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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初见
      大一的时候,因为高数亮红灯,我没日没夜冲绩点从投资学转到了文学专业,本以为期末可以永远高枕无忧,随便背两段读后感就成,没想到,考试前一天,光古汉语一门就背了个通宵,五言诗都有哪十二种平仄组合方式,十三经注疏都是哪些如堕烟海的朝代与哪十三个佶屈聱牙的人名匹配。
      ……
      天亮了,还有三个小时考试。我站起身,除了四肢僵硬到不真实,看到书桌以及周围地面上散乱的头发,心里还是惊了一下,怎么一焦虑就下意识抓头发。
      洗把脸,去食堂吃饭,然后去考场接着背书。
      人生中会遇到无数无数个焦头烂额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本该无暇旁顾,可没想到我后来永远没忘掉这一天,这一天的食堂,食堂外面的林荫路,林荫路上的积水,积水里的落叶和泥土。
      我来太早了,食堂的档口空空的,只有机器轰鸣,白帽子忙碌,庞大的蒸气不断上升。当时我正心神不定地盘算着关于入声字的十二种情况,颠来倒去怎么也背不全。
      终于,阿姨递过来餐盘,我接过,两眼放空地边走边想,猛然记起。松了一口气刚要落座,忽然看到斜对角已经坐着个人,我一惊,托盘里的豆浆泼出来一圈。食堂空荡荡的,谁能想到呢,我以为自己来得最早。
      桌子是那种最简易省材的四人桌,我尴尬得不敢抬头看第二眼,只余光晃到是个清瘦的短发女人,大概是老师。现在有网络流行语说“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我当时就是这样自我安慰的——算了,不换桌了,集中注意力复习。我煞有介事地滑动着电子讲义,眉头微蹙,作沉思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心无二志,没想到熬夜的后遗症上了头,我一个脑子短路,看着口诀大声地念出来最后一句。
      古汉语入声字口诀
      一六七,八十百,苜蓿绿,割大麦。
      ……
      击碟拍钵,不识奕乐,即席瞎说,邋遢缺德。
      “邋遢缺德。”
      尴尬这东西真是欲盖弥彰,她应该没听到吧她应该没听到吧,我脖子以上开始熊熊燃烧,连自我安慰都很心虚。
      故作镇定地把剩下的小笼包扒进嘴里,我迅速起身走人,心里却在教训自己:你还没道歉怎么可以落荒而逃。逃也似地刚走开没两步,有人字正腔圆地喊:“哎,同学——”
      我回头,那老师一点不开玩笑的样子,目光从镜片底下投射出来,盯住无辜的我。
      我第一次发现戴眼镜的人也能目光如炬。
      她用指关节敲敲餐桌:“饭卡没拿。”
      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沉稳。不过这都是我后来回味的。当时社死的我只想把自己原地火化,连谢谢都忘记说一声。
      不可避免地,我俩一前一后走出食堂,我和她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长长的林荫路上我有充足的机会从身后打量她:头发短短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但走路飞快,很干练的三十岁女人的样子。
      这一路,我看一眼她,再看一眼讲义,大脑下指令:背书,注意力却跟着她飘忽,不知道背了一通什么,知识点都在愤恨地骂我:简直是鸡同鸭讲!
      一错眼,她已经往医学院大楼那儿拐了。我停下来,目送她到视线以外,心里想象着她款款上楼的样子。
      一拍脑门,做啥白日梦呢你!快去再背背书!飞也似地往考场跑。
      那天后来的时间里我都有点恍惚,不知是因为通宵,还是因为她。甚至在答题的时候,心里还有关于她的念头来捣乱:……人严肃,不过眼睛有神。这题选A。……我喜欢被那样注视。平平仄平仄。……她讲话的声音,稳重,可靠。
      古汉语的试卷我答得很流畅,提前半小时交卷。科任老师是个严肃的小老头,严肃得连他上课讲话nl不分都没人敢笑。他摊开我的卷子眯缝着眼睛端详片刻,点了点头。
      转专业的第一个期末还算顺利,我暗自把这归功于她。
      寒假过得很快,新学期增开的有一门文学理论。发了教材我好奇地翻看:干巴巴的专业名词故作玄虚,嗡一下脑子发麻,啪一声合上书。
      多亏文论老师是位女老师,精致美丽又洒脱,在讲台上舌灿莲花挥洒自如,把索然的理论流派也讲得风情万种。
      文论老师说:“古希腊是根,海洋是营养液,花朵盛开在文艺复兴时代。”
      她还说:“人文科学领域不遵循进化论,每一个人文思想的提出、更迭,与自然科学一样不易。”
      如今的人文思想发展到哪个阶段了?我问身边新室友,新室友有点懵,不过她马上好心地告诉我:“老师期末会划重点的。”
      文论老师一身都奢侈,妆容精致,讲的话也华丽。我情不自禁要估量一下中文系讲师平均月薪和她消费水平的匹配度,投资理财不纳入考虑范围,我马上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有一天夜跑看到文学院大楼后有个秃头大叔拍着肚皮来回晃悠,T恤衫粗野地向上掀起着,露出一个大肚腩,我本能地加快脚步,接着就看到文论老师走出来,肚腩大叔亲昵地搂过她,她坐上了他的车。我这才看到那是辆幻影。
      如果画个饼状图,一个追求精致的女人是自我取悦占比大,还是取悦于人占比大呢。无解。但我知道,美丽和好看不一样,美丽是冷冰冰的,昂贵的,一眼看上去就做不成朋友;但好看源于好感,原本是张平凡无奇的路人脸,但越看越亲切可人。比如食堂遇到的老师应该就属于好看的那一类。
      有一天上课,文论老师说起了十佳教师颁奖典礼,每个学院的获奖老师都穿得很正式,除了医学院的老师,据说是才出实验室白大褂都没脱就上台发表感言了。大家听了一阵哄笑,我也笑,忽然思绪飘飞到那个湿冷的冬天早晨——会是她吗。
      柏拉图,苏格拉底,群星璀璨的古希腊。之后的课我心思全然不在了。
      我开始有意地在人群里寻找她。走在校园里,看到私家车停在路边,总要好事地放慢脚步往车窗里探一眼,会是她吗。食堂吃饭,听到嗓音相近的女人讲话,也要抬起头张望一圈,会是她吗。
      我也有意在医学院大楼外逗留,满心觉得就连楼边停放的破电动车都俊挺可亲。
      全媒体中心值班,改稿子改得头昏脑胀,医学院的摄像大哥推门进来。医学院的,我心头一亮,铺垫了长长的寒暄之后,我假装不经意地打听她,眼睛盯着手里的中性笔,笔帽拔了盖盖了拔,尽量不带感情地描述那个清晨的奇遇。
      他想了想,“你说的是温青吧,我们教研室主任啊。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她的课。之前写十佳的稿子部里应该有人加过她。要不,我帮你问问学长好了。”大哥真厚道,我连忙说不用不用。见好就收,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别人会起疑。
      我边说不用边关闭文档,一不留神点了不保存。
      至少知道了她的名字,还评过十佳。足够了。我平静地坐好,重新打开空白文档。
      那晚折腾到好晚,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轻快地想遍了关于“温”和“青”的飞花令。
      不过后来还是没忍住找摄像大哥要了高年级的课表,我终于得以预谋周几在食堂遇见她,周几在上课途中遇见她。每每预设了第二天的遇见,我头一晚就虔诚地准备好要穿的衣服,理平直了挂起来,然后快乐地失眠。
      每次假装不经意地朝她迎面走去,蒙在鼓里的她,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真是如梦似幻,我会陶醉到突然不知道该用哪条腿走路。当然,我也很怀疑她是不是还记得我,能不能把穿裙子化妆的我和那天赶考灰头土脸的马大哈对上号。
      其实更多时候她只是目不斜视匆匆走过。
      建立在幻想上的甜蜜,其本质还是虚空。我无数次像奥勃洛莫夫那样对自己说“我再偷偷地看她一眼,然后就永远走开”,可下一次我还是会继续期待她迎面而来。
      后来我算了算,为她失眠的夜里我读完了至少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但还是太慢了,文学史已经讲到马尔克斯,整整隔了一个世纪。
      我和她也还隔着一个世纪。
      第一声蝉鸣
      我的饭卡又丢了。继温青之后还丢过一次,不过被室友捡回来了。
      丢也不奇怪,我总是心不在焉。照室友的话说:“你吃饭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好像怕有人来抢你的饭,像个土拨鼠。”我笑了整整五分钟,室友不会知道我是在人群里寻找温青。
      但我现在笑不出来,要结账了才发现卡没在裤兜里。我端着餐盘,左右为难,阿姨的语气很笃定:支付宝不行。我转身去找熟人,人群纷乱嘈杂,没有认识的。忽然一张橙色教工卡递到跟前,我回过头,喜出望外地发现是温青。
      我们又坐到了一张桌子前。
      “最近总是看到你。”
      她发现我跟踪她了?我不安地抠着手机壳,慌乱地转移话题:
      “……哦对了,谢谢老师!饭钱我转你吧。”
      她眼睛也不抬:“没关系,不用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尝试说服她,于是非常诚恳(也可能是非常欠)地说:“老师,在您看来是微不足道,但是对我来说,承受了她人的好意,既没有回报的可能,又不能补偿损失,都会成为我心里无法消除的一个负担。”
      分子是不断做无规则运动的,可我和她之间的空气却足足凝固了两秒,我好忐忑。
      “简单来说,就是下次用不着帮你,对吗?”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戏谑。
      我举着筷子,张口结舌,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最后发现自己没法反驳一个故意制造逻辑混乱的人。
      她并不等我回答,已经连珠炮抛过来其他问题:
      “你是文学院的吧?哪个专业?应该不是新闻学,学新闻的人活络。广播电视?编导?”
