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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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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生不了孩子,又长的好看,可不就是做妾的命?嫁别人也是嫁,嫁宗主还是嫁,你们汉人常说‘知足常乐’,你这么犟,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的。”说话的人口音生硬,听来就知不是中原人士。柳眉圆眼,穿金戴银,看着倒是喜庆,只是一张嘴,就好比仕女画配了秦腔,全都不对。
午睡醒来,卢玉娘仍是头脑昏沉,从这位“不速之客”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叽叽喳喳,却也充满了活力。阳光探头跨过门槛,在地上笔直画了三条线,框出门的形状。若是长安的秋天,光柱下定是细尘飞舞,可是在渤海,并没有,完全的阳光颜色,干净归干净,总少了些人间的味道。不过也是,这里住的是拥月仙人,仙宫圣地,自然与凡尘有别。想到这里,一时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逗到,笑出了声。然而久病卧床,忘了自己现在吸气无力,意料之中半途呛到,又咳了起来。引来屋内两人关注。
“金娘子,你莫要再说这些话,不然我们娘子的病真的好不了。”晚香一边给卢玉娘顺气,一边埋怨金恩丽说话不中听。蛮夷就是蛮夷,一点礼貌都没有。她哪次来不是被好吃好喝招待,现在手里的柿饼都是范阳那边才送来给娘子的,统共也就一盒,自家娘子尚未尝一口,她已经下了一半去。照理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说好话也就罢了,哪有这样往人心窝子捅刀的。晚香越想越气,正要同人理论几句,手上一重。卢玉娘制止了她。
“你们长安人都这么扭扭捏捏吗?我话说的难听,但也是为你好,你不像我是渤海本地人,也不像朴宗主有功夫傍身,你一个孤女在这里,不依靠月泉宗主,如何活下去呢?”金恩丽被指责一句,倒也没生气,依旧捏着柿饼吃的欢快。
“宗主或许因为你的美丽新鲜一时,但后面总会有更漂亮的,你不趁现在他对你有兴趣多赚些宠爱,以后该办呢?”
“你已经不在长安了,卢玉娘。”
……
病中她好像忘了很多东西,但金恩丽一句“孤女”,勾起了那么一点回忆。她想起来,她的阿耶阿娘,确实都不在了。如同一滴墨进入纯净的水中,鲜明的颜色对比让她头脑清醒了一瞬,但也就是一瞬而已,后知后觉的或悲伤或迷惘地情绪甚至没能跟上这滴墨,就消失掉了。
她眼睫有泪,不知是咳的厉害还是被话语所激。双睫之间的眼,多数时候是久病之人的茫然与灰暗,黑的呆板,但在湿漉漉的睫毛衬托下,莫名有种“我见犹怜”的梨花带雨之态。
某种意义上讲,一幅好皮囊,确实会带来诸多“便利”。金恩丽看着半垂首的卢玉娘,心里不期然生出这个想法。这位“新人”来龙泉一年,也实打实病了一年。当时的阵仗让后院的女人如临大敌,那可不像是妾礼,更像是正妻的排场。有人跃跃欲试,有人担惊受怕,总的来说,都有强烈的好奇。可惜她们甚至都没有看过这位一眼,就听说被宗主单独放着,养病。并且不让任何人探望。若换做别人,金恩丽是不会相信月泉宗主能有如此耐心,毕竟,他从不缺女人。就算是再美的女人又怎么样呢,总归还会有更好的出现。但跟这位接触几次后,她似乎有点知道宗主的心情了。金恩丽从未去过长安,只听过那里很繁华,很美,空洞又宽泛的形容。神奇的是,见到卢玉娘,她好像从她身上,窥到那么点长安的具象化。因为这偶然漏出的一点繁华金粉,金恩丽才稍微对卢玉娘上了心,想让那位的宠爱在她身上多留一会儿,“长安”也多留一会儿。但就她接触的几次来讲,卢玉娘身上只有一个词,生无可恋。
本也没指望得到回话,最后一口软柿下肚,拍拍手起身离开。
金恩丽的离开好像也带走了室内的热闹,如同离火的炭,一点点失去温度。卢玉娘靠坐床沿,整理思绪。
“我范阳卢氏的女儿,好歹也是五姓七家,除了皇室,从未有过给人做妾的先例。”
“凡事都有例外。我月泉淮,不介意做这个例外。”
现在回忆,也只记得零散的两句话。月泉淮在渤海边境逼停叔父车队,只身一人带走了她。但她不记得是怎么到月泉宗,又是怎么成为月泉淮的妾室之一。或者说,“月泉宗”给她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词,和每次想起这个词时所见的那顶藕荷色帷帐。她来这里一年,多数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那浅淡的粉紫几乎要成为她梦境的底色。从开始的体疾到心疾,后来,也分不清是心病还是身病了。时间的流逝模糊不清,一门之内,不知四季。
目光扫过桌上摆好的柿饼,柿霜铺的均匀,颜色也一致,一看就知道是世家专供。
她过的舒服的原因,大抵一是金娘子所说的“宠爱”,二是她有一个长史叔父。他们说让她好好活着,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从天宝五年起推她跌入泥潭,自此人生一片灰暗。一想到她本来所拥有的的生活,和现在对比,就像把她的心放在油里煎熬,肝肠寸断。她有恨,却找不到恨的对象,又无力改变现状,那些情绪堆积在心头,无人可说。有时候病的厉害了,觉得死也不错,但她终究,心有不甘。
秋天本来是丰收的季节,只是在渤海,雪已经下了一月有余。今日是难得的太阳,怪不得金恩丽有空走动。
“我想照照镜子。”
难得见她说话,晚香自然开心,小心扶着卢玉娘到妆奁前。
室内烧着地龙,但卢玉娘还是穿的严实。
一尺见方的镜子照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枯槁的如同将死之人。
“真丑。”
她自嘲一句。
“这幅样子,他到底看中了什么了?”
