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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缘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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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缘灭
若是能将过往之事一语道破,而又不触及软肋,保留尊严,又何苦徒劳蹉跎年华,而提及他时言语哽咽,双目早已泪涌。如今,须发花白、目光如炬的他依然守在旧时的老槐树下,观望着枝叶间灿若星河的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花朵,欣赏着失去芳泽疯长的野草和满地落英,嗅着晚春时枯竭而沉郁的残香,耳听着窸窣的蜜蜂嗡嗡鸣叫,候着他此生注定无缘而又爱之入骨的那人。
是啊,该忘了,该淡了,早就人走茶凉了,又何必作茧自缚,为那人饱经沧桑,而这场注定无果的苦恋不可说,不能说。最后,只是他一人还停在最初,品尝着甜美回忆背后沉痛的苦涩,难以释怀他曾给过的温柔。
“槐安”,他的名字,是他父亲托算命先生起的。先生说他,是百年难遇的痴情种,将来他会在槐树底下邂逅一段奇缘,可惜天机不能泄露,一切都看他造化。槐树底下好安逸,夏天可有林荫遮蔽,是避暑乘凉的不二之选,可逃避烈日热浪之炙烤,还有夏蝉相伴左右。冬天时恰逢艳阳高照,依靠着槐树小坐一会儿,能暂避喧嚣,远离世俗干扰。当然,这槐树上刻下了他们二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共同拥有的一条流浪狗的名字,这就使得槐安对它更情有独钟。只是现在,槐安只能紧紧拥抱着这颗大树,感触着落幕已久的温暖和欢快。他似乎回来了,他还是熟悉又开朗的他,可又不是最初的那个他了。他日夜幻想,他还是当初那个青涩又俊朗的少年,只是身上落满了尘埃,脸庞隐藏在浓雾里,看得不太真切。
这几日,天公都看他可怜,所以赏赐了他一场浅红色的小雨,那雨水宛如槐安心头滴落而下的鲜血,鲜红娇嫩间交杂着一片赤诚。山雾缭绕的山坡,槐树深绿色的叶片上翻滚着雨滴,而槐安似醉非醉地坐在冷地上,执起酒壶直往嘴里倾倒着美酒,可那美酒经不住品尝就如世间的尘烟般淡出他的唇齿,唯有清香可供他挂念。这树颇有年代了,还未显露出苍老的迹象,一颗雨滴落在他的嘴里,绵长的酒香瞬间全无,只剩雨水的苦涩在舌尖久久徘徊。
离老槐树不远处的石桥上车马纵横,人来人往,繁华景象不减当年,却又不是当年。以前的秋冬时节,卖糖葫芦的小贩,日复一日地推着单车,从桥上缓缓走过,左顾右盼地奋力吆喝着,喊得口干舌燥,内心焦躁,可最好的打算,往往只能落得一场空,无人愿意花那冤枉钱,买他那满是虫洞的山楂果。
槐树底下身形枯槁的他,嗜甜如命,最爱吃糖。他依稀记得,曾有人再三提醒他莫要去买,他也清楚那是有虫的果子,可他脾气古怪,对那酸甜可口的美食执念太深,丝毫不听他人好言相劝。他也曾问过那贩子,何时才能买到那没虫的糖葫芦,那贩子尴尬苦笑,脸上的褶子瞬间明朗起来,用嘶哑的声音结巴地解释道,他走街串巷,一路叫卖,生意着实不错,可一到桥头,就只剩下卖不出去的残品。品相不好不说,也无人肯买,故此价格低廉,只卖于有缘人。他难免有些落寞,不禁低垂下头,不再言语,可他也清贫无助,只能如此。
可每每提及甜食时,他仍会两眼泛光,表露一副极度享受的神情。或许,是他往日悲苦,才会贪恋甜蜜吧。他也记住了那个露出虎牙、冲他爽朗微笑的少年,也记住了这段因糖葫芦为起源引发的奇妙故事。现在,那个小贩早已入土为安,糖葫芦的生意托付给他儿子经营打理。他儿子注重信誉,从不兜售坏果。他已脱离年轻时的清苦多年,可他不再想买了。
“叔,你就给我一串没有虫洞的糖葫芦吧,多掏钱我也愿意。”衣衫褴褛的少年,在肆虐的冷风中瑟瑟发抖,他急促地跺脚搓手,随即又给手心呼了几口热气,但这些举动显然没能奏效。他不住地感慨着今年的冬天比以往的都要凛冽,他的双手冻得紫红,甚至有些发青,双脚几乎失去知觉,粘在地面上难以走动,可他的眼神中流动着满是热望的光芒,换了谁,都该喜欢烤红薯吧,握在手中不仅暖和,可以抵御寒冷,而且等到冷却得刚好合适了,再慢慢地享受着甜糯的滋味,一举多得。可他偏不,在他的世界里,带糖的事物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是具备给人带来愉快和美满的属性的。
