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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来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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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原笳于主殿坐着近晌午才等出成沿与禤途二人。
他仰在木椅上,吃着葡萄,拨着茶水,日子有些享受。
禤途从门外进来,他看着对方嘴皮,关切问道:“神君这是怎么了?”
“上火了。”禤途胡掐。
他点点头,说:“近日天气是有些干燥,我这里有些去火的药丸子,可以给神君降火。”
说着他手心化出一个小盒子,递于禤途。
禤途揉了揉面骨,木然接下了。
宋原笳心刚落地,转头又瞧见成沿,炎炎夏日,穿了高领白衫,他错愕问道:“王上这是有些冷?”
成沿点头,抬了抬衣领,“病未全好,有些体虚。”
宋原笳挠头,说:“我这也没有好的药丸,出门忘带了。”
成沿说:“我也用不着。”
宋原笳:“……”
我还是吃葡萄吧。
成沿坐于椅上,问:“文昌神君又来西顥天可是天君又有什么指令?”
宋原笳点头,“天君听了我们此行后有些忧虑,他先让我下来帮着王上处理小事,待天君处理完西顥天事物之后他便会亲下域界来帮助王上的。”
此事棘手,成沿倒不愿意让应续牵扯进来,毕竟,他现在是神都之主,责任重大,不可轻易冒险。
他吩咐宋原笳:“你上西顥天回禀天君,就说此事我自会处理,让他不用分心。”
宋原笳吞了葡萄点头,而后反应过来,这是又要他回去?他下界不过几个时辰,又要回去了?
他默默叹气,领了命令,向守辞台方向走去。
禤途端着葡萄晕在成沿身侧,一手搭在椅被,一手摘着葡萄喂成沿。
成沿吃了几颗便不要了,他说:“想起一些事要问你。”
“边吃边问。”禤途冲外面魔使挥了挥手,“你昨日都没怎么吃东西。”
成沿喝了碗粥,便没什么胃口了,禤途犟着他又喝碗粥,这才放过他。
禤途拨着丝瓜,问他:“你想问什么?”
成沿擦了擦嘴,说:“想知道我们如何从画中走出的。”
禤途静默片刻,碗里菜没动,看他:“你真想知道?”
“你不会想编个理由打发我吧?”成沿冷眼看他。
禤途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如何开口。”
成沿捏捏手指骨节,沉默一瞬,说:“我终归是要知道的。”
禤途点头,“也是。”
“我为何而生?”禤途沉默须臾,想着那些陈年旧事,沉声说,“因为我执念太深,不甘于结局,我血溅城墙,留下皆是怨念,我想冲破束缚,打破这烂天烂地,于是五万年前,西顥天大乱,我借着九幽怨火,洗髓净骨,浴火而生,成了这西顥天不受天君管辖的神。”
他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成沿低头沉默挑着鱼刺,而后一块一块夹进他碗里。
禤途看着碗里堆积的鱼肉,拿起筷子拨了拨,一口一口吃着。
他吃了几口,又说:“至于你……”
成沿抬眼看他。
“我们其实并无差别,你同样有些执念,你同样不甘于结局,只是你执念并未像我一样浓烈,像我一样滚烫,所以你未借着九幽怨火而生。”他笑了笑,“其实这样挺好的,你便不用洗去一身怨气,就这样干干净净来到了世间。”
成沿依旧挑着鱼刺,等他继续往下说。
禤途无意识捏了捏喉结,说:“我那时浴火而生,第一念想便是要你们都来到这世上,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是痴人说梦,我一身怨气,想要毁天灭地,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执念,画本有灵,江陵调上每个人物都以悲凉而终,他们也有执念,他们也有不甘,只不过他们的不甘与怨念皆被画灵渡化,而后归于净土。”
“我们如何而生,是因为我们执念无法渡化,最后愈演愈烈,反将画灵吞并,我们在画中横冲直撞,想要推翻这天地,以至于我们只要抓住稻草便拼命往上爬。我当时执念远比你深,因此我可以受这九幽怨火浴火而生,但你不行,你怨念不够浓烈,因此无法抵挡住这九幽怨过的灼烤,所以你并未借此而生。”
成沿用灵力温热了碗里的鱼汤,推到禤途面前。
他很轻阖了下眼,说:“其实这便如归原,我们归根究底,都是执念的化身。”
禤途搅了搅鱼汤,低头喝着,温温的,温度刚够,不烫嘴,也没有腥味。
他抬眼,瓷勺装满鱼汤,送到了成沿嘴边,喂着对方喝了几勺。
他看着成沿,眼眸映着窗外爬进来的日光,星亮净透,一扫刚才的暗沉。
成沿继续给他挑着鱼刺,说:“那我是如何而生的?”
