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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渡十载染尘再入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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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黯年睁开眼。
金银缕汇成一条条细蛇,蛇身的鳞片清晰可数,熠熠生辉,一条条蛇交错盘虬,又是一口镂空棺材的相貌。偌大房间中的空气中肆无忌惮地散漫这清冷的檀香,露出衣衫的皮肤传来碰到金银蛇的冰凉触感。她起身,茫然。
有脉搏,有呼吸。原本千疮百孔的残破躯体已经恢复的与原样无意,除了正中心口的穿心一剑留下无法抹去的深痕,其他的剑伤早已隐没与皮肤之下。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活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了多久——这的确是个令人烦扰的问题。身体还是那具身体,不是献舍,也不是夺舍,而是有人把她的魂魄又给招了回来。她仍是惘然地坐着,衣衫早已不是那件沾满血和污泥的素衣,而是换上了一袭黑衣,上面又是用金丝黑线绣着蛇纹。
如此偏爱蛇纹,并且如此奢侈高调的门宗,是伏玄宗不会错了。
“孟大人,第一批战后补给已经吩咐下去了,清单您过目一下。”房间外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来。
“过目就免了,补给赶紧置办,伏玄宗又不缺钱。”一个女声道。这声音倒是墨黯年最熟悉的,说话的人正是墨黯年的父亲墨舟沉最最器重的伏玄宗门生孟浅岚。
战后补给......正邪混战......那岂不是我刚死就给活了过来?墨黯年是越来越搞不懂伏玄宗的人是怎么想的了,怎么说也让她安息个几年吧。就算是几个月也成,这刚死就把她招魂回来莫不是想让她在被一剑穿心一次。
墨黯年正想着,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是孟浅岚。
“少宗主醒了?身体可还无恙?”孟浅岚似乎没有想到墨黯年这么快就会醒,推门而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随即又恭恭敬敬地问道
“无事。他呢?不来挖苦我几句吗?”墨黯年道。
孟浅岚眼中的光明显地暗淡下去,沉默片刻,这才低沉着声音说:“宗主他......在混战中牺牲了。”
墨黯年没有感到一点点悲伤,对于墨舟沉,她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父亲看。墨黯年只是感到惊讶,不知是何人能够把墨舟沉杀死。
“哦。”墨黯年淡淡地回应。
孟浅岚对墨黯年这般反应已经是见怪不怪,于是也不再提起墨舟沉的事,转而问起别的。
“少宗主的修为......”孟浅岚小心翼翼的地问道,又怕触到墨黯年的痛处,却又不得不问墨黯年现在的状况。
“废人一个,修为尽失。”墨黯年轻嗤,低着头,耸耸肩。在倾鹤崖上时,穿心一剑把她的灵核击了个粉碎,灵力散尽,从生在伏玄宗算起,五岁拜入倾鹤宗,拜师求学又十年,十五年的道行瞬间付之一炬。即便努力装出很无所谓的样子,但是说出“修为尽失”的时候心里还是尖锐的疼起来。那是她从筑基开始一点一点积累的修为啊,伏玄宗世世代代修习邪派剑道,血管里流淌着的都是邪道,在倾鹤宗的十年里,为了修习正派剑道,谁晓得她挨了多少板子,罚了多少跪,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汗?十五年的道行,最后还是被最亲的同门粉碎的一干二净。
