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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事的开始 ...

  •   2015年8月7日,立秋前的头一天,暴雨袭击了九溪市。
      持续整日的降水迫使九溪江水位不断抬升,水花一阵接一阵摔打堤面。
      电闪雷鸣间,一具浮尸卷到北岸,吓得巡逻的保安扔掉手电筒,扯着雨衣便往值班室跑。
      23点45分,闻讯而来的警察封锁现场,黄色的警戒带在闪光灯下异常醒目。
      一名警官躬身钻进隔离带,将防水布掀开至死者头部,又缓缓盖了回去。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如果每个人的结局从出生便被注定好了,你愿意翻开那张答案吗?”警官想起小时候算命先生抛出的引子。
      “人生到头不过一死,通往结局的路却有无数条。哪怕终点已定,沿途的经历都会是不同的。”被问到的女孩坚定地回答。
      周璟,如果知道答案,你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2001年7月13日。
      绿色的立扇呼啦啦地旋转,翻搅白日留下的余温。
      铜色的钟摆静默地摇晃,空气里只剩碗筷磕碰的声音。
      这是周璟升初中前最后一个暑假,一家三口围聚一堂。
      周至诚眼睛粘在福彩版面研究走势。周艳华望着挂钟的钟摆,每送一口饭咀嚼十下。周璟则低着头,刘海快要埋入碗里。
      “呼啦”,报纸翻了个面,锋利的边缘划破静谧的空气。
      五、四、三、二、一,周璟在心中为世界大战的爆发倒数计时——
      “说了多少次了,吃饭就吃饭,别总看报纸。”
      “你懂什么,我是在研究号码走势懂不懂?指不准哪天我就能中个百八十万的。”
      “算了吧,这等好事能轮得上你?”
      “你不买永远也轮不到你!”
      熟悉的对话像收录机被按下播放键,一段接一段重复上演。
      硝烟味在空气里蔓延,从饭桌徐徐升起,一直流动到天花板。
      周璟不慌不忙地往嘴里送饭,仿佛从始至终她只是个旁观者。

      “咳咳。”周至诚清了清嗓子。
      这是父亲要说话的信号。周璟放下手中的筷子。
      上升的硝烟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临了突然掉头,涌向周璟。
      “下学期就是六年级了吧,准备上初中了,要好好加把劲啊。”宛如大领导发话的阵势,周至诚微微扬起头,半张脸从报纸上沿露出来,一双大眼睛用力朝对面瞪。
      周璟没有回应,将头往回一缩,埋得更低了,像是要躲避檐前的雨。
      “什么六年级,九月份开学就初一了,你到底关不关心孩子!”周艳华的声调诡异地上扬,翻飞的嘴皮像直升机远离地面前加速的螺旋桨。
      战事恢复正常,可以撤离。
      “我吃饱了,爸妈慢慢吃。”周璟飞速撂下这句话,溜回了房间。

      面对父母毫无掩饰的争吵,周璟从一开始的恐慌,害怕,变成如今的习以为常。
      十二年的相处体验,让她深感自己在家里就像个隐形人。
      没有人过问她在学校开不开心,有没有受委屈,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
      所有的一切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吃饭,上学,写作业,睡觉,周璟只负责执行。
      她的意见,她的期许,她的情绪,都是不被看见的存在。
      于是周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逃避着,钻进这间小小的防空洞里。
      哪怕此时一墙之隔的客厅正上演枪林弹雨的火拼,她在漆黑的房间里也不觉得害怕。
      想象力是她最好的伙伴。

      周璟想象自己是个烈火英雄。火光爆发的一瞬,甩上车门,任身后数十排汽车四分五裂,碎片翻飞。她只管将墨镜一戴,单手插兜潇洒往前走,身后的世界与己无关。
      关上房门就仿佛关上了通往战火的世界,周璟想。
      她放肆地任思绪翱翔,肉身融入无垠的黑色里,好像再也听不见汽笛狂鸣般刺耳的争吵。
      这一刻,她是被夜领养的孩子,安然享受夜的庇护。天际里点点的繁星,是“乱世”里独属于夜的浪漫,倾洒在她心上。
      只要发挥想象,周璟就无所畏惧。

