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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番外——两天三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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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汴河上的画舫清晨时分往往都停泊在码头,前一夜的客人醉眼朦胧地离去,要到晌午之后,养足了精神的下一拨客人才会姗姗而来。丹桂飘香的金秋清晨,河上水汽尚未被阳光蒸干,纱一样罩在水面上,一艘画舫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枚断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浮在水上,没有一点要靠岸的意思。
水红色的轻纱帐幔在晨风里招摇,韩云天迷茫地看着,颇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慨。然后一张超大的脸横在视野里,胡子茬茬已经顶出皮肤,青黑一片,如果不是念在这张脸尚且算在养眼之列,他真想骂一句“煞风景”。
自是处处有风景。
坐起身伸一伸懒腰,酸痛和脱力的感觉使得斯文如他,也忍不住咒了一句粗口。若不是经年打仗下来,总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在身,这种痛还真不一定吃得消。好吧,还是有点吃不消,完全是不一样的痛感。痛快痛快,果然是有痛才有快。
“我们在哪儿?”
“不知道。”
剑眉微蹙,他抄起衣服利落地穿好,一掀帘子探出头一看,“这是在哪儿?”
身后传来“噗嗤”一笑,“既然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啦。”
“汴河之下,这都已经出了京城了。”韩云天认清这个事实以后,颓然地坐倒,“船夫呢?”
“昨天夜里你睡着那会,我打发他上岸去了。”他嘻嘻一笑,“我怕你醒了以后难为情,”
看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韩云天很有一种把他踹下河去喂鱼的冲动。
“现在怎么回去?”
“把船划回去不结了。”
韩云天冷笑,“我自小生在扬州都未见得学会划船,你会?”
“船是死的,马是活的,我不相信我连草原上最烈的马都能驾御,还整不好一条船!”说着已经捋起袖子跳至船尾。
眼见着船在水里打着圈圈摇晃不止,莫说往回行去,便是河岸都够不着,韩云天颇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满头大汗的也速该。“你说得对,船是死的,马是活的,所以要马听话容易,要船听话却难。”
也速该把船橹一丢,气呼呼道:“咱俩现在同坐一条船,你笑什么?”
“我是宋人,你是蒙古人,我们断不能做到同舟共济,以后有临阵为敌之时,你怎么办?”
也速该挠挠后脑的头发,笑道:“我没想那么远,眼下金正联宋伐辽,以后金还要攻宋,一个国家不是说灭就灭的,蒙古各部族现在征战不休自顾不暇,若非统一各部,谈什么入主中原?历史很长,我只能活这么几年,也许我的子孙会扬鞭策马,铁蹄踏过大宋的万里江山。至于我,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与你对阵的那一天,说不定届时我们已经白发苍苍,廉颇老矣。”
“乞颜部现在归顺金人,也许不久的将来你我就要操戈相向,明天的事,谁都说不好。我只问你,阵前相遇,你会怎么做?”
船顺着流水继续往下游漂去,两个人站在那里久久对视,水底绿藻张开长长的手臂舞动,船上轻纱帐幔温柔地摇曳,那一刻也速该心底充满柔情蜜意,但是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斩敌于剑下,决不手软。”
韩云天笑着点点头,“记住你今天的话,因为我一样是武人,渴望用敌人的血洗亮我的佩剑。”
也速该看着他,纵使见过他一身甲胄,横刀立马,但是此刻的韩云天只这样挂着一个淡淡的笑,锦衣缎袍,迎风而立,温柔得像一个江南的绮梦,那浑身的血性,充盈的杀气,却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他走上前,抱紧,双唇狠狠地吻上了他。
“两位爷,可找着你们啦!”
