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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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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淇的身体,确实比等闲姑娘家要娇弱一点。
落水受寒,关淇一回到客院便站不住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阿溪尚且无意害她性命,帮忙照看到入夜,直到关淇状态稳定,才和夏锦一起回了自己的院子。
连仪没有去探视,只派人问过,守着礼数,正合阿溪之意。
回了房,关上门,还未点灯,黑暗中却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轮廓。阿溪先是一惊,而后,在看到那姑娘对着自己笑时,眼眶倏然发热:“常迩!”
“小点声。”常迩竖起食指,“聊聊?”
阿溪憋着口气,点了灯,和她一起走到没有影子的角落。
不等她开口,常迩先行解释:“唐随出事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行刺的那些人。当时觉得你和连公子可能不小心招惹上什么麻烦,索性就借机换了个身份,隐在暗处,以便观察。”
阿溪愣住,却见常迩视线向窗外飘了飘,这才了然。
“那我兄长知道吗?”
“京兆尹搜府时我找他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份是你们府上的一个侍女。”常迩说完,便让阿溪自己缓缓消化这个不符实情设定。
两人心知肚明这其中真伪,然而这是连仪认为的阿溪能接受的设定,常迩既不能说破阿溪的秘密,也不能吐露连仪和自己的真正关系,脑子里被迫揣着四五套人设兼容切换……可真废神。
这兄妹二人再这么互相遮掩下去,先崩溃的恐怕是她。
做探子可真难。
阿溪消化完安心了——她兄长还不知道常迩是兔妖。
“那你今天来……”“是为了关淇。”常迩说,“你今天是故意推她下水的。为什么?是不是有人对你说过什么?”
阿溪闻言脸色一变:“常迩你……”
常迩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让阿溪心生不甘。
她料想常迩看得出异常,却没想到常迩会在这种情况下提问。
这妖为她而来,此时却和兄长站在一边。
常迩在心里叹一声,出言暗示:“我知道你并不任性,会这么对关淇必然事出有因。可你毕竟只是个姑娘家,有什么事,不必自己担着。否则受了委屈都没人能体谅你的苦衷,说不定结果还会适得其反。”
阿溪沉默半晌,起身走开,再回到常迩面前时,手中多了一块价值不斐的玉玦。
“这个你可见过?”
常迩将玉玦拿起端详,半晌摇头:“不曾。”
阿溪接回去,道:“这是陛下所赠。陛下说过,宗室中的男子出生起就会准备这样一块玉作为信物,玉上刻有名讳。关淇刚来的那天晚上,我去见她,发现她那也有这样一块玉。”
这玉边缘处果然有一个“衍”字。常迩思绪一偏:“陛下把这种东西都给你了?”
阿溪:“……”
常迩回过神,道:“你是说,关淇和宗室的人有关联?”
“云上楼发生的事,我也向朔一打听了一些。”阿溪看了看常迩,“我虽然没看清关淇手里那块玉,但无论如何,总不会是兄长送的。万一真的出自南衡世子,那我想,还是少让兄长接触关姑娘吧。”
——
黑影翻出了连小姐的闺房,在隐蔽的角落处抽出人形,下一刻便被人扣紧了五指。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哪能啊。”常迩笑了笑,心道虽然我想,可你不让啊。
连仪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阿溪只当连仪暗中派了人跟着常迩,却没想过,他本人亲自出马了。
“都听到了?现在能放心了吗?”常迩看着他,忽然笑问,“还是说……那块玉是你送的?”
连仪闻言扬了扬眉,却道:“从云上楼回来至今,我和关淇见面时你都在场,不见面时……你也在场。这个问题,难道最清楚的人不是你?”
常迩忍住了笑,道:“是吗?那说起来倒是可惜,连公子和关姑娘高山流水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我却无缘欣赏。”
话音落,连仪明显顿住,片刻后,轻声问:“你知道了?”