      然后她瞥到了我帆布包里露出一角的文学史课本。
      “哦,汉语言。”
      我心里有点无语,您说单口相声呢。
      她依然穷追不舍:“几年级了?学习怎么样?谈恋爱了吗?班任是谁?”
      我以为她在故意使坏,但她的表情却很认真,满脸写着你怎么还不回答我可要赶时间。我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接下来是不是该问户籍家庭关系和政治面貌了,猛扒了几口饭,想:真不是个好对付的。
      她还是一点不开玩笑的样子,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这不重要,”我放下筷子。果然人一吃饱就有底气,我把话题拉回到最初:“那个……微信你扫我还是我扫你?”又怕刚认识一会儿就把人气走了,马上缓和语气补充道:“就先加上,我不是你的学生,我也不会主动发消息打扰你的。”
      我有多么不善交涉,这个不可能做到的承诺就有多么愚蠢。
      她没说话,气氛有点尴尬。如果这是网聊,气氛尴尬的时候我可以“缓缓打出一个表情包”,但现在不行。可恶。我着急地想着赶紧说点啥来转移话题,她把名片二维码转向我:“备注好。”
      我一定是太快乐了,以至于记不清楚那天我兴冲冲地扫码的时候,她到底有没有轻声叹一口气。
      “何恬恬。不是莲叶何田田那个田,是恬静的恬。”
      她抬起头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田径场的田不就是那个田?”旋即反应过来:“哦,恬静。”
      她的网名就是本名:温青0631,0631大概是区号。我深吸一口气掩面苦笑,怎么连起网名都正经八百,我妈60年代的人,也知道网名要起“月过无痕”或者是“岁月如歌”,至少和现实有点距离感吧。
      “下午还有课吗?”
      “没有了。”
      她起身:“我有。”
      我们在食堂门口分开。我发着嗲卖了个小萌:“嗯……那老师我走啦!老师再见~~”
      “再见。”温青头也没回。
      满腔的欢欣雀跃戛然而止,我讪讪地往反方向走。她也许会回头看我?我转过身——
      温青的背影风尘仆仆,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意思。但随即,她居然一路小跑起来,穿过人群,看不见了。林荫道上阳光细碎地闪,我背上汗涔涔的,回去的一路上都在笑。
      天是什么时候热起来的呢,我把袖子卷上去扣好,在丹波湖上站着吹了一会风,忽然听到今夏第一声蝉鸣。

      六月中
      为了履行诺言,我一直没有主动给温青发消息。当然,我也没奢望她能主动找我。
      理性与克制是主场的夜晚,我尝试读理性的诗歌,里尔克,雅斯贝斯,我没看两句就在心里骂:真可恶,把诗歌写得这样艰深晦涩,那不如直接让我去啃哲学著作好了。
      当然我此刻也静不下心来啃哲学著作,我只会第三万五千次点开她的头像,明知故问地去参观她朋友圈里“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字样,深深体会到咫尺天涯的焦灼。
      虽然焦灼,但也不算特别寂寞。至少,蚊帐里还有两个蚊子陪着我。
      摄像大哥的优盘丢了,在群里疯狂求救,求值班的小伙伴帮他找一找,里面有他的课程作业,十分钟以后就要presentation。
      这个值班的小伙伴就是我。我检查了每一台电脑,接通他的夺命连环call刚要汇报说大哥真没有,突然看到门把手上插着一串钥匙,钥匙圈上挂着个骚粉色优盘。
      我跨上一辆没锁的单车就往医学院狂飙突进,电梯满员,我没命地冲上六楼,在走廊上踉跄地大步走,喘着粗气喊摄像大哥的名字,人们从电梯里涌出来,都回头看我。
      “干什么呢?”
      是温青。不回头也知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T恤衫前胸湿了一片,内衣边缘明显地印了出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嘴唇好干,汗水从脑门上流下来,脑袋上为了写稿临时扎起的冲天辫像根天线,此刻正接收的信号是:傻槽已满,傻槽已满。
      “呃,是这样的,我……有点事,温老师。”
      温青穿着长袖白大褂,她身后是个白净的漂亮女生,正抿着嘴看着我笑。天热得我维持生命体征都困难,而有人却能坚持化全妆。温青刚要说什么,摄像大哥莽莽撞撞地跑过来,“多谢多谢多谢改天请你吃饭噢!”
      人总说改天改天,其实是永远都不会。我没来由地生气。
      温青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漂亮女生,“投影去开一下,”然后领着我去楼层休息室。我赌气没接她递过来的水:“刚那是你课代表吧”。
      “是的。水喝了,我去上课。”
      我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怎么了?”
      我没皮没脸地笑了:“嗯……我想听你的课可以吗?”
      “噢,那你来吧。”
      幸福来得迅雷不及掩耳,我激动得心脏很重地突突了两下,呼吸又急促起来。
      从后门溜进去坐在最后排,漂亮学姐已经打开课件,屏幕上赫然“生物素和亲和素标记技术”一行大字,我正在艰难地断句,温青从讲台上走下来递给我一张白纸:“你自己画画玩吧。”
      我后来问温青,为什么上理论课还要穿实验服,还是长袖,这大夏天的。她说她嫌理实一体的教室脏。
      “原来老师有洁癖。”
      “我还好吧,”她说,“不过看有些女生做实验真就是灾难,长头发也不扎,在培养皿里擦来擦去。”
      上课铃响了。
      那真是一次奇幻的课堂体验。她还没进入正题,我先开始陶醉,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化成浓墨重彩,她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歌舞升平。我每个字都听得认真,但又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满脑子温青好美温青好美,幸福到在盛夏季节里浑身战栗。
      现在想起来,当时在一片求知若渴的眼神中,我应该就像开村民大会时人群里那个仰着头流着口水乐呵的傻子。
      课堂互动,她说:“现在给大家时间讨论一下。”我以为她得空了会朝我看一眼。但没有,她走到窗前,背着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当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她转过来,“好,下面请同学发言。”
      全班都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笑意[81] 。
      啥也没听明白,就课间休息了。我一低头,发现纸上已经写满了温青,正楷的,连笔的,惭凫企鹤的,深情款款的,心乱如麻的,温青。我赶紧把纸团成一团。
      我托着腮帮子,看她在讲台前坐下,微微仰头,喝水,吞咽时脖颈有迷人的蠕动。即便衬衣纽扣中规中矩地扣到最顶上一颗,这白大褂下依旧是少妇的胴体啊。不解风情有不解风情的曼妙。
      温青终于朝我看了过来。
      她那种眼神我学不会,不然室友也不会笑我总像一只抱着花生的啮齿动物,一脸憨样。温青的眼神总是审视的,不用说什么,就先把你震慑住。
      她指指天花板,我会意,麻溜地蹦起来开灯。按了按开关没反应,我就去看电闸,到目前为止头脑都很清楚——说时迟那时快,我把教室的总闸给拉了。
      温青的课件一下子黑了,投影仪嘀的一声灭灯,幕布咔咔作响着向上收起。
      腹部抽动了一下,小时候那种等候挨骂的惴惴不安轰然席卷大脑,我站在原地木然。
      温青走过来,居然笑得很开心。她演示给我看:“这个总开关本来就开着的,不然我怎么用的电脑?那个——才是管电灯的。”
      我很不好意思,只想快点逃走。
      傍晚,跑完运动世界校园,在人行道上踢着石子往寝室走,嗓子里痒腥腥的,天边夕阳烧出一片橙红色,我又疲惫又放松,想着摄像大哥说的请客到底算不算数,身后开过来一辆车,车窗里——温青朝我挥了挥手。
      我还没来及切换表情她就走了。
      弗洛伊德说,梦是现实中受压抑的欲望的满足,那晚我恬不知耻地梦到自己坐在温青的副驾驶上,她袖口挽得高高的,领子解开两颗扣,很随意地敞着,抽着烟看着我系安全带——我却怎么都系不上。
      大二下
      摄像大哥请不请吃饭其实不重要,我只想约见温青。我盯着她的对话框,写很长的开场白又一遍遍删掉,不知从何聊起,只恨自己不学医,没法找她问专业问题。
      不如单刀直入。“呜呜呜老师我好想你啊”,我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点了发送,把手机一扔,睡着了。
      夏天的空气真是粘稠,一到中午睡意更是如胶似漆。当我昏昏沉沉地从一个午觉中醒来,看到锁屏上消息提示是她的头像,我猛然坐起。
      她问我个人发展规划[82] 。当头棒喝算不上,但确实把我问懵了,我转到中文系只为顺利毕业而已,念出来要干嘛还真没想过。上浏览器搜了一圈,最终还是决定展现真实的自我。
      “想要追求老师算不算发展规划?”