韩云天立时推开了他,谁知道用力过猛,也速该一下跌出船外,他一手伸出去想拉回,另一手往旁边一抓,借力的帐幔吃不住两人的份量,“嘶”一声裂断。
“扑通”一声,河上炸开一个大大的水花,一圈圈的波浪荡漾开来,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一起落入水中。
也速该抬起头,看见水草如美人的衣袖飘带轻扬,几乎让人遗忘了它们的危险。他的身体慢慢沉到水底,但是他的心却很平静,那个人像一尾闪着光的金鱼向他游了过来。他们向对方伸出手,然后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他带着他浮出水面。
“你不会游泳吗?”韩云天想到他在北地草原多年,恐怕没有机会学游泳。
“会。”水草丰茂的地方自然有湖泊。
“会你还沉在下面一动不动?”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也速该不服,“你轻功不是很好么,怎么没把我抓住,搞得两个人一起掉下来了。”他看见几条水草顶在韩云天头上,忍不住脸上抽动了两下,见对方面色不善,赶紧嚷道:“这水真他-奶奶的冷啊!”
两个人骑马回到梅湾客栈时,已近中午时分,也速该进得大门,将马鞭往小厮手里一丢,命人赶紧去抬热水来洗澡,一边嚎着,“完了完了,我头开始发晕了,一定是受风寒着凉了。”
身后韩云天显然没有将之理解为“撒娇”,只不屑道:“你哪里有那么娇贵了,衣服都在岸上烤干了才回来的。”
“裤子没烤啊,湿漉漉搭在里面,你又不让我脱。”
韩云天好脾气的脸上微有薄怒,看也不看他一眼,“噔噔噔”上楼,走到拐角,向下面吩咐道,“一会儿给我拿来换洗的衣服,不要是江宁织造的,穿着别扭。”
热水先抬到也速该房里,他跑过去喊人一块儿来洗,韩云天手里拿着书靠在里间榻上头也不抬,“你先洗吧,我不急。”
“咱俩都到这份上了,害什么臊?”说着来硬拖他。
韩云天长出一口气,冷冷道:“要不我先洗,要不你先洗,反正我不想和你一起洗。”
“得,你先洗,行了吧?”
韩云天也不客气,丢下手里的书径直朝外走去,气得也速该在后面直跳脚。“一起洗又怎么了,以前在军营里又不是没一起洗过,那会儿在关外的一处温泉池子,我们还互相擦背来的。”
韩云天充耳未闻,“哐”一声摔上身后的门,把他的话也一并截在门里。
也速该跟到门口,犹豫了一下,终于没再跟过去,只朝着外面随侍的小厮一声暴喝,“还愣着干什么,再去给我烧一桶热水来!”
“回爷的话,水马上就好了,您稍等。”
也速该蹲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地往前走两步,一脚踹开了门。使他吃惊的是,门一下就开了,里面没落门闩,也是,换洗的衣服还没送过来呢。
他将身后的门小心关好,一下子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暗暗骂了自己十七、八遍,然后转过身去,看见水汽氤氲间,那个人正仰躺在水里。其实多年下来他们都知道,把背朝着门是一种绝对错误的做法,搞不好会送了自己的命,但是韩云天现在正是这么个躺法,这是他故意的,明白告诉别人:“我不欢迎你。”
双手搭上他的肩,体贴入微地掐、揉、捏,保证每一处穴位都舒坦畅快。
泡在水里的人终于满意地“唔”了一声。
不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是送衣服的。韩云天大方地叫人进来,那人显然是也速该带来的随从,只抬眼一瞥的当口脸一红,马上又低下头去装镇定。曾经的半年多时间里任瞎子都能闻出来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气息,而此时这两人正若无其事地一躺一站,尤其躺在水里的那个还□□。
待那人出去,也速该嘴角终于抽动起来,“这会子倒不怕让人瞧见了?”