      十点十分,恭喜发财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周璟冲到客厅,曝露在周艳华探究的目光之下。
      周璟没有选择马上拿起话筒,她在等待,等待母亲走回房间的瞬间。
      余光中,黄色的房门虚掩着,黑暗中露出一只拖鞋,五指挤出红色边缘。
      周璟背过身,右手遮着嘴,用背影阻隔母亲的视线小声说了句“喂”。只听对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杂着方言和欢笑声。周璟确认这是满悦打来的电话。
      “什么事这么高兴?”周璟问。
      “你看电视了吗,中国申奥成功了!”
      “太好了!”虽然周璟没被允许在晚上看电视,但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由衷地高兴。
      “我现在在我外公的武馆那儿,整条村的人都出来庆祝了,今晚一定要玩个通宵!”
      “啪啪啪”几发炮竹震得周璟赶紧将话筒拿远。
      “夜深了,该睡觉了。”周艳华朝客厅喊。
      “知道了。”周璟捂着话筒应了一声,再回头提起听筒,“我该去睡觉了,代我向你外公问好。”
      “啵啵啵,吻别。”电话那头传来大力亲吻的声音,周璟笑着放下了电话。
      此时她的耳边还留有余音,快要溢出听筒的喜悦乘着电话线疾驰而来,将周璟今晚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份开心不仅是因为历经十一年,中国终于申奥成功了,还因为满悦遇到开心的事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人是她。
      这份“最好的朋友的确认”让周璟喜悦加倍。

      周璟随手拿起放在桌面的《小王子》,对着浮雕的封面看了又看。
      上面印有立体的玫瑰花,狐狸,还有夹在二者之中的小王子。
      这是周璟最喜欢的故事。
      周璟的脑海里同样有一座星球,她是星球的主人,星球上一切的事物统统属于她,包括那座玫瑰花园。
      ——虽然她还没找到那朵特别的玫瑰花,只为她绽放的玫瑰花。
      比起轰轰烈烈的恋爱,周璟更向往小王子与玫瑰花之间独一无二,细水长流的感情。
      世上真有那么纯粹却后知后觉的感情吗?如果有,周璟愿意奋不顾身地奔向它。
      ——假如玫瑰花不嫌弃她的家庭的话。

      谁会喜欢一个在战火中四处避难的女孩呢?
      周璟发疯一般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这样她就有足够的能力离开家里,独自生活了。
      那才算真正的活着,周璟想。现在的日子顶多算“寄人篱下”。
      谁说在自己家就不会有“异乡人”的感觉?
      周璟深深感受着房间和客厅的割裂。

      图书馆是周璟假期的避难所。
      每每遇上父母中任何一个人在家,她都会借口去图书馆看书,堂而皇之地离开“阵地”。
      父亲母亲自然是不会对她“爱学习”的行为表示反对的。
      当周璟说自己去图书馆的时候,若是父亲在家,便会头也不抬地从鼻腔里“嗯”一声;
      若是母亲在家,便会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喊一声“早点回来”;
      若是他们两人都在家,奇异的事便发生了——没人会搭理周璟。
      因为他们都指望对方会发声,于是谁都没有出声。

      不管怎么说,这份来之不易的自主权都令周璟松了一口气。
      她得以没日没夜地浸泡在书海,或站在书架前,或坐在墙角里,将书架的上的书从A读到Z。

      周璟喜欢旧书页翻开时散发的味道。
      不同于新书浆白色页面附着的墨香味,那是一种柔和的,舒缓的,独属于二手书的气味。
      她仿佛可以想象那一张张泛黄的书页被各行各业的人翻阅过,沾染上不同气息,才形成了这份别具一格的书味“香氛”。

      周璟闭上眼,展开了天马行空的想象:
      也许这香气调制于一名老师的借阅期间。
      他在碧绿色的台灯下准备教案,捧着这本书籍翻阅。
      台灯的光洒在书页上,传递热度,低温烘烤着墨迹。
      那一行行文字便在数不清次数的加热下,发酵出独一无二的气味。

      连书页上的污渍,都能令周璟浮想联翩:
      也许是哪个贪吃的小孩一边嚼着饼干,一边读着故事乐不思蜀。
      从嘴角落下的饼干屑掉在令他痴痴发笑的句尾,油渍便被印在书面上,成了孩子无意而为的书签。
      周璟回过头又将这页读了一遍,带着不同时空里另一个读者的“书评”。
      于是她也傻傻地笑了,笑这个孩子怎么吃东西还漏嘴,笑自己怎么如此喜欢玩味这虚假的幻想。

      这一天,图书馆逢上周末,连墙根处都坐满了人。
      周璟站在书架前,随意取了一本书,开始翻看起来。
      她向来不挑图书的种类,原因很简单——她相信无论是什么书,遇见了便是缘分。
      有时碰上晦涩难懂的文字她也不撒手,只是放缓阅读速度,前后翻看书页,静下心咀嚼。
      只要仔细思考上下文的逻辑关联,常常回顾章节在全书结构的定位,周璟总能理解作者表达的观点与行文的意图。
      对她来说,读书是出于兴趣,也渐渐成了习惯,没有太多目的性。有时三两天没能来读上一本反倒让她心痒极了。

      不过周璟有个习惯,就是看故事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
      与其他体裁不同,一个完整的故事有明显的起承转合,像一首连贯的乐曲。
      若是中间被打断了,读者便容易忘记前文的内容或是再难找回当初阅读的情绪。
      周璟读故事向来凝神专注,入迷时周围的脚步声都如同静音一般消失不见。因为此时此刻她正沉浸在作者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里,体验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人生。
      哪有随随便便在两个世界跳跃的道理?