      删掉。
      “还不明确,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结果意料之中地,她教训了我的散漫,总共一二三四点。最后她下结论:“你现在应该好好学习,管理好情绪,把精力放在自我提升上。”
      我使劲掐了掐眉头,准确地说是眉头上的攒竹穴。啊,有些人怎么年纪不大,讲话已经俨然老干部了,一开口就把人推开八丈远,那句“好好管理情绪”更是让我背后一凉。我只能公事公办地回复“谢谢老师关心”。
      好歹也算聊上了。紧接着我灵光一闪,硬着头皮发出去:
      “老师你明天吃食堂吗?”
      “?”
      “我想跟你一起”
      “你饭卡又丢了吗?”
      “……不是,就是想和老师一起”
      “明天中午有会议。”
      “那后天呢?”
      我大胆地猜想,脸皮厚是靠后天修炼的,而且修成了基本就是绝招——我隔三岔五、穷追不舍地约饭,你总不能回回都拒绝我吧。如果人际交往时双方的气势总能量守恒,那么自然地,我强你就弱。
      我想多了,温青根本不搭理我。
      “老师,民以食为天,不要不屑于谈论食物。”
      “老师,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日料你知道吗?”
      “老师,你喜欢川菜还是东北菜呀?”
      “老师,你吃凤爪吗,我好想吃虎皮凤爪呜呜呜~”
      后来我都不抱希望了,直接报菜名。如果骚扰分等级,我想自己一定是诛心级别的:美食图文,一并深夜发送。可是,谁能想到温青在食物上无欲无求呢。我就像篮球场上交叉步变向过人,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投在了我方篮筐里。
      古代文学课。
      我刚想对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的特异技能表示怀疑,凑到室友耳边,小话还没来得及讲,课桌里突然语音电话进来,是温青,我一个激灵,猫着腰蹿出教室,双手兜着手机用气声对那头说:“喂,老师?”婴儿肥的好处就是帮你自动开免提,温青的声音突兀地贯穿整条走廊:
      “你想吃粤菜啊——”
      我赶忙挂掉。
      她说今晚有空,可以带我去。
      “你六点到沈山路路口等我。”
      我刚想问“你都要接我为什么不来学生寝室接”,心里又隐约直到答案。
      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下了课就跑回寝室找衣服换,不然一身臭汗可怎么行。冲凉出来,窗外已经暮色围拢,四下里是此起彼伏的虫鸣。我擦着头发选好裙子和腰带,把自己装进高跟鞋,走路困难,心里害羞。
      站在路口等她来,看着往来的车流和发光的大楼,等啊等,老师怎么总也不来。慢慢等到激动和忐忑都平复,找个地方坐下,大脑放空,两眼也放空。也许根本就没有约会吧,也许根本没有温青这个人?我是谁,谁是我。温青和何恬恬会在平行世界相遇吗。
      世界慢慢虚化成动态屏保。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其实没有迟到——她只是远远地停在路边,靠着车窗做着最后的犹豫。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思君思君,古诗里的女子总是不外乎思君怨君,为君断肠。不论是求贤夫也好,求明君也罢,都是在期盼一个绝对权威。想来我也是有点迂腐的,一朝属意,就想终身托付。
      我在心里已经嫁给过她了。
      七月
      古代文学老师说:“恋爱前要做薛宝钗,恋爱后才可以做林黛玉。”
      接我出去吃饭那天,温青声音沙哑,疲态微露。大忙人,迟到也不意外,我识相地没有追问原因,转而打造我温柔体贴的人设:
      “老师最近挺忙吧。”
      “嗯,事情挺多。”
      我眼前浮现出温青忙了一天终于得闲,结果打开手机看到我几十条留言,眉头皱起来的样子。
      “怎么不说话啦?”温青飞快地看我一眼:“在微信上不是总有很多话跟我讲嘛。”
      “本来是有的,但这会儿紧张忘了。”
      她笑得我心都酥了。
      每次外出吃饭,我都理所当然地跳过饭前洗手的步骤,关于这个良好卫生习惯的记忆,被温青的洁癖重新唤醒。真的很匪夷所思,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按照教科书式“七步法”洗得一丝不苟,脑子里冒出一句东北话:搓秃噜皮。
      我诧异地看着温青,温青也诧异看着我敷衍的洗法,执意要我用洗手液重洗。
      往外走的时候,还持续叮嘱我:“内外夹弓大立腕,知道不?以后要认真洗手。”我饿得不行,连说知道知道,然后温青猝不及防地考查:“那你复述一遍我说的。”
      暗暗庆幸不是周末,没有什么排队的人,我还在张望哪个位置光线更好,温青已经随便在一个六人桌坐下,往后一靠,像老年人长长舒一口气,把菜单推过来:“吃什么你自己看。”
      斜对桌的情侣,女生靠在男生怀里腻歪,一会要催菜一会要打游戏,我却端端正正地坐在温青对面,菜单涂涂改改,有点心神不定。等她用茶水冲完一遍餐具,我找准机会坐到温青旁边觍着脸征求她的建议:“老师,这个这个这个我选不出来——”温青眼睛都没抬:“想吃就都点上。干嘛过来?回去。并排坐多奇怪。”
      “都……点上?”我尴尬地往回挪。
      “嗯,来都来了,想吃的都叫上。”
      后来菜上齐了,她看着桌上三碟点心三盅甜品,表情极为复杂。
      她依然问我许多问题,除了学业方面的,还有个人定位和人生规划,像极了一场薪资面谈。我规规矩矩作答,答不上来就诚惶诚恐地听她讲。吃饭讲正事那还能吃得香么,食不语寝不言,古人真是有大智慧。我很想假装呛到扮一下可怜,心里的哀嚎一声高过一声:老师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算了,这些话题我们下次再谈。”我暗自叫苦,下次还谈?!
      但嘴上只是顺从地说,好。
      以前温青冷冷淡淡的时候,我总是口不择言百无遮拦,现在看到关系进展的希望了,反倒谨言慎行起来。
      “马上大三了,至少目标要明确。没有规定你往哪条路上走才是正轨,但你自己——唉,你们这些学生,家长老师管着的时候,说没有自由,真把牵线木偶的线撒开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走。
      “还有,快期末了,不管喜不喜欢这个专业,都要心思收一收早点开始复习,别又临时搞通宵。老熬夜人变傻,所以你才总丢饭卡。”
      我该说啥。skrskr?
      真是又感动又好笑,上大学后就没怎么听过这样的谆谆教诲了,温青天生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我不怀疑她能讲上一天,吃饭的时候讲人生目标,睡觉恐怕要讲一讲人体构造。
      可是,她的话又像所有老师对学生的关心,居高临下地,时时昭示你们身份上的疏离。她太公事公办了,这样的语境里无法孕育任何亲昵动作。
      我好几次冲动占据上风,失控地想去牵她的手。
      我有很多话要问,但一句都说不出口。明知向老师表达心意这样的举动没有任何实际效用,却像胃液反流一样,一遍遍窜到喉咙边。又咽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很焦虑,是那种“提前进入惜别状态”的焦虑。我们堵在晚九点的高架上,温青接着一个漫长的电话,车里是黑的,窗外也是黑的,我听着温青时不时简短地嗯一声,脑子也昏沉起来。
      醒来的时候车是熄火的,我一睁眼就看到了熟悉的校门。温青就坐在黑暗里,我艰难地直起身,怎么睡过去的,直起身,啊——脖子,僵了。
      “醒啦。你这一觉都快睡到门禁了。”
      我看一眼手机:“哪有,门禁还早呢。”
      “几点?”
