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重宫阙（9） ...
-
穆愁新小快步走着，既要保持低头挺肩的姿势，又要跟上前面小皇帝的步伐，已经有些坚持不住，额间冒出了点点虚汗。
真奇怪啊。
小皇帝自离开叶篇知殿里就阴着一张脸，双腿跟上了筋斗云似的，“哗哗”地往前走，快得阵阵清风袭来，完全不顾后面跟着的一群宫女太监。
看他的模样，像是心情不太好。
穆愁新瘪瘪嘴，在心中摇头，煞有介事地想着：看看，看看，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吧。
明明喜欢人家姑娘，人家姑娘还三番五次暗示地那么明显了，他就是不接人家巴巴抛到他面前的树枝，眼睁睁看着那树枝掉在地上。
傲娇也没傲到这份上的吧。
穆愁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小皇帝赶去投胎似的步子却突然止在半途。
一名小太监抖抖索索，站在路中央，一见小皇帝那沉似寒潭的脸，登时软了腿，直接跪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了。
“禀……禀皇上，太……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娘娘请您移步慈宁宫……用……用膳。”
太皇太后？
穆愁新眨眨眼，脑子一时还有些迟钝。
说起来，她在宫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倒还真没见过一次那位深居简出的太皇太后娘娘。
别说见了，就连听都没听到过几次，要不是刚刚这小太监突然来了这么一茬，她都快忘了这宫里还有个太皇太后了。
她悄悄抬了一点头，往小皇帝那边望去。
小皇帝一言不发，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气息，眼睛不再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虽然眼皮依旧半掀不掀的，但里面的眸子好像点着一簇还未升起的火苗。
不是外面套着一层橙黄晕衣、熊熊燃烧的火焰；而是一小簇，只显出内焰青蓝的磷火。
幽冷。
没有刺目滚烫，只余一脉幽冷。
穆愁新收回眼，不敢再看。
“滚。”
宋敏之的声音陡然降了几个度。
那小太监忙不迭起身，连应都不敢应，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去。
此刻静得连呼吸声都好似停驻。
小皇帝站在原地，却没再迈步。后面的人没法瞧见他的神色，更不敢瞧见他的神色。
穆愁新将头垂得更低了。
“去慈宁宫。”
沉默了半晌，小皇帝又倏地出声。
他甩甩袖子往前走去，不似先前躁动不安。
好像刚刚一切都是错觉。
如果他顺便敛去那一股闲人勿近的气息的话，穆愁新撇撇嘴想。
到了慈宁宫前，宋敏之举起了右边的胳膊。
正准备跟着他进去的宫人纷纷止了步子。
穆愁新也心领神会，退了几步，站在宫门一边，安静低着头。
“你跟孤进去。”
头顶落下小皇帝平平的调子，穆愁新肩膀一抖，抬起头，对上他垂下来望着自己的眸子。
她赶紧又低下头，连忙道：“是。”
小皇帝进了宫门，穆愁新紧跟在他身后，眼睛也不敢乱瞟，只专注盯着脚下的青灰石砖，又踏上几层台阶，视线陡然暗了几分。
进了殿内。
殿内静悄悄的，呼吸间透着一股不浓不淡的佛香气息。小皇帝在她跟前立着，没出声亦不迈步，穆愁新没来由生出一丝惴惴不安的情绪。
“皇上，你来了。”
一道苍严的声音横贯空气而来，穆愁新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找孤何事。”
宋敏之面无表情，看着座上正仔细摆弄着一盆常青松的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副开门见山的模样，好似不欲与其多言。
