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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流年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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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飞”二字,取自东坡先生的名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最初从书上读到几句诗时,崔念就落了泪。他想,这二十八个字,将人生浮萍聚散,说得再贴切不过了。
那时他千辛万苦地来到中原,求生艰难,却抓紧一切机会看书习字。从前,崔姬识得的汉字不多,连自己最得意的酒,也只起了个“百花酿”这般俗气的名儿。崔念年幼贪玩,所学更是有限,因此直到分别,也没学会少年的名要怎么写,只记住了他姓邵。
丰乐镇郊的寺庙,因方丈德高望重,丰年时存下不少布施,故在这惨烈的天灾里,尚能分给病患们一口薄粥。
孩童本来最难抵御的疫症,却别有慈悲地网开一面,放过了崔念。
擦干眼泪,崔念依着吕大夫安排,和他的小徒弟一起,想方设法地寻找水食药物,救治病人。
两名稚弱的少年,曾竭尽全力登上雪山,在缺氧昏迷前采来一桶冰块,背到山下已被蒸发了大半,回到寺庙,分到每人的雪水不过半杯;
也曾颤抖着走进主人染病身亡的空屋,在地窖中摸索半天,找到半袋高粱,却因绑着掩紧口鼻的布条,发不出欢呼;
又曾拉手攀下深谷,挖到未枯死的草药,最终救了一双夫妻的性命;
更曾并肩看僧侣们架起柴堆,任烈焰吞噬病故者的尸身,在诵经声中抱头痛哭……
那一年的立秋,终于下了一场大雨。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逐渐恢复生机的土地上,即将迎来新一轮的安居乐业。
惯于四方飘泊的吕大夫准备再次起行,却不肯带上崔念。面对崔念的苦苦哀求,只是摇头。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世情:“孩子,我们一路艰险,你不适合跟着。”
他把崔念交托给那对在瘟疫中幸存下来的夫妻,与徒弟一起,走进了连绵的秋雨中。那一点点落在伞面的雨滴,好像都落在了崔念心上,敲出声声空寂。
目送那个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崔念只觉得,有一种痛,从胸廓深处缓缓蔓延。不似失去母亲时那么强烈,却如丝如缕,不曾止歇。
两人告别,一样伤情。小小少年,却都不想让对方更难过——不愿哭,于是只能笑。
“下次见面时,我请你喝我娘最拿手的百花酿!”
“好!下次见面时,你请我喝你娘最拿手的百花酿!”
拉勾盖印,烙在心尖。
从陌生的养父母家偷跑出来后,崔念流离颠沛了整整七年。他由酒肆的跑堂变成酒馆的小工,又由酒坊的师傅变成酒楼的管事,最后,开了这座销愁舫。他做出过母亲教他的每一种酒,只除了百花酿。
百花酿,藏着一段他最隐秘的心思——他想留着它,等一个人来尝。
可这一回,丞相家的贵公子吩咐要最好的酒,他无可推托,备下了百花酿,却因这份心思,谎称新创,尚无名堂。
也许世间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回想起邵宣平给这酒的赐名,崔念苦笑。
花香繁复,酒香醇厚——万艳千秋酌,何等优雅,何等风流!
令人唏嘘的是,少年时的记忆朦胧隐约,对一种美酒的期待还依稀残留着,而同行之人的身影,早就失陷在岁月的长河里,了无痕迹了。
第一次的会面以宾主尽欢而告终,而接下来的相见,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邵宣平对钻研酒道的热衷,丝毫不比夫子治学逊色。崔念的每一种出品,他都浅斟细尝,谈论酒色是否淀到最美,酒香是否藏至最浓,酒味是否足够甘洌,酒劲是否足够绵长。至于各种佳酿如何与酒器相搭配,应加热还是冰镇才能取得最佳的口感,他也能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更有甚者,酒曲有几个配方,各种原料产于何处,古时窖池如何挖造、天锅怎样搭建,同样娓娓道来,即使崔念自小以酒为伴,也自叹弗如。
日复一日,如此对坐共饮,不觉流光偷换。
相视而笑的每一刻,都令人如沐春风。
对于丰乐镇的那段往昔,崔念绝口不提。
其实,重新开始,不也挺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