      “十一点。……那老师我先回去了?今晚谢谢老师。”
      “回去吧,到宿舍给我发个消息。”
      “发什么消息?”我故意磨蹭。
      “你就说,到了,或者随便发个标点,发什么都行,让我……知道一下。”
      她不肯说“让我放心”。
      她还是在乎我的吧,至少,不讨厌我。心里甜甜的,咕噜咕噜冒着粉红色的泡泡,快乐得想要跑起来。
      老师是因为碍于身份,因为谨慎,才不说出格的话的吧。
      误用一下诗经里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对女子的耽恋,不可言说。

      你今夜如月色柔美
      文学史讲到北朝民歌,大二结束了。
      每次学期末,我都磨蹭到全寝室最后一个回家。现在有了温青,我更加不愿意回去。在著名的三字培训机构谋得一份助教的暑期工作,我变得比没放假时更忙碌:八点上班,在公交上一惊一乍地补觉,二十一点下班,又是冲刺一公里赶末班车。后来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日工资刚刚过百,我也能干得那么死心塌地。
      我从小就是迟钝的小孩,对于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总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能快速地接收一个新指令,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忽然冷待我,对于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打趣也从来没法在恰当的时间给出恰如其分的回复。通俗来讲就是嘴巴笨,用红楼梦来讲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我总是恼于自己在人事上的事倍功半。
      就比如兼职上班的手忙脚乱。明明事先在备忘录上一条条写明了的,事情迎头而来的时候还是会陷入大脑空白。科学课上错发成数学教材,改随堂小测忘记抓拍课堂精彩瞬间,在修图app、机构小程序和置顶的一溜家长群之间辗转,以至于红对勾打得不标准被勒令重新批改,答题器总有这坏那坏,管器材的胖阿婆的手指悬在半空,等肥皂剧里的女人把话说完,这才按了暂停,换了副表情来教训人:“阿姨我啦,快要被你们这群新助教烦死嘞。”
      她明明老得能当奶奶。
      被指出来做错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个过街老鼠只想马上逃开。可我是助教老师啊。我没有一点魄力。学生们下课时很大声地议论,当着我的面:“助教老师都是大学生来赚钱的,他们一天才一百块。”
      我假装没听见。
      也许是一线城市的缘故,我常常讶异于学生的知识储备和少年老成:一年级的能背《逍遥游》,四年级的对历朝文人如数家珍,课堂上接过话筒就侃侃而谈,条理清楚又从容不迫——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家庭教育已经完全足够,还有必要送来培训吗。慢慢想通:哦,教育和培训是两码事。
      我深知自己没有能力为他们“负起诱发、平衡和保护的职责”,却常常承他们喊一声老师,心里极其不自在。
      温青教我说:“你自己得先稳住,学生才能稳住。”
      我当然知道。
      问题在于,温青的说一不二是写在骨子里的,而我也是与生俱来地随时陷入自我怀疑。人和人真是不同。我有时会悲观地预见:即便到了三十五岁,我也依然无法企及当下三十五岁的温青。
      临近放学下了场雷雨,按照家长群里的指示,在众多相似的面孔里,找到没带伞的小孩、爷爷来接的小孩、放学后该在教室等妈妈的小孩、给了打车钱自己回家的小孩、本来家长说不来接但现在要来接的小孩,我猫着腰压着声音,在正教老师讲话的空隙里,一个一个探过头去叮嘱。
      终于,一片混乱中,家长们都接到了自己的小朋友,小花伞,小外套,我像个孩子似的心生嫉妒:要是我也有人接就好了。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被流动的雨后冷气一激,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寒战,啊,这劈波斩浪的电动车,我顾不上躲闪,一路飞奔,还是眼睁睁错过末班公交。
      那时候地铁二号线还没有开建,我也根本不会奢侈到去打车,一个路痴,充电宝只剩一格,却要支撑近五十分钟的骑行导航,回想起来还是有点绝望:为什么那年的朝王路一带,街头的共享单车一百辆里有一百零一辆都是故障车。
      到学校已经快十一点,在那时的认知里已经很晚,疲惫到只剩身体在机械行走,从医学院后面经过时,我看到了温青的车。
      已经休眠的神经迅速绷紧,她在办公室?我掏出手机。谨慎如我,必定从盘古开天地开始打听起:
      “老师,教职工还没放假是吧。”
      “对。”
      “那你们啥时候放假?”
      “下周。”
      “你在办公室吧?”
      “怎么了?”
      手机震动一下,关机了。
      要不要上去找她?理智与情感还在互殴,人已经推门往里走。然后就后悔了——我想起一楼有两间大体实验室。
      虽然给摄像大哥送优盘来过医学院一次,但夜晚让一切变得陌生又离奇,大厅空荡荡的,只亮一盏昏黄的灯,电梯轿厢绳索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我默念着“你是无神论者你是无神论者”,忍住不去想标本室,头皮还是一阵阵发麻,全身只剩下一颗沉甸甸的脑袋,脑袋里充斥着自己厚重的呼吸声。
      “电梯上行。”语音播报又惨淡又诡异,我屏着气盯住楼层数字,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三——层”
      我没命地在走廊里狂奔。办公室虚掩的门漏出一段灯光,我一头推进去。温青没来得及疑惑,我已经冲上去抱住了她。
      太害怕了,心还在猛跳,黑暗里的神秘力量被我甩掉了吗。温青就在怀里。一切都很不真实。
      她拍了拍我的后背把我弄开,确定我没事之后就疾言厉色地问下来:
      “你来干什么?”
      “知道现在几点吗?”
      “才下班?那你不回宿舍干什么。”
      “因为我还在?这需要你操心吗?”
      空调不知疲倦地吹着冷气,窗前摆满了溢盆的绿萝。
      真是很贱的草,随随便便给点阳光就肆意生长。我的眼泪含不住地往下掉。
      是惊魂未定,疲惫,还是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其实并不明确自己在哭什么,但当她开始哄我的时候,我从流泪变成了大声抽泣。
      “对不起,写了一天材料,人有点躁,情绪没控制好。”
      “我的错,不哭了,真的对不起。”
      “……”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只感觉到她抱着我,在温柔地拍我。一阵疲软中,我感到无上幸福。
      温青草草收个尾合上电脑,收拾东西要送我回寝室。
      感激那晚深沉的夜色和阒无一人的校园,让我看到温青最柔美最松弛的样子。
      雨后的空气是通感的注解,因为你的鼻子可以感觉到饱涨的泥土里,放线菌在唱歌。
      树上的知了有一句没一句,积水的路面明一段暗一段,我挽住她的胳膊:“可以不走那么快吗。”她笑笑,脚步真的慢下来,和我一步一停留地瞎晃荡。
      “下次别那么晚还在外边跑,女孩子怎么一点安全意识没有。”
      “老师也是女孩子啊,下次也不可以那么晚还一个人在学校加班。”
      “那能一样吗!”提高嗓门又柔和下来:“你是——小朋友啊。”
      我想起漂亮的文论老师和深夜接她下班的大肚腩,心里微微坚定了温青还没结婚的想法,但还是大着胆子试探了一下:
      “老师那么晚回家……没有问题吗?”
