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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魔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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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欺天而来吞掉最后一丝日光,正午阳气极炽之时,竟隐隐有伸手不见五指之势,刘老爹栓好了牛,眯着眼看天西里一闪一闪的电光,又听见闷雷从云团里传出来,看来是大雨将至,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两眼土墙,背着手往屋里去,突然看见天西边有道红光一闪而过,再细看,全无痕迹,他只道自己是花了眼了。
刘家村往西二十里有片小丘陵,相传百年前曾是战场,底下埋着成千上万无名将士的白骨,早些年曾有人想在此地开荒,没成想真的挖出骨头碎块来,开荒是开不成了,便种了几百棵树,十几年后便郁郁葱葱一片,天黑下来,树影刷啦啦响成,空添几分阴冷,平日无人来此地,这会却有个黑影闪身进了林子。
待得黑影站定,便从怀里掏出个不知什么器物,看样子像是个小小的幡旗,那幡旗不知为何,周身散发着浓浓的黑气,再看那人影,周身裹在一件黑斗篷里,面孔隐在兜帽中,看不分明。
来人将旗子插在地上,不知念了句什么咒,以幡旗为中心,四周从地底下窜出一股股黑气,缠绕着旗子,与旗子相应和起来,几步外一棵碗口粗的杨树摇晃了几下,树根处的地面裂开来,地下像是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醒过来了,随着那树晃得越来越厉害,一只白骨咯吱咯吱地从底下伸出来,先是手,接着那手扒着泥土逐渐伸出一整只胳膊来,周遭一具一具白骨接二连三爬出来,放眼望去,整片林子全是这种怪物,仿佛地狱里的厉鬼爬出来索命一般。
黑影见状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他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乾元旗已归我用,儿郎们还不快快现身随我建功立业去!”随着白骨越聚越多,那人站在白骨堆里,伸手抚摸着一具白骨的头颅,似有癫狂之态。
正当乾元旗四周黑气越聚越多之时,一个拳头大的火球裹挟着热浪飞速而来,像是有人盛怒之下一拳砸向幡旗,那黑影蓦然回神,伸手去捞,火球擦着幡旗的边轰然炸开,炸出一个三丈长的大坑,周边白骨或被炸成碎片,或被烈焰燃着,周遭成片凄厉的鬼哭,此时,天西第一道响雷应声降下,电闪雷鸣中,一个红色的身影悄然无声地接近尚在喘息的黑影。
黑影被激怒,手中幡旗黑气冲天,待他察觉身后来人,便一掌劈向身后,来人漫不经心地吹了声口哨,抬手来挡,“铛”的一声,将黑影弹了出去,黑影见他手腕上的金轮,惊呼一声:“魔丸!”
来人闻声,狭长的眸子眯起来,杀意顿现,右手猛的一挥,黑影登时发出痛苦的哀嚎,他整个人被火尖枪穿透钉在一棵树上,火尖枪周身烈火围绕,令那人痛苦翻倍,不住哀嚎。
来人正是哪吒,他掏了掏耳朵,呸了一声道:“小爷是你爹。”哪吒嘴里念叨着“让爹瞧瞧你是爹哪个儿”,一边伸手将他兜帽摘下,兜帽一摘,竟见那人根本没有脸,一颗光溜溜的头被黑气缠满,时不时有一股黑气从皮下冒出来,像煮了锅沥青,哪吒瞧了两眼这磕碜样,实在不想当这便宜爹,便捡起旗子,要速速解决了他。
那黑影虽未修出人形,但看修为,至少也吸了百年魔气才到此地步,显然不甘受死,犹自挣扎道:“魔丸大人!如今我魔族几乎被赶尽杀绝,如过街老鼠般只能在那阴暗之地苟延残喘,您天生混元魔珠,若带领我族众出战,无人敢不听从,待得大业建成,您将是我魔族之王,三界五行莫不听您号令,何苦在此被人呼来喝去!”
哪吒权当他放屁,来回看了两眼手中的旗子,嗤笑道:“本来就是老头仿杏黄旗做着玩的破烂儿,还当个宝似的。”一边混不在意地扔进乾坤袋里去,一边抬眼看那魔族,问:“想死还是想被老头炼一炼?”