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漫上心头,像最烈的毒药一般挥之不去,犹如一根根荆棘把墨黯年的心紧紧包起来......是恨,是怨,还是悲?墨黯年分辨不出来。
墨黯年再抬起头来,眼神已经与方才天差地别。一点也不似当年鲜衣怒马时的单纯热烈,抱怀希望的眼神,如今则如一潭死水,幽深无波,冰冷彻骨。谁都猜不到刚才短短的一瞬间墨黯年的内心想到了什么,到底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只是那眼神与墨舟沉更加相像,同样令人如置冰窟,就连孟浅岚都感到不寒而栗。
墨黯年把曾经的光华悉数摒弃,却又获得了新生。
那个被世人唤作“倾鹤七弟子”,“倾鹤第七仙”的人已经死了,在倾鹤宗的悬崖石柱下灰飞烟灭。如今活着的,是伏玄宗即将继任的少宗主。
伏玄宗的人只知道墨黯年带着一摞书——伏玄宗藏书阁中所有的剑谱,阵法书,咒术书等各种各样的书籍,以及她的那把佩剑灼华进了伏玄宗偌大的后院,院门一关就是整整十年。墨黯年闭关之前曾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后院一步,十年间,伏玄宗的弟子门生大多是没有胆子靠近后院,一来是因为墨黯年的严令禁止,二来是孟浅岚受墨黯年之托料理伏玄宗,若是见到一个犯禁的就反手一鞭子抽过去,她的武器倒是特别,不是像常人一般都长剑,而是一把叫做断魂鞭的鞭子,鞭如其名,若是被灌入灵力的鞭子抽中一鞭,非得魂飞魄散不可,伏玄宗的众人怕极了那条夺魂无数的鞭子。
但也曾有一次,伏玄宗内的几个墨氏远亲合计着谋反夺权,虽说伏玄宗的其他门生弟子极力反对,几个居心叵测的人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花,夺权无望,几个人又把主意打到了尚在闭关三载的墨黯年头上,趁一天晚上伏玄宗设宴待客,孟浅岚忙得脱不开身,几个人悄悄来到后院,先是暗地里解决了临时负责看门的小喽啰,正要闯进后院时,用灵力一探,却发现后院里里外外都是禁咒,不管是禁足的,障眼的,屏音的都厚实地覆盖了整个后院,坚不可破。不仅禁咒众多,而且都是高深难解的咒法,若是没有灵丹运转内力,根本无法施咒法。
这几个人一下子就傻了眼,墨黯年不是灵丹具毁,内力丧尽,废人一个么?就算结丹,从古至今都是快则五年,慢则一生都无法结丹,更何况一个灵丹已经被毁过的人,再次结丹的机会更加渺茫,而时间按理说也应该更长。但是望眼伏玄宗上下,除了已经死去的墨舟沉,再无人会施展这些咒法。既然不可能是伏玄宗的人帮着墨黯年设的禁咒,那只能说明墨黯年三年之内已经结丹,并且修为不比伏玄宗的其余人逊色。
几个站在后院门前的人想到这,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都说墨黯年天赋异禀,却没有想到竟是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年就能结丹,恐怕十年闭关时间一到,墨黯年的修为甚至可以超过当年在倾鹤宗时的十五年修为。
墨黯年若是成功出关,一旦知晓这些人想着谋反夺权,别说这几人的命,连魂都会成灰。
“几位若是再不走,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几人回头一看,孟浅岚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尽头,抱着手看着他们,断魂鞭垂在地上,在灵力的灌输之下闪着幽光。
几个人行踪暴露,心下一惊,但转念一想,仗着自己有墨氏的血脉,又理直气壮起来:
“区区一个下属,得了墨舟沉和墨黯年的重用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少得意,我们要是在这把你处理掉,待墨黯年出关的时候告诉她你要谋反,你觉得她会信谁?”