      “没问题啊,有什么问题——”温青瞥一眼手机说:“孩子他爸爸已经哄睡了。”
      简直是当头一棒。她……有孩子?我混乱到心跳漏了半拍。
      不知该先为谁难过,我停下来看着她。
      温青身量纤纤,很难想象她挺着大肚子的辛苦模样。
      “怎么啦。”
      我心里藏着话,心虚地垂下目光,只敢看她的腰带以下。
      那你喜欢女生吗,老师,你,喜欢我吗。纯情的问句在腹腔里反复爆浆一万遍,但我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温青低头,抿嘴,笑了一下,“走吧。”
      我看着她那样笑,忽然觉得les结婚有小孩好像也没有什么,至少不妨碍我喜欢她。
      我挽住她的胳膊,使劲闻着衣服上好闻的味道。寝室楼已经无情地来到眼前,黑洞洞的二十层,灯光寥寥。有人在阳台上晾衣服,晾衣杆喤啷啷一声响,倒了,那人转身进屋拉上窗帘。
      我身上每个细胞都在抗拒眼前这个生活化场景。
      是因为她没法参与吗。
      不是闺蜜,不是同学,可以瞒过宿管阿姨溜进我的寝室过夜,看剧吃零食开空调不关窗一起嘻嘻哈哈聊上整晚。她是老师啊,于是一道墙把我们隔开。
      禁忌是吸引力本身吗,我来不及思考。我怎么有时间思考——和她面对面的时候我能做的都只是在心里疯狂地大喊她的名字。
      温青停下脚步:“回去吧,洗洗睡。”
      还是有点舍不得她:“嗯……谢谢老师送我,我今天可太高兴啦~~”
      “你是高兴了,我回去还得接着弄材料。”
      我笑得好没心没肺。原来恃宠而骄刁蛮任性是这么个滋味啊。
      正想再说点什么,宿管阿姨提溜着大钥匙串出来锁门,温青微微正色:“行了,快进去吧。”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对着她的背影说老师再见。
      当晚我们都没有再找对方。关了灯一个人摸索着爬上床,复盘着今晚的跌宕起伏,睡不着觉。
      她也会这样想起我吗。
      灯火昏昏,夜晚真是悠远不尽。

      后来我问温青:
      “你是被……”停顿了一会才有勇气说完:“你是自愿结婚的吗?
      “嗯。”
      我喉头梗住。
      “当时闹得好大。我一个月没回家,也不回任何人信息。爸妈找警察查了我的所有记录,你知道‘所有的’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只感到她低得异样得声音里难过透着愤怒,愤怒里还有无可奈何。真是多嘴,我叫人回忆这干啥。
      “哦对,”她忽然笑了:“当时特别逗,警察问爸妈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全国各地到处开房——”
      “那你为什么到处开房?”我着急地打断她。
      “因为我经常出差啊。”
      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全国各地谈小姑娘呢。
      “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没问题,嗯,那你最后还是向父母妥协了。”
      “嗯。圆了他们的愿望,我也就无愧了。但愿将来他们也可以成全我一次。”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她绝不是不对孩子负责的人,而她那个小小的孩子,要等他成年,少说也还要十五年。
      十五年!
      我倒吸一口气。
      “你今天怎么老叹气啊?”
      “我没有。”紧跟着又叹了一声。
      “你看!”温青笑得眼睛弯弯的:“抓个正着。”

      别时茫茫江浸月
      第一期暑假班完结了,我有了长达一周的空闲。休假的第一天我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想着去吃饭呢还是接着睡,温青打电话过来了。
      “你在睡午觉啊。”
      我没好意思说自己压根没起床,嗯嗯啊啊地搪塞过去。
      “等会我去书城,你要不要跟我去啊。”
      我飞快地算了下起床洗漱加吃饭的时间:“几点?”
      “十分钟后到你宿舍楼前面。”
      “十分钟!”
      “你去不去?”
      我当然去。
      我从床上翻滚下来,边往身上套衣服边洗脸刷牙,根本不敢看时间,收拾好了就飞跑下楼,大厅中央镜子前一个急停,做最后的自我检查。五分钟过了吗五分钟。我像子弹射进温青的车。
      “你这关门有点重了啊。”
      “哈哈哈哈哈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你考驾照没?”
      “没有,不敢学。”
      “没事,敢坐就行。”
      我偷偷盯着温青看, 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她说只有学生放假她才假剪这么短。遮阳板在她脸上投一片阴影,胳膊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好白好白。她瞥我两眼:“干嘛?坐好。”
      “老师你是不是不太注意防晒?”
      “对。”她说对就像在表扬答对课堂提问的学生。
      我想着她也不是会去套冰丝袖套的人。
      “那……今天准备买啥书?”我是真的蛮不会聊天。
      “买两本专业书。”
      “老师平时喜欢纸质书还是电子书?”
      “纸书。”
      我又要说什么,碰巧她也开口,她捕捉到我吸气的声音,“你先说。”
      “老师先说吧。”
      “你说。”
      我忽然忘记要说什么。
      在经过长达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在我脑海里孕育了整个学期的问题一齐涌上心头,七零八落的,她一条一条答得耐心。
      只是那个最重要的问题,被我置底了又置底。
      红绿灯,她转过头看我:“怎么,要给我写专访?你现在倒越来越像学新闻的了就差个话筒。还有啥想问的,说吧。”“嗯……”我刚犹豫着要开口,她又补了一句:“你肩带没拉好啊,这起床得是多匆忙。”
      可恶,她打乱我的节奏了。嗓子眼像被堵住,最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就横在脑子里,忘不掉也说不出,一时间仿佛丧失语言功能。你啊你啊,我在心里戳自己额头:见不到的时候只想见面,见到了又想确定关系,真是得陇望蜀。
      我把肩带拉好,她没有再说话。
      温青说到了的时候,我已经胸闷气短有一会儿了,在她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解安全带。
      “我有点不舒服。”
      她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晕车?是不是没吃午饭?”
      我点点头,“还有早饭。”
      “我听一下,”她从座位上把头探过来贴在我胸口:“心跳得那么快啊,低血糖了吧。”
      我像个触了电的人,周身不得动弹。
      我深深地沦陷了。
      此刻她手机DING一声消息提示,她直起身去看,我错愕地发现锁屏是红红火火中国梦,四个全面五大发展理念。
      我的扼腕痛惜都写在脸上。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侧着身子探到后座上,掏出来一盒曲奇,铁盒上有小白兔。
      “这是给你儿子的吧,”我开她玩笑:“我不跟小朋友抢吃的。”
      “听话,先垫一垫。买完书再带你去吃正餐。”
      温青买书是直奔目标,而我喜欢到处逛逛,刚在经济军事晃了一圈,还没走到文史区,她已经挑好书跟过来了,《医学微生物学》和《临床生物检验化学》。我翻了两页。“……与其他微生物LPS发生交叉反应的抗原表位……”
      完全不懂。
      “呃,老师,”我抱歉地看她:“你可能要等我一会了,我找书有点慢。”
      她一抬下巴,示意我自便,自己轻靠在我旁边的书架上,随便拿起一本来看。
      听见有小孩百米冲刺地从我们身边狂奔而过,我抬起头,发现小孩又退回来,悄摸摸站在两排书架之间歪着脖子看温青,迟疑了一小会儿,终于说话了:
      “哥哥,那个……”
      他叫温青哥哥。
      温青眉毛一扬:“我不是哥哥。”
      “那你是叔叔吗?”
      我简直要笑昏过去。
      小学生还在穷追不舍:“那叔叔你知道小科学……《小牛顿科学馆》在哪里吗?”
      温青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扶着书架笑到半身不遂的我,给小学生指了服务台。
      我暗自盘算,等会儿买单温青大概率不会让我自己付,如果拿太多书,岂不像占便宜,于是我就只要了本巴塔耶。
      果不其然,温青接过去一起刷了书卡。
      只是巴塔耶这本书的书名,后来再回想起来,简直就是一句谶语——
      《不可能性》。
      一个月后,暑期班正式结束了。天公狠狠下了几场大雨。我把阳台门打开,搬个椅子坐好,没有蚊子,空气凉爽,任凭雨水溅到脸上、书上。
      我和温青都偏爱纸书,仿佛只有买回来拿在手里翻翻写写批注,烙上我的印记,宣示我的主权,才有满分的快乐感。借来的书或者电子书,读完了就读完了,就像考勤全勤却没拿上全勤奖,总感觉差点什么。
      纸质书是终生占有,电子书是即停即走。我当时以为这个比喻绝妙,直到后来无数次的搬家搬寝室,不堪其苦,终于挂到孔网上一本本都出掉,才知道没有什么终生占有。
      书拿在手里没看几页,脑子又在想温青了。在那段日子里,除非是deadline疯狂赶论文的时节,否则很难有什么不让我想到她,商场里着深色系上衣的模特,校园里一个挺拔的路人背影,都会让我陷入恍惚。
      我不自觉地向世界万物臆造关于她的联系。
      所以,哪怕是对着一页白纸黑字,眼前也会突然显现温青穿白大褂的样子。
      爱慕能激活人体自带的VR技术。
      我把手机关机扔到上铺,尽量克制找她闲聊的冲动,几分钟后我放弃了抵抗。
      “你暴雨天都在家干嘛。”
      温青发过来语音:“没干嘛,躺着看文献。”她的声音懒懒的,像松掉的琴弦。
      “为什么躺着看?”在我的印象里,她应该连在家吃饭都正襟危坐。
      “坐着腰疼。不过躺着又容易困,困了我就会起来走走。”
      我想了想她此刻的样子,说:“你躺着一定分外妖娆。”
      温青笑得我酥酥麻麻的:“妖娆……这词,这词跟我不搭边吧。”
      那声笑我听了七八遍。
      她紧接着说:“要妖娆也该是你才对。”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她又撤回了。
      暑假还剩半个月,温青总劝我回家一趟看看。
      我说不想回去。她一副很懂的样子:
      “一年到头,就回去两回,也没多难为你的。所以乖乖回就是了。”
      ……
      永远忘不掉他阴鸷的神色。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回学校了。

      暑假快要结束,教职工开学前一天,我们去了江边。
      两岸华灯亮起,江面开阔,和天一样的苍青色。我们站在江边,就像站在整座城市的露天阳台上。
      温青的头发已经长回原来的长度。她问我家里如何,我只说都好。有什么可说的呢,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总得向前看。
      我们沿岸走完一遍,都不想去逛街,就上了夜游船,三楼露天,江上的风好大啊,呼啦啦地吹着她的领子她的头发,她靠着护栏左右望望,那样子实在有点痞。
      “视野不错,要不要给你拍张照?”