“看来我没猜错。”常迩的语气仍是轻快,“以琴音问和,倒是巧妙。”
这三日连仪和关淇相见都在大庭广众下,除了言谈,时而抚琴,表面看来没有丝毫违合,想必旁人眼线也盯不出问题。常迩不知连仪有什么计划,今天水榭热闹了一番,却忽然灵光一闪。
此时连仪略微紧绷:“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怕你多想。”
常迩心神一晃,难免想到她和阿溪对连仪隐瞒的那些事——也不知有朝一日万一瞒不住,要怎么哄他。
“我可是个明事理的妖。”常迩不想承认,有那个猜测时心情确实有些微妙,“不过,知音难得,关淇看来非敌是友,你要是哪天……”
“她不是。”连仪开口打断,常迩收声。
夜色中这少年望着她。
“你才是我的知音。”
于暗夜之中,可携手,可同行,仅此唯一。
常迩没能压住自己的唇角。她握好连仪的手,声音比夜风还温柔:“承蒙连公子高看,在下却之不恭。”
——
关淇一病,阿溪和夏锦两人都安份了下来,除了一天里总要找个时间去探视,其他时候就老实跟着钟生学诗文。
对于落水的事,常迩估摸关淇即使不确定也会生出一丝防备——否则不至于一躺就是两天。
那厢阿溪和关淇彼此相持,这厢连仪便省事不少。他把关淇接到府中本就打着无关私情的幌子,自然也不必在此时佯作关切。而正如他先前猜测,关淇是成泽布下的饵,只是现在被连仪咬脱了钩。这落魄小姐借着琴曲答复了自己的处境,虽然不便透露详情,至少也能让连仪顺藤摸瓜地往下查了。
常迩现在和连仪形影不离得甘之如饴——无论人前人后,但凡是白天,她总待在连仪触手可及的位置。两天下来,她不由感慨,没想到连仪这份副业也能有疑似岁月静好的时候。
不料第三天,麻烦就找上门了。
“公子,”朔一垮着一张脸来报,“南衡世子和南衡郡主来了。”
常迩悠悠瞥向连仪,只见他目光有一瞬飘忽。
“我知道了。”连仪清了清嗓子,“让贺老先招待着,我收拾收拾就来。”
朔一应了一声退出屋去,连仪才转头看向窝在一边的白兔,神色从容:“有件事,之前没有对你说过。”
这两天连府内外的眼睛被挡了不少,常迩瞧着连仪神态,化出人形,坐在小榻上支起了手,故作不明:“这么紧张,什么事?”
连仪裹住她的手,不动声色:“没什么大事。是上回南衡府的人入京时,陛下在宫中设宴,召我入宫那次。当时宴上闹出了点乱子,陛下差点下旨赐婚我和南衡郡主。自然,不过是一场乌龙。”他稍顿了顿,继续,“所以,待会儿他们要是用这件事开什么玩笑话,你别当真。”
常迩表面没什么反应,心中咋舌,感慨连仪遣词精巧。
说的话都是真话,偏生又不是那么一回事,里里外外,把自己摘得干净。
“那……要不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常迩明知故问。
“不妥。”连仪摇头,“你不在,我与南衡郡主相见,回头说不清了。”
常迩啼笑皆非:“怎么就说不清了?不是一场乌龙吗?还是说……南衡郡主确实对你一见钟情?”
连仪一笑:“南衡郡主眼高于顶,寻常人尚且入不了她的眼,何况是我这种身有残缺的人?本是就试探陛下的借口罢了。”
他这话模棱两可,常迩却借朔一记忆回溯过当时的场景。那时不及深思,此时才有些明悟——那位娇纵的郡主在宴上目无下尘,并不像女子情动,演技比阿溪差了太多。大概南衡府当时已对连家起疑,借着这由头发难,想看连仪和天子如何反应,也为成泽登门留了个引子。
打落门牙和血吞——遭罪的却是走卒。
常迩不免意难平,然而无法表露,便反握住连仪的手,探身勾住他下颔,一副调戏良家女子的作态:“可见郡主眼神不好。我就觉得连公子很能让人一见钟情。”
连仪:“……”
——
常迩被连仪拎着往外走时,朔一又匆匆回来了,脸色看着是又出了什么事。
“公子!郡主非要去见关姑娘,贺老拦不住她……”
常迩:“……”
天可怜见,关淇命数多舛。
连仪神色微变:“阿溪在哪?”
朔一愣了愣:“现在……小姐应该还在上课。”
时近正午,连仪不放心:“让人看住阿溪,世子和郡主离开之前不许她出房门。”
主仆二人赶到客院时还是迟了一步,关淇已经白着脸跪在郡主面前,当连仪踏入房中,她一眼悲凄看来,形如风中被摧折的小白花。
奈何连公子瞎。
“世子与郡主大驾光临,怎么到客院来了?”连仪笑道:“贺老,这是府里哪个下人办的事?”
贺老一脸为难:“这……”
“是我想来见见这位关姑娘。”郡主冷着脸开口,目光落在连仪身上,带着寒意,“听闻连卿为了关姑娘亲自去了云上楼,一掷千金把人买回府里,本郡主实在好奇。”她回头看一眼关淇,如看着蝼蚁,“连卿当日在宫宴上执意不肯与我结姻亲,这位关姑娘又是怎么入的连卿法眼呢?”
连仪闻言讶然:“当日世子殿下也在云上楼,怎么……没和郡主殿下说过吗?”
成泽始终一脸无奈地站在成雪微身后,此时被点名也不意外:“连卿可别冤枉了我。雪微来之前我便将前因后果说过一遍了。不过……”他上前一步拍拍成雪微的肩膀,调侃道,“常言道‘关心则乱’,小妹也是心中挂念你,所以才想亲自过来看一眼。”
连仪却莞尔:“难道,不是世子自己想见关姑娘吗?”
听到这句话,成泽终于看向了关淇。他眼中流露出怜惜,弯腰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打量一番,道:“关姑娘这是病了?”