禤途沉默须臾,说:“我从废墟中找出残画,在洗净池洗去了你执念上的怨气,然后……我去求了明公。一场大火,烧尽你的容颜,你要来于这个世间,原身自是不能用了,所以我去求了明公,让他为你重新描笔,将你执念渡于新画之上。五倍树乃天地初分时留下的万灵之树,灵力充沛,我将你挂于五倍树上,让你的执念借由神都纯净灵气脱胎换骨。”
成沿微微垂眸,见禤途不再吃饭,把两人跟前的碗筷收好摆在一旁。
禤途看着成沿,字字说了清楚。
“你本再生为神,却因为我们都是强入因果轮回之人,被划去神格,归为魔族,我当时本想渡你为神,又怕因此你再生事端也就随了天命,为神为魔不过一念之间,又有何区别,只要你无事就好。”
“你本该留有记忆,只因洗净池的水过于厉害,在洗去你身上怨气的同时也带走了你的记忆,所以你才会什么都不记得。”
“你身上之所以还留有疤痕,是因为入魔反噬的结果。你的腿疾是你执念的一部分,我带不走,洗净池也洗不净,它便一直跟着你了。”
成沿紧捏着手指关节,说:“这腿本就是我该承受的。”
禤途拨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他抚平对方紧蹙的眉,说:“这不该你承受,我的兰泽,是不惧风雨之人,能和我在骤雨中策马而奔。”
“我是那样的人吗?”成沿目光晦暗。
“怎么不是?”禤途抚着他的眉骨,“我的兰泽,世上独有,本就该是这样的人。”
成沿笑了笑,说:“被你天花乱坠的夸着,我都要分不清自己了。”
“分那么清干什么?”禤途理着他的发,“我知道就行。”
成沿冁然而笑,道:“你是我的谁?”
禤途松开他手,笑起来,反问:“妻竟不知?”
成沿嘴角微扬,笑起来眼里含波,他抓着禤途的手,忽而说:“谢谢你。”
禤途一愣:“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得以重新来到这世间;谢谢你一直在等我,等我心软回头;也谢谢你,替我承受了那么多。
成沿抱着他,头埋在对方颈窝,哑声说:“谢的太多,说不清楚,只好以身相抵了。”
禤途回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柔他的发,他亲对方耳朵,说:“求之不得。”
“行诪。”成沿沉默须臾开口。
“嗯?”
成沿抬起眸,看着他,说:“我们是彼此的念想,也是江陵我们所有在意之人的念想,所以,不管今后如何,我们都要一起走下去。”
“好。”
禤途垂眸,低头吻住对方。
***
外面热浪滚滚,宋原笳解着扣子瘫在椅子上,他已经来回奔波了四次了,应续与成沿一个要来,一个反对,各执一词,隔界喊话,最后受苦的终究是他。
他猛喝了三壶茶水,准备歇息好后卸工不干了,就见着两道光影从域界上空飞过。
他抓着一个小魔使问:“你们域界之人都这么大胆,竟随意上西顥天?”
小魔使摇头,说:“我们自然没有那个胆量,这上去的乃是王上和白衣神君。”
宋原笳点头,嚼着葡萄,猛咬到舌尖:“???”
上去的是谁?王上?我才落地,又要跟上去了?
再到南桥仙府,见着成一真君,成沿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成一真君抓着禤途的手,高兴到快语无伦次,“好小子,真有你的。”
禤途唇角上扬,颇有些得意。
高兴之后,成一真君又垮下脸,突然消沉,一个劲说是他不该作那么悲的画,让他们受苦了。
上了年岁的人一但感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禤途和成沿安抚了许久,终于把人弄进了厨房,肩上一轻,潇洒向屋内走去。
两人在拐角处停下,他们前方是一间小屋子,隐于阳光之下,似乎并不想人窥视于它。
上次,两人也是在这里,一个要看,一个沉默,而今他们一起开启这扇门,走进锁于角落里百万年来尘封的记忆。
房间虽是隐于日光之下,屋内却是亮堂堂的。
进门所见便是一面屏风,于无形之中将房间分为两端,一端在阳,一端在暗。
他们越过屏风,向阳而去。
日光层层洒下,透过他们,落下斑驳的影子。
成沿手轻抚上桌上的那些牌位,垂着眸,眼底发红。
那放于桌上,列成一排的牌位,不是别人,而是他们在苏落唯一的温存,也是他们唯一的牵挂。
他上了香,擦了牌位,却张口忘言。
他想说“小姨,我回来了”。
如之前他与禤途在外浪荡一天后推门进院子,佟江岸拉着椅子坐在藤蔓架下,手里缝缝补补,给他们做着衣裳。
头顶洒下夕阳余晖,岁岁在院里荡着秋千,木椅上的人放下针线抬头笑说:“再不回来饭菜都凉了。”
但成沿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记忆里的画面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成为一块块冰冷的牌位立在那里。又或者说,他们从来不存在这世间,在外人眼中,他们不过是画上用于消遣的人而已。
成沿撑在桌角的手指一阵刺痛,他松开手,桌角边缘已经变形,木屑划破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扎进他指腹的肉里。
他擦去了血,发麻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
禤途很轻叹了口气,握着他手给他挑着指腹扎进去的木屑,“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
成沿垂着眸,酸涩逼在咫尺。
禤途抱着他,在他后背轻揉,说:“没事了,还有我在。”
成沿闭着眼,颓然抱着对方,把半身的力量都压在禤途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