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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6、有情皆孽求不得 ...

  •   八月底,驻跸应天行宫的銮驾即将踏上北归之路。六街三市的官员百姓来到城门跪成一片,御林军护驾开道,末后马车张着八角黄罗伞,朱厚照身着五爪蟠龙金袍端坐其中,闭目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山呼万岁,内心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之意,登基这些年,朝野万方都是对侠王的赞美,殊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皇叔也有鼓破万人捶的这一天呢?

      “皇上——”秩序井然的卫队响起急蹄声,江彬呈交奏报,“皇上,王守仁向您辞行。”

      “什么?”朱厚照打开奏本,“王阳明要辞官?他不愿入内阁,不愿为朝廷效力?”不懂随即接过,越看越皱眉头,“说好了一起到文渊阁玩的,结果他却不干了?”此生有幸相识之人,一是弘治先帝,二是王阳明,却都告别得猝不及防,见朱厚照脸色不好,不懂叹了口气,“人各有志,王阳明只想闲云野鹤,稼轩而居,皇上就成全他吧。”朱厚照点头,掩去不快答应了,原本他也不是很想重用王阳明,但就是对这不识好歹辜负皇恩的举动莫名反感。

      人潮尽头的十里长亭赫然跪着一抹灰影,不懂展唇微笑,飞快跃出马车。

      队伍这一停顿,靠坐在马车里昏沉欲睡的娄玉珩睁了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王先生向皇上递了辞呈,不跟御驾往京城去了。”苏沐依稀听到江彬的嗓音。

      “辞呈?”娄玉珩一怔,原本就空茫的眼神更加游离,那天讽刺王阳明的话,也是为了让他无愧,让他看清他同情怜惜的女子不过是个庸俗自私的女人,却不想,他真了舍了拜将入相青云直上的机会!难道是……因为她么?她苦笑着抚上左肩的伤痛,怎么会呢?

      多情自古伤离别,王阳明滞涩的视线从那锦绣马车收回在不懂朝他赶来的身影,两人相拥着话别,诉不完的知己之情。不懂惋惜道:“还想拉你到我府上摇骰子搓麻将的,却没这个机会了,当年你吃了刘瑾的亏,在龙场吃了几年的苦,要你再回到官场斗争的生活,的确对你不公平。既然你自请留在江西做个知县官儿,我也就不挽留你了。”

      “多谢惠国公成全,大明有你这位太傅,是社稷之幸,若是他日有机会到江西来,阳明定倒履相迎。”

      “会的,说不定我哪天就卷铺盖去投奔你了呢,凡事盛极而衰,你懂的。”不懂扯起唇角,与朱厚照的龃龉在不知不觉中,有些感觉已经回不去了。

      “宦海浮沉都是寻常,阳明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太傅心性明净,身处朝堂伴驾左右,少不得见闻腌臜看不过眼的事,若是力所不能及,一定珍重自身。”王阳明眼中有泪,话中有话,不懂只听懂一半,“好,我才不会去做冤大头呢。”惜别间,王阳明取出藏于袖口的信笺,“这封信,有劳太傅帮我转交宁王妃。”

      想到数年前阿珩向朱厚照信中举荐王阳明的事,不懂很能理解他心里的苦,私情大义,自古难抉,于王阳明是,于他又何尝不是?

      停靠片刻的马车长龙继续开动,娄玉珩按捺着撩开锦帘的冲动,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

      “阿珩——”不懂窜上马车,有意避人耳目,娄玉珩呆呆地接过纸笺。

      “斜阳南望百花洲,碧树林中杏花楼,药裹窗前对病僧,棋声竹里消闲昼。
      伤中有信从谁问,楚水无情只自流,却幸此身如野鹤,人间随地可淹留。”

      纷乱的脑海,满是不可说的情愁。离去时,不懂叹息:“他向皇上奏请到上饶去做知县,我不明白,他不是浙江余姚人吗?怎么会特意到上饶去呢……”

      娄玉珩怎会不知,紧闭双眼也无法阻止眼泪掉落,一滴、两滴……洇湿了墨迹,淹没了心房。苏沐哽咽着用手帕替她擦泪,“王先生这是,打算替小姐到老爷膝前尽孝了,小姐可以放心了。”

      她没掀开帘子,因为知道王阳明离她太远,在杨柳枝条下浓成一眼墨点,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忠君为万民,忠己为伊人,此一别,不知谁成了抱柱的尾生……阳明,永别了!