连仪默不作声,关淇挤出一丝淡笑,说:“前两天自己不小心,受了寒。”
成雪微皱了皱眉,伸手把成泽拉了回来,再度看向连仪:“听王兄说,连卿把关姑娘留在府里,一是为了琴艺,二是为了友人。可本郡主觉得,男未婚,女未嫁,还是该避一避嫌,免得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郡主多虑了。”关淇垂眼道,“连府里除了连公子和我之外还有诸多旁人,未婚未嫁者不知凡几,连公子遵循礼法,也从未与我单独相处……”
“放肆!”成雪微喝道,“本郡主和连卿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关淇僵了僵,复又跪下:“是……贱妾逾越了。”
成雪微还要发作,连仪先一步开口:“郡主,此处是草民寒舍,关姑娘是舍下宾客,郡主若有不虞之处,烦请给草民一个薄面,恕她无状。”言罢长长一揖。
成泽按了按成雪微,目光示意,成雪微方是收敛怒气,道:“罢了,今天本郡主也不是为了关姑娘来的。”成微雪看向连仪,“明天是什么日子,连卿可知道吗?”
“若草民没记错,明天乃是陛下生辰。”连仪垂首恭谨。成微雪点了一下头,说:“陛下将在宫中设下生辰宴。说来我和王兄都是为了向陛下献礼而来,明天之后,就要启程回南衡。此去路远,恐怕再难有机会与连卿见上一面。我想在离京前和连卿同宴一场,但想来连卿顾虑人言,多半不肯。索性,我就借花献佛了。”说到这,她停了下来,成泽适时地递上一封小笺。
朔一看着眼前纸笺,掌心冒汗,却不敢不接。
“明天宫宴,权当饯别。”成雪微的神色依旧冷冷淡淡,“连卿勿要推辞。”
满室寂静,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
连仪倒是没什么异常,还能微笑:“草民却之不恭。”
——
南衡府一对兄妹扔下一地鸡毛扬长而去。连仪面不改色地吩咐下人再去请大夫来看看关淇,正要走时,关淇却衣衫单薄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连公子,你明天真的要去吗?”
连仪闻言淡淡一笑:“郡主有请,自当应约。但这件事和关姑娘没什么关系,关姑娘好养病,其他的事情,等病养好了再议不迟。”
关淇的一腔热血煞时被堵了个淋漓,悉数闷在喉间。
常迩不知道连仪到底能看到还是不能看到,自己却是看了个清楚。原本只当这是南衡府兄妹的又一次试探,在关淇略显异样的反应中,常迩才感觉出不对。
“明天你入宫,我以人身陪你吧。”常迩落地化形,说起话忍不住皱眉,“我把五官修饰一下,只要不和人交谈,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双耳失聪是“常迩”最明显的特征,她无法换成其他人的身份待在连府也是因为这个。
做一只兔子固然稳当,可要是明天她在紧急状况下公然化形,只怕连仪也要被众人当成妖孽了——遑论他还有那么一双眼。
连仪唇边笑意柔软,揶揄:“常迩,你的武功并不及我,何况我并非真的完全看不见。”
而这兔妖,却实实在在听不到。
常迩底气不足地反驳:“那天被你偷袭是我没有防备。而且,我可是妖。”
连仪与她十指相扣,忽而欺身向前,言辞谦恭,奈何神色轻佻:“那……常迩大人有何神通?”
常迩瞬间脸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恼。
她心道,本大人的神通……离家出走了。
“不和你开玩笑。”连仪重新站定,“我没有打算让你明天和我一起入宫。”
常迩:“……”
她压住心绪,幽幽出声:“你去赴郡主的邀约,却不带上我,就不怕回头说不清了吗?”
连仪忍俊不禁,还要一本正经地说:“怕着呢。”稍顿,面上笑意减淡,“但你和我一起入宫,回来发现阿溪不见了,那我更说不清了。”
常迩微愣,一颗心提起:“什么意思?”
连仪默然半晌,缓声道:“你已经知道了,关淇是南衡府为了试探我的身份放下的饵。”
常迩迟疑着点头。
“而现在,南衡府已经得到她的答复了。”连仪神色如故。
常迩却陡然间明白过来,只觉得周身一冷。
关淇身份特殊,本就心悦连仪,对南衡府而言,她的答复之中唯有一种是有意义的。
而无论关淇如何得知,消息递到南衡府手中时,便就是答案了。
常迩喉中像堵了一团棉花:“所以,你明天……”“明天是我和陛下收网的局。”连仪含笑望着她,“但阿溪不在此局中。她本来也没有自保的能力,我虽然筹谋许多,毕竟鞭长莫及。常迩,我只能把阿溪交付给你,其他人,我放心不下。”
合握的手愈发收拢,心肺仿佛就在其中。常迩在纷杂的情绪里只能捡出一丝愤怒,神色却渐渐冷了:“从一开始,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没有谁比她更清白,也没有谁比她更诡秘,故而,当是阿溪最好的后路。
连仪叹了口气:“常迩,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常迩还想说什么,不及出声,皆被封缄于唇齿之间。
当她伏在连仪怀中,心底空茫,声音也落不到实处:“我相信你……可你记好,要是明天你没有亲自来接我们,我就当你始乱终弃,回头你再想解释,我也不会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