“看这些禁咒满布,不知道会不会设有天眼咒呢。”
孟浅岚语气轻快,却有意无意地提起天眼咒,这是一种坐于方寸地,可知天下事的咒法,修为道行越是高深,天眼咒可视范围就越广。眼下大概估计估计墨黯年的修为,若是真的施了天眼咒,想要纵观整个伏玄宗倒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几个人再一次慌了手脚,不约而同地瞧向后院。后院的大门还是紧紧闭着,后院中也没有传来一点儿声响,根本无法揣测墨黯年此时此刻是什么情况。
那些人灰溜溜地回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想过一丁点谋反的念头,而少宗主三年结丹的消息,早就在伏玄宗传了个遍。伏玄宗上下大骇,更是无人敢多说一句什么。人人都心知肚明,一待墨黯年十年闭关结束,必定是一个惊天地的非凡之人。
繁花开了又谢,十年流转。
墨黯年半躺正在院子里一棵树上,看着天边破晓,露出鱼肚白。实际上,她从昨夜开始就这么一直躺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一整个夜晚,一切过往都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纷飞。墨黯年头枕着手,轻叹一声。
她一个翻身下树,舒活舒活筋骨,即而又看着眼前的重重禁咒陷入沉默。她抬起一边手,抚上坚实的禁咒,全新的灵核在她体内运转着,灵力更加迅疾地汇聚向她的手心。
此刻还是晨曦微露,伏玄宗的人们大抵都还未起床,只有寥寥几个的在走廊啊大院拿着扫帚默默地扫着。只听见后院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无论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吃了一惊,随即撒开腿就往后院跑去。
等到人们跑到后院定睛一看时,那后院原本设下的重重禁咒早就被破开,连厚重的木门都给炸得碎裂开,木屑木块飞得到处都是,残留的几些灵力四处冲荡后院里一下子扬起烟尘,看不清里头发生了什么。
赶来的人还以为是正派偷袭,正纷纷抽出剑准备往里冲呢,只见一个人影从烟尘中缓缓走出来,从隐隐约约的黑影,到人形的轮廓,再到一个身着一袭黑袍的人从容地走出满院烟尘。
那个十年前一言不发把自己关进后院的人,出关了。
墨黯年的脸庞完全褪去稚气,棱角分明,眉目间满是戾气,个头高挑了些,身形也更加瘦削。那双眼睛则变得更加幽深难测,没有一丝涟漪。赶来的伏玄宗的人一下子呆住了,愣了几秒突然沸腾起来。
“少宗主出关了!出关了!伏玄宗又能扬眉吐气了!”
“十年了,伏玄宗终于可以不用对正派低眉顺眼了!”
……
众人在墨黯年面前叫着喊着,有的满面烟尘,有的披头散发,有的外袍才套了一半。从墨黯年的视角来看,像极了群魔乱舞。墨黯年一句话也没说,幽深的瞳仁打量着每一个人的面孔,有新的,有旧的,还有没有在人群中出现的——或许是没有到场,也可能是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时,一个女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是孟浅岚。
“请少宗主继位。”孟浅岚作半跪着对墨黯年道。
墨黯年微微颔首。孟浅岚把一枚擦得干干净净的戒指递到墨黯年面前。那戒指通体黑的发亮,边角镶金,中部也纹着伏玄宗特有的蛇纹,这是历代宗主才有权利佩戴的,象征了戒指主人的地位和权利。墨黯年接过,戴上,端详着手上的戒指还是未说只言片语。
“染尘君。”墨黯年拍了拍肩上沾落着的尘埃,漫不经心地道。
这历代宗主继位,取称谓总要煞费一番苦心,毕竟是要带进棺材的称号,肯定要好好斟酌。墨黯年倒是肩上沾了尘土,便叫染尘君,大抵是宗主中最随意的一位了。那伏玄宗的弟子门生们又是一愣,没想到墨黯年取称谓如此之神速,随即又高呼:
“恭迎染尘君继位!”