      皇天后土,漫漫水路,接下来是长达一月的归京之途,銮仪卫队从扬州码头出发,由大运河取道徐州、山东,直抵通州。越是接近那繁华熟悉的都城,娄玉珩就越是忐忑绝望,接近三个月的身孕,隔天有御医为她诊脉,侍官端来上好的安胎药,精细的膳食,一路上她很少出舱,避免跟朱厚照打照面,而朱厚照也真的很少到她跟前。

      岂不知,一个人的忍耐力有多强,欲望就有多深重,一旦回京,她将面对的是什么?她不敢想,只能由着命运将她推向生不如死的深渊!

      残阳的余晖笼罩着紫禁城神武门的龙形石雕,折射出瑰丽而缥缈的色彩,琉璃瓦,朱漆门,不知埋葬多少亡魂,几番颠覆,天下改为他姓。穿过御花园,马车驶入乾清宫,精心修缮的西配殿悬着金丝楠木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凝玉轩。内侍忙碌着进出,放眼一看堆满了古玩字画、手炉香炉、锦衣玉簟、各式名贵补药。

      “阿珩,这是朕为你安排居住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需要添置的,你随身的琴朕也吩咐放进去了。”朱厚照扶着娄玉珩下了马车,娄玉珩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甚至没注意朱厚照握着她袖口的手掌正滑向她手背,连忙抽手屈身下跪,“乾清宫乃是天子寝殿,问政之所,阿珩万万不敢居住!”以为朱厚照会让她留在宁王府旧邸,却不想直接把她带进乾清宫,真是太荒谬了!

      “你有了身子不方便,不许再对朕行礼。”朱厚照扶起她手臂,路过的宫人听了这话,头埋得更低了,娄玉珩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算这些内侍不敢向她瞟一眼,恐怕朱厚照迎回一个怀孕美人的消息也会传得满城皆知,加上同行的洛亦和巫大勇等人都知道朱厚照带她回京的消息,以讹传讹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可,她能想到的情形,朱厚照怎么可能想不到,那就是没得商量了。她无奈:“皇上圣谕,阿珩不得不遵旨,但请皇上……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这实在……有损圣誉。”

      朱厚照顿了顿,眼神陡然一沉,“朕法外施恩赦免你,铁了心对你好,哪有藏着掖着的道理?不过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朕只能保证,消息不会传到大牢里去。”

      娄玉珩暗自一惊,她一直没敢打听的消息,就这么被朱厚照说出来了,宁王还活着,而且也被带回京城了!也许就关在与她相隔不远的地方,而他承受的每一分囹圄之苦,她都感同身受。

      望着她从欣喜到悲伤的神色转变,朱厚照随着她不断涌现的泪光慢慢变得暗沉,攥起拳而又松开,猝然将她单薄的身子拦腰抱起,“皇上!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事发突然,娄玉珩推他拍他,却顾及孩子不敢挣扎太过,朱厚照几步踏入殿内,并“嘭”地一声带上殿门。

      “小姐!皇上你不能对她无礼,她可是你叔叔的妻子啊!你贵为天子,就不怕遭天谴吗?”苏沐疯狂闯殿的举动被江彬示意手下两名小太监拦下了,江彬淡漠道:“苏姑娘,打从今个儿起,宁王妃就是皇上的女人了,希望你谨言慎行,守好宫里的规矩,否则吃亏的可是你们家小姐。”

      苏沐停止了挣扎,愤怒的嘶吼用光了她的力量,疲惫地瘫在地砖上,皇庭森森,人不似人,君不似君,她忽然想到蓟州的夜空、长河、白沙,小姐,我好想回去……

      进了内殿,娄玉珩被放在精雕细琢的龙凤卧榻上,惊慌失措地推着朱厚照不断压迫的身躯,“皇上,你不要发疯了,我是你皇叔的女人,你不能这样对我!”朱厚照攥着她的手按在枕畔,娄玉珩一偏头,炽热凌乱的呼吸洒在她耳畔,这是完全不同于宁王的感觉!羊脂玉般的肌肤,胭脂色的脸颊,引人悸动的馨香,他揽过她的肩,握过她的腕,抱过她的身,却从来没有挨她这样近,居高临下欣赏她的羞色,皇叔日日夜夜拥有的,却是他求而不得的,他的吻落向她耳垂上的圆孔,那是他梅龙镇的终生之憾!唇纹相触的瞬间,娄玉珩闭眼,“朱正,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朱厚照挑眉,嘲讽她,又像是嘲讽自己,“朕拿你当朋友的时候,你在干什么?”颤抖的嗓音,暴露他真实的痛苦,“朕曾经满心欢喜等待你的回信,却一字一句都是你和皇叔精心编排的谎言,不懂跟朕提议限制藩王行动,朕为了你的自由喜乐,一再纵容皇叔在长江以南任意妄为,朕被皇叔逼进内忧外患的绝境之地,你却和皇叔不顾廉耻地在宫里寻欢作乐!阿珩,你可真是把朕当朋友啊!”元宵之夜国宴之殇,绣帐叠影被里成双,娄玉珩猛然转脸与朱厚照爱恨交加的怒容对视,他竟然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朱厚照捕捉到她眼里的慌张,闪动的泪眸忽然露出一丝狎昵,好像撕碎她平日矜持得体的外表,将她的放荡不堪曝露于眼下,“既然你跟皇叔把皇宫当自己家,无视朕的存在,践踏朕的尊严,那朕怎能不替皇叔好好照顾他的女人和孩子呢?”