太皇太后伸出止住裁剪青叶的手，侧脸望去。
老妇人一身雍容华贵，细密白发掩在满缀珠石凤玉的朱纬熏貂朝冠下。她翘起右手拇指，尖长的护甲高高扬起。
一双还显和蔼慈祥的眼睛，笑吟吟对上宋敏之的脸：“怎么，现在连跟祖母请安的礼数都直接免了？”
宋敏之不答话，她也不见恼色，放下手中盆栽，伸出左手，扶住接手过来的宫女，缓缓走到他面前。
“几月不见，你身量又见长了。”太皇太后捞起宋敏之的一只手，将他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二，而后带着他，往侧屋走去，“哀家叫你过来，是想见见你。”
宋敏之望着被拉起的一只手，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却没有抽出。
他任由她带着自己走到里间，坐到一只八仙桌旁。太皇太后冲他和蔼笑笑，拍拍他的手背道：“吩咐小厨房做了几道菜，等人来齐了就让他们端上来。”
等人来齐？
跟在后边一声未吭的穆愁新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心下腹诽：还有谁要来？
太皇太后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吩咐着人先给小皇帝上了茶。小皇帝一动不动，却也没吭声。
“太皇太后娘娘！”
正当此时，一把清脆透亮的声音穿过重重珠帘，远远地传到里屋来。
穆愁新微微抬了抬脖子。
这声音……不是那个湘纨县主么？
她一头雾水地站在小皇帝后头，也不敢发出什么动静，听着一旁坐着的太皇太后语带笑意：“这不，巧了，你前脚来，人家后脚就到了。”
语罢又抬了几分音调，冲着就要走进来的陶绿声招招手，道：“声儿，快来。”
“来了——”
掀起一角珠帘的陶绿声笑意靥靥，正要行来，却见一旁的宋敏之，陡然僵了笑容怔在原地。
什……什么情况？
这小皇帝怎么也在这里？
宋敏之倒是没什么反应，眼睛都没往她这边瞥一下。
他静静靠着椅背，眼眸向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臣妹见过皇兄——”旋即，陶绿声反应过来，匆忙福身行了一个礼。
话音未落，被太皇太后止住：“何必如此客气，声儿，你亦算不得他什么妹妹，快来坐。”
陶绿声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一步化三步慢吞吞走过去，还没走到桌子跟前，就被太皇太后扶着双臂，强按着坐到了小皇帝的另一边。
穆愁新终于回过味来。
敢情是要拉郎配啊。
“嗤——”
尴尬的气氛渐渐发酵，宋敏之蓦地发出一声笑，掸掸衣袍，“嚯”地站起，往帘外走去。
太皇太后皱起眉，声音陡然冷了几分：“皇上，你这是要去哪儿？”
“回殿。”
宋敏之顿住步子，缓缓转过头来，眼中迸出穆愁新先前见过的幽冷磷火：“孤在这儿，吃不下。”
“是吗？”
太皇太后忽收起和蔼慈祥的面目，嘴角微微下垂，眼皮亦一并往下耷着，声音幽幽：“皇上是吃不下，还是根本就不想吃？”
一旁的陶绿声微微张嘴，愣了神思。
氛围骤然凝固起来。
宋敏之提起唇角，却让人觉不出半分笑意。
“您觉得呢？”
穆愁新心中又泛起那股惴惴不安的情绪。
太皇太后与他对视着，空气中隐隐涌动着一股暗流，似是绷紧了的弓弦即将弹箭而出，又似拉好的神弩嚣张地对准眉心。
“呵——”
半晌，突兀而来的一声笑，太皇太后收回眼，拉起一旁陶绿声的手，对她道：“哀家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声儿，你便先下去吧。”
“哦……”陶绿声点点头，渐渐缓过神来，连声道“好”，起了身逃也似地离了座。
待陶绿声出了屋子，她又随手一挥，挥退了身后一众站着的宫人。
此时屋子里只剩三人。
穆愁新简直愁地要吐血，小皇帝怎么没反应？
赶紧示意让她退下吧，求求了，她不想被杀人灭口啊。
