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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意恐迟迟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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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东西已经收好了,顺便帮你整理了一下衣柜,这是最后一次了。水电费你不要忘记交,垃圾袋我会拎下楼…”
池规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在他走到玄关时,我终于抬头,问道:“不可以留下来过个年吗?”
池规低头穿鞋,闻言愣了一下,把滑落的围巾围好,说:“不了,就在年末告别吧。傅易,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来年,又是新的开始。”
我发现他剪短了头发,好像已经在为新生活做准备。
他笑了笑,转动门把手,我只听见匡的一声,他走出了我的生命。
我仰头倒在沙发上,想,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是被十八楼窗外近在眼前的烟花给惊醒的。我从沙发上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
室内昏暗,没有开灯,只有烟花炸开的火光,照亮一瞬。那光亮太刺眼,我抬手挡住眼。忽然所有画面都融化在一片白光之中,我有失重的错觉。
天旋地转,我置身于不可抗拒的洪流之中。
“傅易,傅易?你有在听吗?”
我撑着脸的手一抖,猛然回神。面前是池规放大的脸。他的刘海几乎快要遮住眼,落日绕过细碎的发丝投下余晖。空气中浸满了暑意,我感受到有滴汗从我脖颈一路滑下,头顶只有吊扇呼呼地转着,发出有些躁人的声响。
这张脸我太久不见。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想。
我伸手,去摸他的后颈,光滑一片。
好真实的触感。
一时四下寂静无声,我心擂如鼓,撞在血肉四壁,疼得我差点掉下泪来。
“你干什么!”
池规被我吓到了,他瞪圆了眼,挥开我的手,像受惊的猫。
没错……我没记错……
窗外正是夕阳西下,落日将要被不远的教学楼全部吞没,不时听见一两句人声,而不是除夕夜十八楼的窗外,高楼林立。
此时是十七岁某个傍晚,我的面前……是十七岁的池规。
“你怎么了?不舒服还是……”
我拉起池规的手腕,站起来就向教室门外跑。他起身的时候被我拉得一趔趄,一头雾水跟着我发疯似的在楼道里跑。
A4教学楼在校区的边缘,背后就是一座小山坡,只要找对角度,就可以旁观一场盛大的日落。
池规气喘吁吁,我于是放慢了步子。我太激动了,这可是珍之又珍的十七岁的池规。
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而这里我已经来过很多次,于是我轻车熟路地带着池规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等他在斜坡上站稳了,我就松开了他的手。
“怪不得你总是逃最后一节课,”池规露出一个浅笑,“非常值得。”
我空虚的十七岁啊,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以至于七年后回想起来十七岁这一年的遗憾,竟然只想带他看一场日落。
我再醒来已经是四点,算是新的一年了。这是没有池规的第一年。
在沙发上将就了一夜,我坐起身的时候腰酸背痛,迷迷糊糊地发现似乎坐到了什么东西。
那本日记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普通样式,厚厚一本,我看着觉得有些眼熟,想是不是池规落下的东西。我本不想翻,但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翻了几页纸,于是我便看见了上面的字:
2013年6月12日
傅小少爷没有传闻中那么凶,虽然他目中无人,恣意妄为,不够尊重人,说话轻佻……但是他是个好人。我承认那场落日很好看。
2013年6月12日,我和池规同学一年来第一次有交集。我原本已经忘记了,但随着这本笔记本上的记载,记忆逐渐复苏。
池规作为代表邀请我参加校园音乐节。我们班排了一个舞蹈,但缺钢琴伴奏,而我是班上唯一一个会演奏钢琴的人。
“不去。”我说,说完我就转了个身,懒得看他。
我当时在想什么,想这人真烦,挡着我看日落了?
池规转到我身前来,有些着急地说道:“傅同学,这次秦柳和徐南思为这个节目付出了非常多的心血,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一缕东风,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啊。”
我用眼神示意他看我搭在桌面上的手,说:“我举不起来啊。池规,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音乐节那天我也没去现场,听说我们班的节目并不怎么圆满。
我猜池规一定讨厌死我了。
我死也猜不到我后来会想要和他一起看日落。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手一抖,蛋黄酱掉在了桌上。我啧了一声,按了接听。我暗想要把这铃声换了,因为这是池规的声音。我不想每次都被吓到。
打电话来的是我妈,她叫我回家过年。我一边擦桌子一边听她说,不时应一声。
奇怪,今年她说话怎么轻声细语,搞得我逗不太习惯了。我暗想回头给我妈买几盒补药回去,最好再去做个什么检查。
“我不回去了,那么远,来来回回累死了。反正除夕都过了。”
“又不要你开车,飞机高铁,坐船都随便你。回家路上也当散散心,放松一下心情。”
“没什么好放松的。”我说。
挂了电话之后,我也没胃口继续吃早餐了,又看向了茶几上的日记本。
我不明白这都是为什么,也不确定过去是否真的被改变了。这些都是我和池规的独家记忆,没有旁人可以作证。而我如果现在打个电话去问池规,“喂,你还记不记得2010年6月21号的事情呀,就是音乐节那回”,他一定当我抽风了。
我希望奇迹会发生。
我想到高中三年,我和池规关系不热不冷。他不记仇,但我素来对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没什么好感。
直到高三那年我开始住校。池规正好在申请换寝,理由是原来的舍友太吵打扰他学习。阴差阳错,他和我成了舍友。
池规把东西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书,对我的新室友没有兴趣,头也没抬打了个招呼,结果一抬头看见是池规。
要说愧疚心虚,我人生前十八年都没有这种感觉,因此也无所谓和池规打交道,我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只是我如今回想那段时光,总觉得惶惶不安,好似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物证边上,只等着被发现。
池规走后我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我拉上所有的窗帘,又打开所有的灯。无论外面是否已经入夜,室内总是灯火通明。
这样才不至于孤单寂寞。
入睡前,我又翻开了那本日记,企图从那只言片语中窥探到蛛丝马迹,以此□□,总归在某一个时空里,我与池规没有错过那么多年。
有人说,梦境是另一个平行世界。所有你遗憾的,痛失的,怀念的,在梦里都可以找回来,都可以完满。
“嘎吱”一声,我打开宿舍门。室内昏暗,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帘缝中泄入,撒下碎银。
宿舍里没有人。
没有人?