      我摇头。
      “怎么,不开心吗。”她拖开藤椅坐下,也示意我坐下。
      “开学之后我们是不是就不能经常出来了?”我抠着藤椅的边边。
      “开学后是要忙一阵,”温青拉过我的手捂住:“你手好冷。开学之后,有些方面要注意的,你不用我多说吧。”
      “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合适的时候我会安排。”
      寒星寒月,天更清冷了,是要秋天了吧。
      游船上解说声混着人声嘈杂,影影绰绰看不清游客的面孔。
      我们互相紧挨着,长久不说一句话。

      星夜
      温青是连双休日都往学校跑的人,买盒饭,钻进办公室待上一天。她说:不管在父母家还是公婆家,她都像个外人,心里很压抑。所以她最喜欢学生开学。
      可是我不喜欢。开学之后,温青至少得忙上两个月。
      还好还好,学年论文的五指山降下来,贴一道降重率的符咒,将将能压住我躁动不安的心猿。
      温青应该是每天睡前查看我一天内发给她的消息,一条条回复得很仔细。好想抓住她聊上一会,又怕影响她睡眠,就先把想说的话发给传输助手,第二天一早再发给她。
      四周的时间,读文献,做笔记,拼拼凑凑搞成了一篇百家衣,我对自己相当满意,找温青撒娇。老师我想出去玩,我写论文好累啊。你肯定更累。我们要不要出去玩放松一下啊。
      你想去哪。
      梧桐镇。
      那儿有啥。
      孙璞美术馆。
      等我电话。
      周五下午六点的时候,温青匆忙地通知我,带好换洗衣服,过去城站。
      我正纳闷温青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出发去车站,出租车司机偏偏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其实南站离你们学校更近啊,也大,为啥你要跑去城站。”
      是啊,我也不明白。
      城站确实老旧,离学校也远,我一次都没去过,下了出租茫然地跟着人流向前走,判断候车大厅的方向,天慢慢暗下来,手机电量在掉,我才想起忘带充电器。老师怎么不回我消息啊,原地转了几个圈,看到她在一家子规啼门前向我招手。
      我松了一口气。
      “喊了你半天,像木头一样。”
      “我半天没找到你,以为你不来了。”
      “为什么。”
      “可能觉得,你可能,临时有事,就不来了。”
      “成天瞎想,你就是闲的。吃饭。”
      当温青从包里取出两份餐具的时候,我还没有特别意外,直到发现她带了双份的浴巾和毛毯,折叠水壶,创可贴,卫生巾和暖宝宝,酒精湿巾,止汗露,止痛药,止泻药,氯雷他定片和驱蚊水,退烧药,一盒没拆封的消食片,我就知道我的充电器也不用愁了。她甚至还为我带了一件冲锋衣外套。
      她是把春夏秋的衣服和整个药房带在身上。现在什么季节?我有点出神,也许再翻一翻,还会有剪刀?螺丝刀?纱布?碘伏?手术刀?儿童睡前故事?浴缸小黄鸭?围兜和奶嘴?我吃着吃着就笑了。
      七点的动车,C字头。天边暗淡的云层正合上狭长的眼,余霞和天光一同褪去,暮色围拢上来。
      水浒传里常出现一个词:星夜。像是整部水浒唯一的脆弱和柔软:一群杀人不眨眼,活剐人肉下酒喝的山中盗寇,在“星夜”里仓皇出逃,一眼都顾不得回头,抛家弃子,连夜启程,随时丧命。在漫天寒星下,孤身奔赴一片夜色茫茫的未知。
      在和温青“出逃”的那个夜晚,我不可自控地联想到水浒的“星夜”,激动到五脏六腑战栗。
      温青把我的手拉过去扣住,问,怎么样,冷不冷?热不热?
      我笑她把这两句话放在一起问。
      车上传来语音播报,乘务员推着餐车过来,温青问我,哎,你有没有坐过“腿收一下”的火车?
      啊。什么?
      就是“啤酒饮料瓜子腿收一下”的绿皮火车啊,没坐过吗?
      我摇头笑笑,靠在她的肩膀上。
      “一看就是小年轻,没生活。”
      林立的高楼掠过,华灯,车流,是城市艳丽的晚间妆容。
      我眯了一会儿,想换个姿势坐,发现温青也靠着我睡着了。
      车窗倒映着各种颜色的行李,食物的香味飘过来,我的心像被泡发的胖大海,好涨,好涨,是快乐到极致的感觉。要不是人类已经进化到直立行走,我真想撅起前蹄好好嘶鸣两声。
      我想你。温青,我好想你。肩并肩坐着也想你。
      我没敢再挪动,一条胳膊麻成了雪花屏。

      但跨进酒店房间我就垮了,要不是残存的一点点理智提醒我睡前还要洗漱,我一定一头栽倒在地上。几年前流行说“用绳命在做某事”,太形象了,真的是,一绳之命。我强撑着冲完澡出来瘫到床上,头一歪就睡死过去了。
      只要侧躺,我就流口水,枕头上湿湿冷冷的一片,把我弄醒,迷迷瞪瞪地刚想给枕头翻个面,发现温青在身边,一下没反应过来,忽然记忆续上昨晚的存档,啊,我是和老师出来玩了,回想起旅途种种,又兴高采烈了一回。
      温青半靠着,手机的光照在脸上。“老师你怎么不睡?”她放下手机,摸摸我的脸示意我闭眼,然后转过身去。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缠上去,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的……
      我不敢。
      她仍旧一言不发。
      我的脸颊贴着她的后背,从薄薄软软的睡衣上闻到好闻的味道。山峰,平原,丛林,河流,我所熟知的她都拥有,我们是一样的。地球已经46亿岁,直到五百年前麦哲伦才发现她的秘密,人类是自信的,也是惶恐的。此时此刻我在地心还是地幔?地质学说不清楚,探险家还没出发就已经迷路。
      温青没回头,只说:“手拿开”,最后直接翻过身来捉住探险家的胳膊反剪到探险家身后。她支起半个身子看着我。
      床头灯好昏暗,我努力想看清她的表情。
      温青在我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没有动,也许也没有呼吸。我们僵持了一个世纪,最后她躺了回去。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恍惚:一件事情太想做了,反复想,到后来回忆的时候,就会以为真的发生过。
      我把对那晚的幻想同记忆混为一谈,好像温青真的化身一颗海螺,我也真的在温热的螺壳里听到过大海潮汐的轰鸣。
      幻想的丙烯颜料一层一层浓墨重彩地糊上去,找平。幻想真实,现实虚妄。
      也许本就只是一场又一场的虚妄吧,从来没有过偶遇,从来没有爱意发生,也许从来没有过温青。
      查无此人。
      ……
      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我疲软得像马路上一层湿漉漉热腾腾的沥青,刚被压路机压过一遍,耳朵听着老师的声音,嘴里哼哼答应着,身体并不能付诸行动。
      “那我等下自己去吃早饭了。”
      不要!我坐起来,闭着眼睛摸索着穿衣服。温青再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上身穿得整整齐齐,下身卷着被子像只老虾又睡过去的我。
      被子猛然被掀开,温青变成一只章鱼,我一点都挣扎不动,在成千个吸盘的热吻里,颈动脉都快破裂。
      “怎么样,还困么。”
      “咳咳咳不困了不困了不困了。”
      “下床。”
      那两天,我偷偷拍了很多温青的照片,是喝多了米酒,手摇船船桨摇得颠簸,还是夜幕下古城灯影人影莽撞,后来去翻看整理的时候,一张张都是失焦的光斑,位移,朦胧看不清人形。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回不过神。……心不在焉又莫名兴高采烈,走在路上轻飘飘像一习风。
      温青去省中医院顶岗实践了,要两个月才回,幸而有学年论文消磨掉我优裕的精力,不然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思念成疾。在每天被闹钟打断的梦里,好像都有温青,可是每次要努力回忆梦境时,连记得的部分也散架了。
      我想换论文选题,约同学找导师商量。
      导师超然物外,我老实巴交,坦白地讲换选题是因为读不明白司空图。咸酸之味,我知道,古人佐料极少,只有盐梅可调味,可不是咸与酸么,可是他讲“味在咸酸之外”,那太玄妙。我不行。
      “那为什么想写谢朓呢。”