可小皇帝什么都没做，就是带着她静静站在原地。太皇太后冷着脸，从盯着他，转向盯着穆愁新。
救命啊。
穆愁新内心哀嚎，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小皇帝在一旁，什么也不说，好像就在等着太皇太后来找她麻烦。
不是吧。
穆愁新都不敢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头对着地面，眼神飘忽。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谁都不肯先退一步。
时间一点点流逝。
良久，终是太皇太后率先打破僵局，淡淡开口：“皇上，哀家知你秉性孤高，但有些事，最好不要太过刚愎自用。”
“你是天子，但说到底，不过是天神给你的这份荣光。”
“你斗不过天的。”
你斗不过天的。
穆愁新心神一动，微微皱眉，欲抬头，又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
什么意思？
“说完了？”宋敏之却浑不在意太皇太后说的那番奇奇怪怪的话，听她说完，便不耐烦地转回首，道，“说完了太皇太后就好好用膳吧。”
“回殿。”
宋敏之冲穆愁新甩甩袖，大踏步离开。
穆愁新紧随其上。
太皇太后保持着端庄坐态，看着宋敏之离去的背影，纹丝未动。
鼻息间沁出淡淡佛香，她轻轻摩挲着手腕，转动腕间佛珠。明黄的身影越行越远，最后一抹衣角在转角处散去。
她双肩轻颓，垂下眼，低低叹了一口气。
小皇帝今日不对劲。
穆愁新先前以为他是因着叶篇知的事才变得如此躁动，但从慈宁宫出来后，他就一刻不停地深吸气，好似在生生克制着什么。
好几次她都偷偷瞥见小皇帝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浮起几道鼓动的青筋，如此反复，攥紧又松开，渐渐手掌心竟然开始渗出血液，顺着苍白的指节，一滴一滴落到宫砖之上。
这又是什么情况？
穆愁新皱着眉，不动声色地踩住低落到地面的血液，每走一步就轻轻滑动鞋履，撩起一侧衣摆，轻轻擦过地上深浅不一的殷殷血迹。
虽然摸不清小皇帝现在这莫名其妙的状况，但以防万一，先尽力帮着掩人耳目再说。若是被有心人注意到这一路顺过来的血迹，引出些严重后果可就不好了。
还是小心为上。
穆愁新想着，一刻也不敢松懈，暗暗观察着小皇帝掌心滴落的血珠，余光又仔细注意着地面上有无遗漏之处。
一路下来，耗尽了心神。
真累啊，穆愁新无力感叹。
宋敏之在濒临溃决的时候回到殿里。
阿福在殿内候着，见他回来，正要迎上去，不想被宋敏之一挥袖甩到一旁。
穆愁新也愣了神。
宋敏之低喝一声，语间藏着隐忍的怒气：“滚。”
阿福颤巍巍站起身，诺诺道了一声“是”，一步三抖地慌忙往殿外走去。
“还有你们——”
宋敏之站在案台旁，突然一扫衣袖，砚台笔架纷纷落地。墨水四溅，激跳而上的几滴墨落到他的明黄衣袍上。
他还是静静站着，背对着人，除了浑身迸发的怒意，旁人什么都瞧不出来。
穆愁新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情绪却愈发扩散了。
他随手拿起一个杯盏，用力往后掷去：“都给孤滚。”
茶杯被砸得粉碎，碎片散开，有一块细小的瓷片蹦地老高，刮过穆愁新的脸侧，划开一道细痕。
麻麻痒痒的，掺杂一点细微的疼意。
一众宫人纷纷往殿外涌去，穆愁新回过神来，也慌慌张张要往外走。
不想手腕传来一阵凉意，下一瞬，一股力将她往后一拉。
她转过身，对上一双蹿起青蓝火苗的眼。
依旧是耷拉的眼皮，半睁开的眼。
小皇帝嘴唇紧闭，手背青筋突出，面上好似什么情绪都没有。
又好似什么都有。
他抓起穆愁新的手腕，道：“你留下。”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重宫阙（9）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