韩云天眼睛微睁,目光迷离,说出的话却仍是冷冷的,“难道慌里慌张叫人家在外面等着,等你在里头藏好了,再放人进来?欲盖弥彰的事何必多此一举?再说,要和这些人朝夕相处的是你,你都不觉得丢人现眼,我犯不着别扭。”
“哗啦”一声,水波晃动,他直赖赖地站起身,长腿一迈跨下地来,修长的身体一览无遗。也速该不由自主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脑海里不断闪回昨天晚上那些凌乱的画面,镇定!镇定!然后他把毛巾递上去。
顺手接过擦干身体,再穿上内衣,中衫,韩云天坐下来换了条方巾继续擦头发,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你不去隔壁洗么,水要凉了。”
也速该站到他身后,接过那块方巾帮他吸着不断淋下来的水滴,边道:“我倒想做个小厮,每天服侍将军阁下沐浴更衣。”
“你也就想想罢了。”韩云天笑笑。
“宋廷不用你,跟我回大漠吧!”
韩云天不答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身后没有任何反应,擦头发的手劲明显地表达出不满。韩云天揶揄道:“恩,手再重点,不到四十我就可以变秃子了。”
报复性的一阵猛搓,韩云天正犹豫着要不要在他腰间大穴上招呼一二,冷不防头发被一把揪住往后一扯,迫得他仰起脸来正对着那双凌厉的眼睛。
仿佛要说什么狠话,到了嘴边又噎住了,最后只俯下身去吻住他。
“我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回北地了。”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出门。
洗完澡,用过午膳,两人坐在窗前喝着茶。韩云天的头发干得差不多,还披着。也速该则像当日在草原上那样,把额前的碎发在头顶扎一个小辫,珊瑚珠子像一颗颗红豆,闪闪发光。
离别前的哀伤已经提前笼罩在头顶,好半天谁也没说一句话。
“喂,说点什么?比方你会想我的,会经常给我写信,抽空还可能来看看我。”也速该嘻嘻笑道。
“我不会。”回答地很干脆,“不会想你,不会给你写信,更不可能去看你。”
“不管你会不会,反正我会。”
韩云天在炕上换了个姿势躺倒,“我困了,想睡个中觉。”
“那你睡。”
“你在边上看着,睡不着。”
不由分说把人揽进怀里,头搁在腿上,理顺三千烦恼丝,命令道:“睡!”
韩云天挣了挣,困意袭来,终于懒得再挣,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醒来,已过去一个时辰,睡眼惺忪地看着也速该,他倒是笑了,“我睡了多长时间?”
“整一天了。”
“整一天了?”韩云天装着很吃惊的样子,道:“你不是说今日一早便要动身,不走了?”
也速该被他逗乐了,在他胸口捶了一记,“你不像看上去那么温文厚道。”
“你知道就好。”韩云天坐起身,道:“外面多好的秋日艳阳,出去走走?”
也速该撇撇嘴,“又要出去走走?我哪儿都不想去。”
话虽这么说,还是拿来梳子给他梳头。
韩云天道:“难得来一趟京城,总该熟悉熟悉地形,说不定以后攻城可以派上用场。”
也速该哼一声,“有的是潜伏在京里的探子和奸细。”
“探子和奸细的军情有虚有实,耳听为虚亲见为实。”
也速该将发带绑好,道:“韩先生又来给学生上课么?好为人师果然是宋人的毛病!”
“不听将军言,兵败在眼前。”韩云天用手摸摸头顶,不放心地问道:“你会绑头发吗?”
“废话,你以为叶将军以前都是由小厮给梳的头吗?”
“自己梳和给别人梳不一样。”
也速该见他不满地嘀咕,心下也有些不满,“放心,韩将军玉树临风,就是披头散发也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叶某人手拙,梳的发髻再难看,然则绝不折损你一分一毫的美貌。”
韩云天啼笑皆非。
也速该一把扯掉自己的珊瑚珠子,手一扬将梳子递上去,“诺,现在换你给我梳头发了。”
“你的头发硬得像猪鬃!”梳过两下后,韩云天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语气尽量中肯。但是下面还是传来骂骂咧咧之声,引得他双肩抖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二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