宛如重活一世,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只要伏玄宗上下不说,谁人知晓她染尘君是十年前那个本该下地狱的墨黯年。
另外,在墨黯年继位不久后,那几个曾经试图擅闯后院的墨氏远亲就离奇地死了。
墨黯年确确实实是当宗主的宿命本来十年间由孟浅岚暂时打理的伏玄宗不上不下,吊着半口气 如今墨黯年一接管,伏玄宗又有如神助般的生龙活虎起来。不过奇怪的是,墨黯年继位后从未出过伏玄宗,不但如此,墨黯年还不准伏玄宗向外界透露任何墨黯年的消息。这也就是为什么除了伏玄宗,所有人都以为墨黯年身陨十年,尸骨成灰,仅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墨氏宗亲继位的缘由。
“染尘君啊,您也是时候出去见见光了吧”乌呼问道。
乌呼是墨黯年继任宗主之后的贴身侍从,原本只是伏玄宗内默默无名之辈,墨黯年看他也挺勤奋修炼的,便把他提拔到身边来。虽然墨黯年只是担心宗内无名之辈借着没什么人知晓的便处与正派勾搭,给伏玄宗惹麻烦,但乌呼确实是忠心耿耿,甚至是有些呆。乌呼没有姓名,墨黯年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拜入伏玄宗门下的,就干脆叫他乌呼。
“不去。”墨黯年毫无感情地拒绝。
一个时辰后。
“染尘君啊,乌呼觉得您要出去见见光了。”
“……本座不去。”
一个时辰后。
“染尘君啊您是不是该出去见见光了?”
“……”
乌呼不仅每一个时辰都要问一遍,还要把“见见光”咬得特别重。听起来像什么呢像墨黯年是见不得光的爬虫一样。
从乌呼跟着墨黯年开始,从端茶送水把茶杯给摔了个粉碎,到处理公文把信笺弄丢了几页的事情简直没有断过。但是乌呼每次都会诚惶诚恐地道歉,让墨黯年实在忍不下心重罚。虽然墨黯年经常怀疑乌呼是正派遣来气死她的。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耗着,到了即将日暮的时分,墨黯年是真的受不了了。
“染尘君啊……”
墨黯年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乌呼即将说出已经念了一天的话之前,两指纷飞,止于一瞬间把乌呼点了穴,不但让他动不了,也顺带着说不出话了。
墨黯年出去之前,换了一件没什么花纹的黑衫。一件黑衫,一件素衣。她站在这两套衣服中间想了良久。她本想穿那件素衣的,只是手指一触到那素衣的一角。突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了。
不,分明是这件破衣服配不上本座。
她说服自己,本要拿素衣的手拐过去拿起了那件黑衫。墨黯年对自己的容貌变化十分自信,毕竟十年之久,她自己都有些认不出自己来了。墨黯年抄起灼华就潇潇洒洒地走出去了。
说实话,墨黯年出了伏玄宗还真有些懵,就好比一进一出伏玄门,天下已经十年翻飞,不知何去何从。墨黯年盲目地在街上走着,一抬眼望见一家熟悉的茶楼。茶楼门上嵌着一大块雕花的木板,上面有着三个大大的“清淡楼”。
这茶楼可是墨黯年下山游历的时候常来的地方,她最是 喜欢里面的说书先生,几乎每天都会来一趟茶楼,听听今天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反正也无处可去,无妨。墨黯年想着,进了茶楼,挑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那说书人倒没换,还是那个把江湖逸事讲得眉飞色舞的老头。
墨黯年像曾经一样要了一盏竹叶青,茶还是原来的茶,但是墨黯年怎么也尝不到原先的味道,说书人的故事变了,坐在她身边的人也不在了。
“师姐师姐,今天说书的伯伯提到我们了!他说倾鹤宗的弟子又帮着百姓惩恶扬善了。”
“是啊,入了倾鹤宗,一生都要德,仁,善,诚,惩恶扬善,光明磊落。阿年会一直遵守的吧?”
“会的!我这一生呀,非倾鹤不入,非正道不守。”
会的。
也不会了。
墨黯年透过桌角旁的深色薄纱,向四周看去,周围都是坐得满满,熙熙攘攘的人,原本十年前的清淡楼还是有很多正派弟子云集此地的,而如今满是布衣白丁,没有一个墨黯年熟悉的面孔。大概是这清淡楼是墨黯年最喜欢去的茶楼,在墨黯年身陨倾鹤崖之后,正派弟子厌屋及乌,连带着茶楼也不愿光顾了吧。她把每一个来往的人的面孔都仔仔细细地看了,始终找不到一个最想见的人。
一个目如秋波,性如柔水的人。
她想她。
她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