      当然,如果打扰的声音源于她自己——比如说她的胃,那就别无他法,只得停下稍作休整。
      就好比现在,周璟隐约觉得肚子要开始奏乐了,于是只能依依不舍地记下书的名字,放回书架。

      就在抬眸的瞬间,周璟看到一个人的侧脸。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张完整的侧脸,而是被三本书框出的下半张脸。
      左右两本书逆向依偎在同一本书上,像从一个支点延伸出三条线,将这四方视界切割成数个三角形。
      左上方是那个人的发尾和耳朵。黑色的头发贴在后颈,发梢顺着耳朵的弧度向前卷翘,落在耳垂的正下方,利落而朝气。
      他的耳垂很好看,垂珠饱满,像是老人说的很有福气的样子。
      周璟微微低头,以便看清他下颌的全貌。
      像是个很瘦的男孩,他的轮廓线清晰,下巴的弧线流畅而顺滑。
      想到这,周璟伸出拇指和食指,对着他的下颌角一比划,心下了然。
      再往右走就会看到他的眼睛了。来自陌生人的窥视是一种冒失,周璟想了想,就此作罢。

      这是周璟第一次碰见他,却不是最后一次。
      暑假期间,周璟多次在书本的间隙与他相遇。
      奇怪的是,她永远无法看清他的全貌。
      每当她走出书架,那个男生总是先她一步离开。若是她静静地看书,那个男孩便会留在原地直到闭馆。
      这一切激起了周璟的好奇心,她倒要看看这个对手长什么模样。

      周璟仿佛在与一个不愿被发现的人斗智斗勇,对方的应对随着她的出招而变化。
      她试过尽可能地放轻脚步,以掩饰离开的意图;也试过绕到书架的另一侧,偷偷探出头;更试过挪开面前的书籍,让对方的脸暴露在自己眼前。
      当然,这些策略无一例外,统统失败了。

      如果这是一场追逐游戏,对手似乎只愿透露半张面孔。
      也许他是周璟已经认识的人,也许会是她将要认识的人。但具体是谁,周璟无从知晓。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对着那无法给出更多信息的下颌线反复想象。

      周璟见过他的下颌线与脖颈之间产生的很多个角度。
      但多数时候,他的下巴压低,保持45度角的姿势,像在认真地阅读一本书。
      周璟很难想象,在这样的阅读状态之下,对方还能如此敏锐地察觉自己的动向。
      他真的看进去了吗,他看的是什么书?如果真能面对面,周璟想问他这两个问题。

      渐渐的,周璟开始习惯两人隔着一面书架各自阅读的状态。
      哪怕阅览区空出了位置,他们也依旧站立着,默默翻动书页,无动于衷。
      这仿佛成了二人之间独属的默契——你无需在意我是谁,来自何方,长什么模样,只需知道当下我们处在同一屋檐下,沐浴着同一片日光,呼吸着同一份空气。
      周璟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同一条河流之中,一滴水遇见另一滴水,彼此证明了对方的存在。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暑假的末尾。
      周璟敏锐地察觉到他来时的匆忙。
      一滴汗水顺着脖颈滑落,濡湿了他的发尾。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吞咽口水,又像是在平复情绪。
      直觉告诉周璟,他遇到了一些事情,他的情绪因此大幅波动。
      那若隐若现的呼吸声,仿佛在大声地告诉周璟,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诉说。

      周璟合上手中的书。此时此刻,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周璟的左脚向外缓缓抬起,轻轻落在地面上。
      对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于是周璟再向左迈了一步,此时她从书本的间隙看见对方依旧留在原地。
      他的手上似乎拿着一本自己熟悉的书,封面上是一朵鲜艳的红玫瑰。
      《小王子》,周璟默念出声。
      “噗通……噗通……”心脏舒张的节奏变得紧凑,周璟的心跳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也许今天就是他们“见面”最好的时机,这个时机过了今天便不会再有了。

      悄悄来到书架侧面,周璟听凭心脏在胸腔狂跳如雷。
      只需一个探身,就能揭露男生的“庐山真面目”。
      就是现在!
      周璟猛地往一转——
      突如其来的东风将白色的窗帘吹拂在半空中,扬起风帆的弧度。
      空旷的过道只剩风声。
      呼——呼——呼——
      夏日的风从周璟空荡荡的心房穿堂而过。
      也许是遇上了急事,也许是还没坚定露面的决心,那个男孩最终没有选择现身。
      周璟将书放回原位,垂着头离开了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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