      “嗯,是这样,谢朓诗风柔美哀伤,哦,除了歌功颂德之外。他的性格里有很多阴柔的部分,但是他又能写出‘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这样磅礴的句子,就像一个天资平平的人忽然超常发挥,我觉得很亲切,我想,后来李白对他的喜爱应该也是源自于他诗歌里,这种,不可多得的……男子气概。”
      其实真的让我感到亲切的是他的胆小,口讷,不善周旋。他为了自保把自己老丈人告发致死,就是胆小鬼一个,却能写出那样的诗。真正吸引我的,是物伤其类。
      “好,开题这两天开出来我看。”
      成了!我刚要起身向老师道别,外面轰然下起暴雨。走到窗前看,小广场上青灰色的砖透亮,鹅掌楸是一片青黄的迷离。
      导师很客气,留下我们喝茶。煮上一壶水,开一袋新茶。
      “小何你抓一点放到壶里。”
      “哦哦,那我去洗手先。”
      恨不得一天洗手八百遍,是我想她的方式之一,这种小小的趋同让我满心雀跃,我猜这是另一种形态的恋物癖。
      茶具有点烫手,我和同学小心地端起来吹气,本能地想要表现得矜持。老师说,你原来专业挺好,学学投资,帮父母理理财,让资产的升值速度赶上贬值的速度,像我,工作十几年,给我带来最大收益的来源却并不是为之付出最多的工作。
      我看着眼前温和的中年男人,据说和院领导意见不合会扭头就走,会因为下棋下到兴头上而缺席学生谢师宴。
      他对形形色色的人事保持疏离,永远只在诗歌里微醺。我极度钦佩这一种活法。
      可温青刚好相反。
      我走神两秒,来为温青开脱:活得太通透就不可爱,还是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温青可爱。
      茶在壶里咕嘟,喝到第二杯就变得好苦。我和同学悄悄相视一笑,都是有苦难言。
      老师没看我们,自顾自地说:“喝茶,第一杯的时候是少女,清香,从第二杯开始是少妇,苦,再到后面就是老妇了,了无滋味。”
      他站起来同其他老师寒暄。
      “雨没下了,你们回去吧。我要午休一会儿。”
      现代版的我欲眠君且去。

      这天稍晚些时候,温青忽然来信息,没头没尾地问我知不知道空调需要单独走线。
      我钻进字眼里逐字逐句,不,一笔一划地读了两遍。
      你发错人了吧。
      没有。医院一个实习生把空调插到普通照明插座上,结果把整个楼搞熄火了。
      好莽撞的实习生。
      这倒也像是你会干出来的事情。
      我总觉得温青把我想得太蠢,但我享受这种被记挂的甜蜜。
      她曾经在给我做科普的时候这样发问:
      “你有细菌的概念吗,以及菌落的概念?”
      如果脑电波肉眼可见,那么此刻的我头顶正飘过一串串省略号,太小看我了,我也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好吧。
      温青依然自顾自地跟我讲,细菌菌落大肠杆菌培养基,培养基的作用是……还有一个就是微生物的生长现象,你吃的那个橘子发霉了,它是真菌,跟细菌不一样,它是真核细胞生物,细菌是原核细胞生物。
      你上课就这难度?我忍不住讥讽。
      当然不是,现在是在给你这个小朋友做科普。
      ……你就按上课进度讲吧,我能跟上。
      温青终于回来了,一个月,分离是最好的催情剂,至少对我来说是。当然,这是后来的总结,当时作为纯情少女的我用词还没有这么生猛放荡力透纸背。
      温青很困,我很清醒,一会儿搂着她,一会儿把她的胳膊掰过来搂着我。
      温青:“我明天还要早起……还要写材料……还要开汇报会……还要申请课题,啊……我能睡了不……乖乖,你睡不着就,自己玩一会儿,不闹我了啊。”
      “我想听你讲故事。”
      “……”
      “求你啦”
      “从前,有一个衣原体……”
      “我要不要听从前的故事我要听最近发生的故事。”
      温青睁了睁眼却没有睁开,有点面目狰狞地去找手机,我以为她要搜睡前小故事讲给我,没想到,她打开了环球时报。
      那天晚上,我梦见环球时报里的每一个单词都变成牛鬼蛇神跳出来抓我,哭醒过来,温青惊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摸摸我的脸,喔不怕不怕,旋即又倒下去,像逐完日的夸父一样倏然陷入沉睡。
      温青睡眠浅,我一翻身她就会醒来,含混不清地讲着半头话,我凑上去听她断断续续的音节,她说的是:
      “现在是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啊。”
      我简直要破口大笑。
      临近下课的时候,得知温青要加班,我赶着铃声就往外跑,连跑带跳刚出了大楼,有人在我身后喊“慢点儿慢点儿跑这快干啥”
      惊喜。猛然回头。啊,脖子。
      “我从行政楼回来,走到这刚好听到打铃。”
      “吃饭走。”
      “你回办公室等我,我去买饭。”
      一个人待在温青的办公室,有点不自在,门外面有人声靠近我就从她座位上站起身来。避嫌,温青自己同我说的,怎么现在好像反倒只有我在如坐针毡。
      温青吃饭还要写材料,斯文得像没有味觉,仿佛她用筷子夹起来放嘴里的是营养物质的分子结构。我撕开酸奶包装,克制了一下,没有舔盖盖。
      温青把酸奶勺子和盖子一起丢进垃圾桶,仰头大口地喝,我心里有点希望她喝到脸上,鼻子里,但她没有,只是皱皱眉头说,这个无糖的真不好喝。喝完,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我去各班看看职业技能大赛的学生选拔。”
      要多久。
      各班开班会选拔十五到二十分钟,然后我来集中考查,挑人。九点前结束。
      我看到她嘴唇边上沾了一点酸奶,指给她看,“你这样去,学生该笑你了。”她弯下腰示意我帮她,我用纸小心擦掉,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下。温青没说话,探过我的头顶去够墙上的白大褂,衣服上的味道猛然逼近,裤腰里的衬衣松出来一截,蹭到我的耳边。我搂住了她。
      腰疼,松手,这样我腰很疼。乖,听话。
      她走到窗前一边看着外面一边整理衣领,窗帘旧得发白,窗外压缩着最后一点藏蓝色的天光。
      温青把手机装进实验服口袋,揣上会议记录蓝皮本,本子上有两个小动物贴纸,应该是她儿子贴的。
      “怎么样,你是要等我下班还是先回去?”。
      “等你。”
      “好,那我让他们搞快点儿。”
      搞快点儿。我模仿温青的口音。
      “……何恬恬!你是不是和我想得一样?你这三个字说出来之后,我又想到其他的了。”
      “我没有。”明明是她想得太多。
      “柜子里零食随便吃,给你买的。我走了。”
      我估摸着温青在培训学生了,就拨通了她的电话,想着她匆忙挂断时心里的慌乱,笑得无声颤抖。
      回想起来真是幼稚得可以,我经常对她玩捣乱的把戏,是想把自己投进她包容与宠爱的汪洋大海中吧。从小到大我都是默默无闻的小孩,老师的关注,长辈的宠爱,我能同时得到,多么难得。
      同龄人没有人能给我这种安全感。
      没想到,温青很坦然地接起电话,说:“我要开始学生选拔了啊,对,有事你先留言,我考完之后统一回答你。”
      统一回答。多正式的措辞。果然,当不好演员就当不好老师,她在同事和学生的注视下,只有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何恬恬你给我老实一点。
      我深爱这种只有你知我知的语言加密。
      温青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办公桌上翘着脚吃她的零食,温青随手锁上门,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好,“你刚才是不是调皮了?”走过来拿掉我在看的东西,俯下身双手支在写字台上。
      “是啊,然后呢,”我很真诚地看着她,嘴上却肆意跑马:“你不是应对得很自如嘛,经验都是历练出来的,想必我也不是第一个跟你使坏的了。”
      温青没说话,平静地注视我,准确来说,是审视,办公室的气压突然很低,我紧张得想流鼻血。
      “你下来,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去。”温青让我从办公桌上下来。
      “是我说错了,别生气嘛,温老师,温主任,别生气好不。”
      温青坐下,好像很累,拿手捂住脸,呼吸很重,讲话很轻:“没生气,乖,收拾一下出发。”
      没生气么,你怎么证明。我唧唧歪歪地黏上去,要一个抱抱。
      她猛地拉过我坐到她腿上。