……
“玉娘。”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不甚认真的思考,循声转头。也就没注意到身边的晚香抖了一下。
晚香同卢玉娘一样,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地地道道的长安人,那里崇尚端方君子,翩翩少年,勇武壮士,如月泉淮这般妖异诡谲之人,实在是见所未见,也无法把他当成娘子的夫婿看待。因为她始终觉得,若是娘子像忤逆他的义子那般,他定然是不会留情面的。而在见过月泉淮折磨人的理由和手段后,她竟然不知道是生不如死好,还是死不如生好。在他眼里,好像只有“顺眼”的才是人,其他都如牲畜一般,不,甚至连牲畜都不如,至少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去虐待什么都不懂的牲畜。每每想到这里,她都心如擂鼓,惊吓不已。每次月泉淮与卢玉娘的见面,始终让她提着一颗心。总有种下一刻,她家娘子就会不知什么原因,血溅当场。
在卢玉娘的记忆里,他们只见过两次面,求药那次,和被劫那次。所以当月泉淮喊出她的闺名,她不由的愣了愣。他叫的太过理所当然,令她怀疑是否是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并非由一个不公平的契约捆绑,而是两情相悦。走神回来,对上了一双桃花眼。
杏娘说的对,桃花眼果然是笑着才好看。杏娘……是陈侍郎家的,还是徐翰林家的?于是她又走了会儿神。但很可惜,她现在记忆一团混乱,不仅没有找到答案,反而把自己绕晕了。月泉淮出乎意料的耐心让周围的人捏了把汗,他总是一副莫测的微笑模样,但就算跟在他身边近十年的人心里,他们也不敢说能摸清宗主的心思,杀人或者救人,永远不知道哪个先发生。他并没有因为女子柔弱就宽容一二,只要碍了眼的,说杀就杀,这种另类“众生平等”的态度下,没人有侥幸之心。
也从没有例外。
卢玉娘脸颊有温热蹭过,拉回了她的神思。
“玉娘见到谁了?”他捻着指尖尚未干涸的泪,语气随意问着。被提问的晚香颈上汗毛直立,月泉淮的视线仿若实质,压的她几乎要跪下。他身后两位弟子,也下意识抓紧剑鞘,妄图从中汲取一丝安全感。
“金娘子。”屋内唯一坐着的人开口,气氛一下就缓和了。
“她经常来看我。”
“想出去走走吗?”明明是他提问,但他好像并不在乎答案,转而说起其他。她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顺从心意点点头。随后月泉淮给她裹上狐氅,一手在背一手在腿弯,将人抱起。
卢玉娘被他动作吓了一跳。
“月泉宗主,我可以自己走。”
“你又不是月泉宗的人,叫我宗主做什么?”
“……”
“我是你的什么人?”
对方并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反客为主取得话语权。
“我是你的什么人?玉娘。”
他又问了一遍。
“夫君……”
“这可太生疏了。我记得你们长安似乎喜欢在人名后面加个‘郎’字。叫声‘淮郎’听听。”
她很想说并不是这么用的,淮郎对于他们二人的关系来讲,只能是私下或者……床帏才叫的近乎狎昵的爱称。
“……阿淮”
她本想沉默以对,但对方的眼神像是在说,如果她不回答,那他就慢慢等着,一点都不急。可被抱着的,被几双眼看着的,是她。于是只有妥协。
“嗯。”月泉淮终于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