他等待糖葫芦,仿佛等待他命中注定之人般坚定,又像候鸟般忠诚,一年一度,绝不违约,而他终于如愿以偿,盼来了慰籍他整个寒冬,属于他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他颤抖地从口袋里翻找半天,才勉强地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那是一张经过无数次周转、浸满汗水和污渍的纸币,上面隐约可以看得到它的某一位主人用圆珠笔留下的痕迹,还有透明胶带反复修补的痕迹。少年仰起头热切地恳求着大叔,无奈地抿了抿嘴唇,但还是没有彻底死心。
大叔看他如此渴求,便不好意思抹杀掉他燃烧已久的希望,只好皱了皱眉,逃避他热烈又专注的目光,以无比平和的语气解释着,并承诺免费送他一串。可少年丝毫没认为这是莫大的善意,只是对他自尊心的挫伤。他清楚他出身贫苦,可他不愿亏欠人情,大叔虽有成人之美,可他终究无法参透他此刻所想。
少年长舒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转身要走,可谁知迎面偶遇了个穿着墨蓝色小西装,皮肤白里透红的少年,只见他一笑就露出俏皮的小虎牙,微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皱纹不算深邃,可更增添了几分亲和力。此刻他正张开双臂拦住槐安的去路,槐安屡次绕过,可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拦住他。
槐安先是温声细语地请求他,要他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他又不曾招惹是非,犯不着跟他闹得不痛快。那少年这才缓慢地跟他搭话。“你是叫方槐安吧,我知道你,你是从理科实验班转过来的学霸呢!”苏余生温柔又兴奋地说完这句话后,微笑得更加爽朗了,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美好,但栏人去路的神秘感反倒叫人疑心重重。槐安还不认账,反倒斥责起来,倔强地咬了咬牙
,“你认识我,又能怎样,我不像你,锦衣玉食,我得赶紧离开了。”
“你刚到咱们班,我就开始打探你的消息了。你愿意跟我坐同桌吗,我可以照顾你的,你也正好能给我辅导。”苏余生这才表明意图。可槐安生性孤僻,嫌他麻烦,找了个空隙拔腿就跑。可谁知,他不太走运,被脚下的一颗石子绊倒,虽然没有大碍,但右腿摔得不轻,实在疼痛难耐,寸步难行。
苏急忙跑上前去,满是愧疚地把他扶到桥边,劝他别再动弹,稍微等他片刻就好。可苏余生在四周好生寻找,卖糖葫芦的大叔早已走远,连个萧瑟的背影都寻觅不到。他心灰意凉地赶紧去找槐安。可当他走到桥头时,却惊讶地发现槐安正扶着栏杆,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着,整张脸上都写满了痛苦,可他仍吃力地挣扎着,仿佛再艰难的处境他都能够隐忍。当苏余生上前伸手想要搀扶他时,槐安狠狠甩手拒绝,但脑门上汗如雨下,本就桔黄的脸蛋,此刻更加苍白,受伤的右腿在寒冬的拷问下,愈发虚弱。他还在逞强,甚至有些痛恨苏余生。
苏一面愧疚难当地低下头去,生怕注视到他悲伤的神情,尤其是他那双明澈又生得缺陷的眼睛,一面诚恳地道歉,让槐安莫要责怪,此事皆因他一人而起,他也敢作敢当。槐安终于累得躺在桥头,不再苦苦挣扎,他没有屈服,只是暂时的情况不允许他反抗而已。这也给了苏余生赎罪认错的机会。槐安有气无力地咳嗽着,疼痛的意识因为冷风的侵袭而更加深入和清晰,可他不能再站起来,固执地再往前挪动了。寒风像锋利的刀刃一样,撕破了衣服的防护,从每个小洞里渗透进去,刺痛着槐安的身体,也使他从内心上无法逃避,任他宰割。槐安看他越来越近,就越是防备,两只胳膊撑着,直往后退。
“我背你吧,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很难打到车了,我朋友就住在附近,你去他家暂呆一宿,之后我就负责送你去学校吧。”苏余生歉意难消,深情地凝视着像受伤的绵羊一般无助的槐安,心生怜悯。可怜悯之余,更有一种下定决心保护他的冲动涌上他的心头。槐安心如寒冰,只会一味地拒绝他人好意,这让苏余生不免心疼和感到悲哀。他或许本来不是这副模样的,没人愿意当不近人情的怪物,只是他遭遇了不该他承受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