      我突然明白了陈清扬为什么会在一瞬间里春藤绕树小鸟依人。
      我浑身战栗。
      ……吗。
      嗯。
      ……。
      我们从写字台的教材堆里,……再到扶手椅上,又重新回到写字台。
      □□常转。
      温青给这些地方消毒了吗。我没法不觉察到她洁癖的双标,但我选择刻意忽略。
      我总以为,在她的眼里,所有人都不过是骨头包着一堆肉,可她竟然,说我好美。
      太美了,啊,太美了。
      她的称赞像是梦呓。
      我想,那夜我是一个美丽的大分子链,她是庖丁解牛,有条不紊地把氢键拆散,研究关于我的分子生物学。
      大分子链在温青的实验台上颤抖不止。
      人体八大系统,我只剩下对最后一个的感知。泪腺不可自控地分泌泪水,痒痒的,我的手被摁住了,眼泪在脸上爬得阡陌纵横,落在摊开的课本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上,“……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
      我像失血过多的人,好冷,好冷。
      温青仍旧没有表情。让我残存的一点意识里产生了很多担心的东西:……她还满意吗。但我没有问,没有意义,因为我只能如此。
      “我想上洗手间……”
      没有回答。
      “老师我想……”
      “你去。”
      起身很艰难,……。
      八大系统恢复运作。
      回来的时候温青已经拉开了窗帘。“你一会就在楼下等我,我去开车过来。”

      夜风很凉,一轮白月高悬。
      等的时间略久一些,我就无端生出一种恐惧,好像永远都等不到她来接。
      或许根本没有温青这个人呢,或许和她的种种都只是我精神分裂的妄想呢。
      一束车灯照过来,我回到现实。
      车子穿过了大半个城市,我们在黑暗里,安静地听了晚间新闻的重播。

      温青曾经对我说:“逝者如斯夫。”我摸不着头脑。她又说:水乡女子,水乡——名不虚传。
      我爱就爱她这一点。

      文学课的告别
      靠着温青躺下,啊,好难过呀我的同学们都不吃鸡,我只能跟陌生人匹配。温青刷了很久的朋友圈:我给你找到了几个小玩伴,一看,都是约玩王者荣耀的。啊,这两个不一样吗?
      后来她也懂了一点,晚上躺在一起的时候,窗外有飞机飞过,她说:听到声音了吗?嗯。是不是等会就会有空投掉下来了。
      我笑到呕逆。

      最后一节古代文学课了。老师的开场白:“分别的话提前说起来,不伤感。真到分别的时候,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鼻子一酸。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没有太多的抱怨,活在这个时代。宋代对文人最好,苏轼还坐过四个月监狱。所以大家不要因为生活中的一点挫折——你们这代人应当坦荡从容。在以后的生活中要把持得住自己,要对得起自己的教养。告别的话说到这里。”

      学校里,温青是高深莫测不怒自威的温老师。
      她叫我学着点避嫌。
      我陪温青加班,用她的会员下片看,没有中文字幕,但那种日本粉红电影,光看画面也能懂个七八成。
      “恬恬,我要跟你说个事情。”
      被绑在柱子上的裸女正要被凌迟。我只抬了抬下巴:“啊?你说。”
      温青没说话,我忽然感受到冷厉的凝视。
      办公室的老空调咔咔作响,呼呼吹着冷气。我把转椅转到正对着温青,乖乖坐好,她皱着眉头看着我,直到我手和脚和眼睛都不乱动了才开始讲:
      “我有三点要求,从明天开始你必须做到,第一,公共场合注意一点,避嫌,懂吗。”
      我总会在气氛严肃的时候忽然不能自控地发笑,尽管很想克制但就是停不下来,比如扎针的时候,比如班上一片死寂听老师训话的时候,比如,现在。温青还没说完我就笑得东倒西歪,可温青一点都不笑,我识相地深吸一口气,用手托腮顺势捂住口鼻,以免憋笑的时候气流携带着粘稠物体从鼻腔喷涌而出。
      “笑完了吧。第二,不要随便来办公室和教室找我,也不要跟踪我——”
      “我没有!谁要跟踪你啊……”
      “第三,
      “好的,老师,温——老——师。”怀着一点有恃无恐的任性,一点对她生硬的言语的不满,我大大方方地说:“我可以从现在就开始改口,温老师。”
      想着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我又焦灼得想揪头发,奈何蘑菇头已经变成马尾,想揪也揪不成了。
      “不要有什么不满,如果你想长远地走下去,就把我说的记牢。平时没有必要就不见面。对了,见面的事情你也不要操心,之前说过,合适的时候我会安排。”温青说完,微微偏过头看一眼电脑屏幕:“你可以继续看电视了。”
      照温青的意思:不见面是为了见面。
      我戏谑地笑笑:领导发言难得这么诗意盎然。但她说得有道理,我没有理由不听她的——可为什么心里蠢蠢欲动地就是想反驳呢。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抠着她的电脑键盘,难道,是我迟来的叛逆期么。脑海里盘旋着“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怎么也赶不走,忽然陷入自我混乱:
      说什么长远不长远的,那也得过好现在的每一天不是吗。要像她说的那样,岂不是得道路以目?
      我忽然觉得和她谈不拢,心烦意乱地合上电脑,站起来收拾东西。也真是年轻不懂事,把情绪都写在脸上:“老师我今天想先回寝室了。”
      温青只说声嗯。
      事实证明我不该耍什么莫名的小性子提前走掉的,后来的好多个晚上我都后悔那被我随意弃权的珍贵时光,因为接下来的一整周,我只见了她一次——远远地看到个她一溜烟跑进行政楼的背影。
      毕业季。校门口的校训碑前一天到晚在拍集体照,听见摄影师说“三二一”,行人就远远地绕开走。室友随口说了句,披肩镶白色的是哪个学院还挺好看。白色!我往回跑,在一排老师里一眼看到温青,正站起身,等下一个班的学生就位。温青推推眼镜,偏过头跟身边的老师说话。她在学生面前真的很严肃,可以说是是冷若冰霜。
      好几次远远看到她穿着白大褂站在讲台上,陌生得像另外一个人。
      答辩开始了,更难见到温青。她疲于应酬。疏于回复和和我见面。
      一个月后,我去办公室交学术替代申请表。汉语言专业有两个班,老师们桌上各有两张热气腾腾的集体照。我歪着头瞥一眼,巧笑倩兮,满目欣然。心想着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学姐们这样端庄,一抬头看到了对面主任座位上坐着的是信息学院的欧阳教授。
      这位欧阳教授年近四十,从适婚年龄开始相亲前前后后上百次,相亲对象从博士后到服务生无所不有——还参加过电视相亲节目,因妈宝属性被女嘉宾集体灭灯。学生中流传着他当年的VCR,他也因此名声昭著。
      此刻他正咧着两排黄黑色大板牙,挖眉纵眼地盯着主任的电脑上放大的毕业照,用他长得离谱的小指指甲,一个女生一个女生抠过去看,扁平的脑门连同他出油板结的地援中发型,整颗头马上要钻进屏幕里。我泛起一阵恶心——他松弛肥厚的下巴上粘的是早上的牙膏沫吧。
      ……
      当晚我就梦见了欧阳教授。
      梦里他放了个长长的响屁从污渍斑斑的浴室走出来,脏内裤反穿着,勒着肚子上油腻松垮的皮肉,他说:“就温青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她待的那个鸟地方,要我说,你喜欢她,没有前途可见,还不如跟我。”
      我差点在梦里窒息而死。
      我开始每天从一个男性变态的噩梦里惊醒。噩梦之后,夜晚漫长如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几天后,温青破天荒突然打了电话过来,情绪很激动:
      “你知道我今天给学生上课,你那天晚上下载的乱七八糟电影就在桌面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钢琴教师》,《大开眼戒》,连《索多玛120天》都光荣列席。
      电话那头温青正经过一片嘈杂地带,什么露水青山不问是何年,我听见她快跑了两步,然后才接着说:
      “还好我课前检查了一下,要不然你就完了!”
      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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