      战栗的身躯在朱厚照的一番话后逐渐变得僵硬,娄玉珩面无表情地停下扭动的手腕,面容沉寂如死灰,朱厚照缓缓低头,犹豫着偏离她的唇,轻颤的吻,落在侧脸,不断加深……浓烈的龙涎香代替清冽的白檀芬芳,娄玉珩攥紧五指,只能想象朱宸濠的气息。

      可到了现在,连她也不得不怀疑,宁王是不是跟她抱了一样的侥幸?他算计不过王阳明,难道还算计不到朱厚照么?可是……从杏花楼发现宁王的秘密,一切不都是她自己的决定么?走到这一步怪得了谁呢?皇位之争,你死我亡,自欺欺人的只有她自己。

      天色渐暝,凝玉轩寂静得不似人间。娄玉珩喝退了两名掌灯宫女,直挺挺地躺在塌上,富丽堂皇的凝玉轩,金线凤鸾图案的锦帐、锦被、枕巾、墙绘,处处可见的龙纹凤饰,无一不是宁王日思夜想给予她的尊荣,宁王却连与龙纹接近的花纹都没用过呢!她也曾梦想凤袍加身,朱厚照的龙袍带给她的只有恐惧,渗入肺腑的恐惧。她一下一下地揩拭着被朱厚照激吻过的脸颊,不断重复的动作,迟钝而又茫然,忽然动作一顿,想起御医的话,胎儿三个月就有心跳了,母子连心,她不敢心痛,唯有麻木地承受眼前的一切。

      一连半个月,朱厚照诏见大臣之余就待在凝玉轩,白天时,娄玉珩坐在窗前弹奏飞瀑连珠琴,有时拿起绣架为小孩绣小衣,神情专注而清晰,她静静坐着,他在一旁微笑看着,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隔阂。娄玉珩伏案蘸墨,取檐角下一株秋海棠入画,鹅黄明粉渐变适宜,朱厚照来到她身旁研墨,“阿珩的画精进很多,与护苇馆的几幅山水图意境很像。”

      “皇上是说唐伯虎么?阿珩的画技就是他传授的。”娄玉珩一顿,担心祸从口出,却也释然了。

      朱厚照并不陌生这个名字,“朕记得,他不是因科举舞弊,被驱逐京城了吗?难道他跑去江西了?说起来,朕还真惋惜他的画作才华,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娄玉珩口吻淡淡:“他疯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好像想通了什么,“这么说,靠近皇叔的人,不是死就是疯。”

      房内一时安静得压抑。

      九月中,秋华堂的菊花开得灿烂。娄玉珩不爱出门,宫人花匠按着吩咐排着队往凝玉轩搬菊花,园囿延伸至轩窗下,寂寞东篱,金靥照面,扑面而来的热烈宛如那道熟悉的英姿,奈何深宫红墙盛不下激烈的信念。娄玉珩随手拨着花蕊,双眸毫无光泽,“这时节杏花落尽,菊花开得再好,也只会让人觉得碍眼。”似乎回忆到什么,又红了眼眶。苏沐站在身后跟着落泪,对宁王,从一开始的敬佩到后来的怨怼,但小姐想要的幸福只有宁王才能给,当年王爷第一个得知小姐被水刑折磨伤了孕脉,却还是除了小姐谁也不要,看着娄玉珩如此思念宁王,藏在心底的种种埋怨也说不出口了。现在的情形,要是皇上能够放下对小姐的执念,该有多好,可是谈何容易啊?

      时日渐移,与凝玉轩汉白玉长廊相接的乾清宫正大殿满是压抑,黄阁中堆着严惩宁王的奏本。

      “宁王出兵以前,在江西劫掠民田,勾结江洋大盗,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所犯之罪累案昭昭!若不处以极刑,何以平民怨谢天下?”先前宁王勾结锦衣卫迫害过的御史萧淮,此时沉冤得雪,更加无法容忍这等逍遥法外的事情发生。

      “萧御史言之有理,就算宁王先前立下功劳,但功过不相抵,他犯下的罪过实在天理难容!”