魔族一看无法说动他,头上黑气窜得更厉害,以尖利的声音骂道:“你这走狗!天生魔种竟做了天庭的狗!狗链子栓在手腕上便以为自己是神了吗?不会的!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你,只会猜忌你,防备你,避你如蛇蝎,永远把你当成一条驯不服的野狗!你这……”
话未说完,火尖枪上喷出烈焰,将他烧成灰烬,哪吒面无表情地将枪收回,枪尖向地面一砸,喝了一声:“去!”满地白骨皆被烈焰烧成灰烬,有几只白骨在火焰中挣扎,摔到他脚下,腾起一阵死气,哪吒阴沉着脸站了片刻,解下腰间一个小葫芦,拿袖子仔细擦了擦,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柔情在眼中一闪即过,那一刻,他几乎是个陈塘关寻常百姓家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了。
不过片刻,他便召出风火轮,不知往何处去了。浓云散开,方才电闪雷鸣之势仿佛一场梦境,正午未过,一场大雨说没就没了,仍是阳气炽盛的光景。
同一时间,乾元山莲花池中似有异动,莲花池向来是洞天福地,里头百株莲花乃从女娲的息壤中栽移来,只有百株,尤可成千变万化接天莲叶的情形,此处终年灵气充沛,莲花香气有清心养神之效,是个清修圣地。此时,池中央一朵莲花台却摇摇晃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出来。
莲花台上蜷着一条小龙,周身淡蓝色,一双龙角荧荧地发着微光,小龙团成一团,双目紧闭,微微发着抖,像是被魇住了,随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一双龙角颜色逐渐加深,竟隐隐发出不详的黑光,池中锦鲤习以为常,早躲得远远的,在一片莲叶后伸出头来瞧,一边瞧一边往岸上看,前几次有太乙在旁看着,这次不巧,太乙不在。
小龙正是敖丙的魂魄,陈塘关大战后,他与哪吒肉身俱毁,所幸魂魄尚在,太乙真人以莲藕重塑哪吒肉身,敖丙的情况却略有些复杂。
他本是灵主附体,那日却动了杀心,险些活埋陈塘关,铸成大错,事未成,灵珠已隐有入魔征兆,太乙只好将他的魂魄暂时关在莲花台中,等他心魔除尽,方可再做打算。
敖丙蓦然睁眼,红色熔岩如毒蛇般逶迤而行至万丈深渊,业火生于海底龙宫,镇压无数妖邪,面前的巨柱上以玄铁锁着一条巨大的龙,那龙缓缓睁开眼,发出一声痛苦的龙吟,敖丙记起那日天雷击碎万鳞甲的情形,慌忙跪下喊:“父亲!”
大龙的身形缓缓盘旋,丝丝缕缕金色的龙血从拔麟的伤口上透出来,一飘散开来,熔岩下面不安分地沸腾起来,几缕黑气贪婪地缠绕着龙血,时而碰到大龙的伤口,便引发一阵低沉的龙吟。
敖丙见状飞身前去,祭出兵器,一时黑气大增,四周缚龙柱上纷纷响起痛苦的龙吟,铁链铛铛作响,当日每条曾拔麟为他做万鳞甲的龙身上都流出汩汩的龙血,引得黑气不断吞噬,越来越多,敖丙身上的万鳞甲若隐若现地显出来,当日如星辰般煜煜生光的甲衣此时完全变为黑色,如量身打造的牢笼将他死死困住。
敖丙失声道:“万鳞甲不是毁了?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大龙看他一眼,难掩失望道:“我儿,你是我龙族最后的希望,为何叛族。”敖丙慌忙道:“我没有叛族,我没有!”一旁的缚龙柱上忽然传来一声悲壮的吼叫,敖丙转头去看,竟有一股黑色顺着那条龙的伤口钻了进去,那条龙已失去最硬的龙鳞,又被铁链束缚,只能任由那股黑气钻进体内,啃噬肉骨,黑气吞了龙肉瞬间暴涨,几乎将龙腹撑破,那龙束手无策,剧烈地翻滚,铁链嵌进龙爪,周遭海水几乎全部染成金色。
敖丙未曾见过这样恐怖的情形,怒吼一声,要飞身前去解救,可黑色万鳞甲将他束在原地一分也动弹不得,他父亲司空见惯般看了那痛苦挣扎的龙一眼,缓缓说:“我儿,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倘若当日你听从申公豹安排,如今我龙族已重返天庭,回归神位,你看看现在,我们仍被囚禁在天牢之中任人宰杀,我龙族曾是万麟之长,为何成了妖邪的活饲!我儿,为何不杀哪吒?为何不埋陈塘关?!”
