,父亲定然不会让阿姐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魏泠月顿时醍醐灌顶,起身正要出去,倏然又转回来,从怀里摸出个檀盒来,笑盈盈地递给她,“差点忘了。阿秋,这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明日是你的生辰宴,来客太多,我怕到时来不及送你,提前给你。”
范宁秋登时笑起来,双手接过来,放在桌上,起身送她出院门往书房那头去。
折回来时,侍女正收拾桌面的茶具点心,将檀盒递来,问她,“小姐,给您放在何处?”
范宁秋拿起檀盒打开,里头是对浓绿翡翠玉环状的耳坠,成色水头都是极好,碧光莹莹。
侍女赞叹了一声儿:“大小姐知您喜爱翡翠,这些年每回到府都要给您捎翡翠打的首饰,竟也没送过样式相似的,想必是用了心。”
范宁秋很满足地笑:“我阿姐心里自然是有我的。”
魏泠月一路上越想心里越是懊悔。
范伯伯这些年待她好,是与亲女儿阿秋别无二致的,她又岂能因为一时口角便摔门而去?
魏泠月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书房门口,正要叩门,听见里头传来模糊的对话。
“……有当年亲卫的口供为证,当年确实是有人截断了粮草。”
“这事儿瞒紧些,别让阿月知道。”
里头说的事儿与她父母有关。魏泠月脑袋嗡地一下,心跳到了喉咙口,她一咬牙,轻手轻脚地穿过葳蕤花丛,蹲到书房窗沿边。
“若是有人刻意截断粮草,那当年侯爷守城不出,被敌军围堵城下就是情势所迫,不是传闻说的贪生怕死,抗命不出。”
“当年押粮官是谁,途径几座城池,中途停靠过哪里,粮草又是在哪里贻误的,通通去查清楚!”
屋里传来一阵踱步声儿,里头又问:“这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
范伯伯大抵是情绪平复下来,魏泠月只听见里头对话声量渐低,魏泠月正想再往前凑凑,多听几句,她刚要起身,颈边倏然一凉,眼尾依稀扫见一道寒光。
是一把匕首。
“别动。”有人在她耳后询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儿?”
“我只是一时好奇。”魏泠月身形都僵住了,语气有些瑟瑟,“我不是故意听范伯伯他们说话的。”
“伯伯?你是范节度使的侄女?”
魏泠月弱声道:“是。”
江重锦这回的运气不大好。
他原本是想偷偷潜进书房,却没料到范路这会儿仍在书房商议要事,他本身也正在调查范路,理所应当地想着听一耳朵。
结果撞见这穿着身碧色罗裙的姑娘,深更半夜,她这打扮,往花丛里一扎,压根瞧不清花丛里有个人。
江重锦怕她看见面容,不得已出手劫持,以为是个小丫鬟,没成想听她谈吐还是半个主家。
若今夜过去,此事被范路知晓,定会加强府邸周边防备。
今夜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潜进书房。
江重锦眼神一变,抬手准备打晕这姑娘。
魏泠月浑身僵冷,悄悄地往后瞥一眼,故作镇定道:“兄台,我不会出声的,你能不能把匕首拿开?”
月光下,这姑娘露出来的小半眉眼,波光潋滟,他分明看见,她眼下缀着一颗熟悉的朱红泪痣。
江重锦手下一顿。
某种念头几乎瞬间破土而出。
江重锦稳了稳呼吸,将匕首收起来,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魏泠月。”
江重锦登时愣在原地,一时失言。
居然真的是她。
魏泠月意识到身后这人大抵是挺好说话的,于是她有些得寸进尺地旋身,悄悄去看他。
原以为会瞧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夜行衣刺客。没成想,对她利刃相挟的人居然会是个眉眼好看,落拓风流的玄袍少年郎。
魏泠月打量他片刻,忽然道:“咦,这位兄台,你长得好生眼熟,有几分像我的故人。”
江重锦脸色晦暗,慢腾腾地将匕首收进刀鞘,看她的眼神愈发复杂:“不知是哪位故人?”
魏泠月还是有些怵他冷淡神色,他问到此处,也不好敷衍,只得答道:“年少时家父曾为我订下一桩婚约,我那未婚夫模样生的与兄台一般好看。可惜后来,我与他退亲了。”
她已记不清前未婚夫什么模样了,五六年前的事儿,只匆匆见过两回,哪里能记得呢。她只记得定亲之后,很得意地炫耀过一阵儿,到处叫嚣她未婚夫的容色无双。
“小姐还记得从前的婚约?”
这话说的莫名有些怨气。
魏泠月猜想,这兄台大抵也是被姑娘退过婚,这才能如此感同身受。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儿,找补般添了几句:“原我也舍不得退亲,可家逢突变,实在不宜贪恋儿女情长。”
江重锦扬眉,吐字缓慢。
“是吗?”
“那是当然。”魏泠月毫不心虚地答。
想当年,她还给未婚夫写过一封情真意切的退婚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