      “是啊……是啊……宁献王和宁康王先后怀有不臣之心,理当断其根基,扫清余孽!”

      “还有,宁王密谋多年,余党未尽,其家人也不可轻易宽恕!”

      朱厚照掷下奏折,冷眼扫了一圈面前的红衣大臣,“宁王困兽之斗意欲毁堤殃民,宁王妃深明大义揭发有功,前线官兵都是见证,哪有治罪之理?杨爱卿,你说呢?”他看向杨廷和,跟宁王关系暧昧的老狐狸,没治他的罪,但愿他能识时务。

      “皇上,宁王势强,家人弱势依附也是在所难免,若宁王妃真的有功,从宽赦免倒也合乎情理,只是……”杨廷和顿了顿,他当然清楚宁王手脚不干净,但没想到宁王会反叛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皇上的举动荒唐出了极限,“臣听闻宁王妃身怀有孕,一旦诞下反王世子,春风吹又生,后果不堪设想!臣恳请皇上除恶务尽,留母去子……”闻听此言,众臣一片哗然,纷纷落跪附议。一轮鲜红中伫立着的一抹突兀的白,不懂默然没动,他显然并不赞同杨廷和的提奏,但一时参与不到其中,朱厚照看似宽恕了阿珩,却抄了宁王府没肯放她回去,他到底想干什么?疑惑的心情,到霹雳的猜想。

      “放肆!”朱厚照起身爆发出厉喝,“什么宁王世子?朕已经废了他的王位,他的孩子不过是个庶民,宁王的事,朕暂且不作最后的定夺,要是谁再提宁王妃的事,朕就革了他的官职以儆效尤!”

      几位老臣还想死谏一番,却终是不甘愿地退了下去,朝会散去,不懂仍沉肃立于中央。朱厚照扶额良久,有些疲倦地抬头,“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阿珩在哪儿?”不懂开门见山。

      “乾清宫。”朱厚照直视着不懂,坦然回答。

      刹那间不懂脸色玄青,肌肉震动,“为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皇叔无能,不能顾好妻儿,朕只好取而代之了。”朱厚照微笑着说。

      枉顾伦常,强霸臣妻!这是一国之君讲出来的话么?朱正变了,他一早就知道,但他怎么能变成这个令人发指的模样!不懂疾步冲上台阶,与一派自得的朱厚照隔案相对,“宁王作恶多端,你怎么处置他,我管不着,但你已经赦免阿珩,那她就是无罪之人!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却把她强行圈禁在寝宫,这和土匪恶霸有什么区别?”

      “太傅失言了!”朱厚照忽而凌厉,透露出浓浓的寒意。

      “臣知错。”不懂木然下跪,君臣之别如云泥。

      朱厚照逐渐缓下语气,“无罪,也不代表无辜,她和皇叔三番两次算计朕,朕都不跟她计较,何况朕对她一片情意,太傅不是不知道,又何必如此意外惶恐?”

      不懂垂着头,瞳孔不断发散扩张,只觉得天塌地陷不足以形容内心的崩塌,老天爷,他究竟错过了多少事?误会了多少年?他不敢相信地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对叔叔的女人存有霸占的想法,明明在梅龙镇的时候,你喜欢的是凤姐,拿她当好兄弟的……”此生与朱厚照毫无芥蒂的过往,当时只道是寻常,金阁寺的淅沥往事竟成了另一番有口难说的模样!

      “朕不怕告诉你,别说是凤姐,这些年来没有一个女人真正走进过朕的内心,我对阿珩的感情,你不会明白的。总而言之,朕不能没有她,哪怕她……”朱厚照艰难吐出一口气,“她的孩子,我会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皇叔的为人,根本就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好……好……宁王不配,可他是孩子的亲爹,这是木已成舟的事实,你是对阿珩很有感情,可也得问问她愿不愿意,不是吗?”昔日的兄弟,王府的奴仆,朱正尚且会尊重阿珩的意愿,没肯强求他入宫陪伴,如今的孤儿寡母,他仍不愿相信朱厚照如此心狠。可是一看朱厚照的眼睛,幽晦无光,他就没把握了。

      “她……会愿意的。”朱厚照匀了口气,口吻志在必得。

      “你——”不懂吃了一惊,朱厚照点点头,他不回避传递给不懂他的意思。

      他是九五之尊,万乘之主,手握宁王和世子两条性命,难道还怕阿珩不会就范么?不懂怔了怔,朱厚照越是坦诚,就越表明他的坚决,他这样一意孤行,别说是他,就算是弘治皇帝在世也难动摇!不懂啊,你一定要帮助太子,千万不要让他误了歧途……皇帝老伯,我可能要失约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这个德业老师,太过失职。