池规呢?
我心神一动,转身又跑了出去。
已经是深夜,但仍然有悄声细语,或诵读,或交谈。
这是我高三那年,此时距高考只有不到两周。
我尽量放轻脚步,顺着空无一人的楼道寻找池规。最后终于在走廊尽头的楼梯上看见了那道身影。
池规坐在第四级台阶上,手边散落着几张试卷,满是红字,人已经快靠着墙睡着了。
我加重了步子走过去,感应灯应声而亮。池规被这突然的光吓了一跳,整个人向前扑去,被我一把搂住。
他从我臂弯中起身,揉着左眼,艰难地辨认出我:“傅易…你怎么在这?”
我指着左肩上的书包,说:“回宿舍路过。你怎么坐在这里?”
池规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我记得你不走这个楼梯啊…”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把试卷捡起来,然后扶着墙站起来。
大概是因为久坐,腿脚已经酸麻,他龇牙咧嘴。我又扶了他一把,因为那滋味我前不久才体验过。
就算池规不说,我也知道原因。他一场考试发挥失常,直接跌出年级前五十,对于他这个常年前五的好学生来说可谓是人生滑铁卢。池规自己心里难受,夜里一个人拿了卷子坐在这里复查。
而我向来回宿舍比池规晚,见到室内一片昏暗倒头就睡,压根没想到池规还没回来——我以为他已经睡了。
等到他回来,我却早已锁了门。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如今,很久之后的我,看着漫长时光之前的池规,无话可说。
“回去吧?”池规问道,他微微垂着眼,没有和我对视。
“回去吧。”我说。
大年初二,清晨六点半,我从睡梦中醒来,掉入冰冷的、没有池规的现实。
昨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发现那本日记本还在我手边。我翻开一看,果然有新的字迹。
2014年5月28日
我不知道为什么昨夜傅易会出现在那里。我差点坐在楼梯间睡着了。多亏傅易找到我,下次找机会再谢谢他吧。
我捧着笔记本,一遍一遍去摸上面的字迹。
我留下的遗憾,应当由我自己来弥补。
寒风迎面打在我脸上,我偏头看向池规。他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回去吧?”我说。
“不,”池规说,他声音有些抖,太冷了,“再走走吧,马上就到十二点了。”
这是2015年的春节。我和池规大学在同一所,这一年他没有抢到回家的票,我则是不愿回家。
我和池规是恰好在校园里碰见,他得知我没有安排,便主动提议一起跨年。
“傅易。”
池规忽然停下脚步,看向江对岸。此岸一片漆黑静谧,对岸却是繁华的商业区,摩天大楼上的电子屏显示实时时间,还有不到三分钟就到十二点了。
“我可没有想过可以和你一起跨年。”池规说,“你知道吗,高中那时你可是学校的大名人。”
“比你这个学霸还出名?”我走到他身边,和他并立在栏杆旁。
“当然。”池规笑了。“年级第一年级第二总会有人坐,但像你这样特立独行的可不是。好多人羡慕你的家世、外貌,一样羡慕你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包括你?”我打趣道。
池规愣了一下,坦率承认:“包括我。你知道为什么音乐节班上找我来策划吗?因为我成绩还不错,和老师协商容易通过。我也很想像你一样直接拒绝啊,实在是又耗时又出力,还不一定能得好。但是,他们多说几句软话我就答应了。普通人难以模仿你的行事作风,却又偏偏心存艳羡啊。”
于是又有了诸多中伤和猜忌。
我和他都明白,但我和他都不在乎。
池规笑了笑,还想说些我们,但我瞥见对岸倒计时地数字即将跳至零,于是拉起池规的手。
这只手很漂亮,但是冰冰凉凉,我放在手心里,竭力去暖。
“新年快乐,池规。祝你往后万事顺意,所有遗憾都能完满。”
“咻”的一声,烟花冲上夜空,在江上炸开,好似锦簇花团,灿烂盛大。
对不起,我总是很迟才牵起你的手。
大年初三。
2015年2月19日
今年跨年我是和傅易一起度过的,虽然有不能回家的遗憾,但也已经很不错了。
傅易,祝你新年快乐,前程似锦。
我不怕是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