      月如弓,难团圆,弄瑶琴,风波愿,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菱花镜,杏花影,肠断处,忆思君,只是当时已惘然……和着琴音,娄玉珩喃喃低吟,身形伶仃,玉容凄切,多少缠绵悱恻的思念随风而逝,湮灭于空旷凄清的朱墙四壁。

      一曲终了,她轻轻抚摸着小腹,因她身骨纤细,隐约有轻微的胎动传来,此时她真的是好想念朱宸濠啊!有生之年,就算是能看他一眼也知足了,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被他最看不起的朱厚照困在寝宫受尽轻薄,他那么高傲的个性如何受得了?

      时至午夜,娄玉珩辗转于卧榻难以入眠,半梦半醒之间有宽解衣带的窸窣声传来,熟悉的感觉,依稀是忙碌多日后的宁王夜半潜入她身边,不忍破坏她的清梦,便在她额间落下轻柔而缱绻的吻。她笑了笑,翻身搂上男人的臂膀,亲昵地投靠怀中细嗅……可越是靠近,眉头就蹙得越紧,一睁眼,被突然出现的蟠龙怒目吓了一跳!身着明黄衬袍的朱厚照支着手肘注视着她,寝衣带子握在她手里,这是她常年为宁王宽衣的习惯!她拥紧锦衾滚到榻里,脸色惨白:“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有事的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你刚刚笑得很甜,是不是……把我当成皇叔了?”朱厚照声音很轻,却如同血液里流出来的伤痛和挣扎,娄玉珩抿唇不语,她不想刺激他,但也不愿口是心非地让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陷越深,“皇上不是很讨厌水性杨花的女人么?我是朱宸濠的妻子,难道还能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吗?尤其,还是他的侄儿。”

      “你还记得。”朱厚照潸然而笑,像是获得了什么安慰,“你和皇叔夫妻多年,一时无法抛却王妃身份也是正常的,但你不能永远禁锢自己啊,他现在是倒行逆施的千古罪人,而你不一样,朕可以保护你,一辈子对你好,对你的孩子好。当年在梅龙镇,皇叔没来的时候,我们和不懂、籽言他们相处得很开心,只是因为你被迫嫁给皇叔,才不得不站在他那边,阿珩,做回你自己吧!你原本就是个善良可爱的女人啊!”

      善良可爱?多么美好的字眼,可惜跟她不沾边儿。娄玉珩呵呵一笑,乘势回道:“那皇上呢?原本不也是单纯仁厚的模样么?人是会变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也早不是那个心地淳善心怀仁爱的阿珩了,你越了解现在的我,就越只会觉得我可憎,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好,就让我出宫自生自灭吧……”她不能指望坐拥后宫的朱厚照能理解她和宁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渝之情,只能寻找机会谋一线生机。

      “够了!”朱厚照烦躁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想离宫,离开朕的身边!我想你不会还对皇叔抱有幻想吧?你看到了,他现在一无所有,他不过是王阳明的手下败将,他永远都别想动摇朕的江山!”

      娄玉珩毫无波澜,败给王阳明,宁王输得坦荡,那份呕心沥血也要站在巅峰的意志,受万民敬仰,得日月专注,纵然碾落为尘埃,朝生暮死,自不以为意。朱厚照看不透她的淡然,无奈床畔之间爱怜之情泛滥,再度软下语气,“早在梅龙镇,我就对你情根深种,怎么会觉得你可憎呢?不论你做过怎样的事情,都是被皇叔影响下的结果,那都是他的罪孽,跟你没有关系,时辰不早了,睡吧。”他伸手去拉娄玉珩的被子,胸膛贴上她的脊背,“你现在怀着身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很重,娄玉珩悚然一僵,耳际传来他浓沉的腔调,“现在满朝文武都巴不得朕赐死你的孩子,离了皇宫,谁能庇护你呢?”

      灯火黯然,朱厚照有些唏嘘,“记得黄河客船初遇的那晚,你就守在我身旁睡了一夜,夜里我做噩梦,你呼唤我的名字,帮我擦汗,在我人生最低落的时候,你给了我希望……”

      可是,你又很快给我绝望。

      满室无声,朱厚照心满意足地睡去。娄玉珩眼帘微颤,眼角滚出一颗泪珠。

      彼时月辉洒进囚室,尘埃满面,君颜无双,梦里山河,再结来生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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