无数条龙在黑暗里探出头来追问:“为何叛族?”敖丙面色苍白,口中辩解:“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叛族,我会带龙族重归神位!”大龙怒道:“那你便杀了哪吒!杀了太乙!把知情之人全部杀掉!待你除了魔丸回天庭领功,将我龙族从天牢放出来!”
敖丙喃喃道:“杀了哪吒?除了魔丸?魔丸…”一个孩童的脸浮现在眼前,明明红了眼圈还倔强不肯承认说是沙子里进了眼睛;一脸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邀请自己去他的生辰宴,一脸臭屁地说:“小爷的生辰宴,谁都可以不来,你不行。”
生辰宴…生辰宴…那小孩还不知生辰宴便是他的断头饭,只待他魔化,在陈塘关大肆杀戮,自己便可出来收复魔种,回天庭领功,可笑那小孩还当自己是唯一的朋友,笑话,天生魔种怎能和天生灵珠做朋友,你注定是我封神之路的踏脚石!
敖丙一双龙角缠着黑气,龙瞳几乎缩成一条细线,“只要杀了他们,便能成神,便能将龙族从天牢中放出,以报…以报当日拔麟之恩。”
“报…恩?”敖丙于混沌中隐隐想起,自己此前也说要报恩,那是…报谁的恩?是海边救了险些被石化的自己的小孩,还是,那日将引东海之水淹没陈塘关之时,放了自己的少年?
那时他似乎真的生气了,敖丙还以为自己会被他杀死,烟雾散去,却见火尖枪险险停在龙瞳一尺外,哪吒脚踩风火轮,手持长枪,周身环绕烈焰,一双狭长的眼桀骜不驯地盯着自己,他解开乾坤圈的封印,摆脱那可笑的孩童躯体,却甘愿留一半束缚,以免自己失去理智。这样一个人,怎能是魔种。敖丙的龙瞳缓缓眨了眨,自嘲地笑笑,自己又算什么灵珠?
自己决议活埋陈塘关之时他说什么?他说,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算!
漆黑的海面上突然现出一缕摇摇晃晃的火焰,豆大的光竟从海面直照向万丈深的海底龙宫,停在敖丙指尖。
敖丙睁眼,冲着挣扎不停的大龙说:“我不是叛徒,总有一天,我会查明所有真相,带领龙族堂堂正正地走出龙宫。”现在,敖丙默念:“休得扰乱我心,散!”
“敖丙,敖丙…”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敖丙霎时清醒过来,与心魔大战一场,他此时有些疲倦,便故意闭着眼,等那人又叫了几声才睁眼,哪吒见他醒来,伸手在他角上点了点,一脸嫌弃地说:“小爷累得半死,你睡得倒香。”敖丙伸了个懒腰,化作人形,按了按眼睛说:“睡了一觉,做了个梦,累人得很。”
哪吒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三角香囊来往莲花瓣上挂,边挂边说:“我娘最近迷上做这小玩意儿了,给你也做了一个,要求别太高啊,秀完平安二字已经把她耐性都耗光了。”敖丙伸手去碰,奈何魂魄无实态,徒劳穿过香囊的穗子。敖丙也不在意,问:“李将军和殷夫人都好吗?”哪吒摆摆手道:“好的很,这阵子清闲,我娘净鼓捣这些玩意儿了。”敖丙点点头,两人都沉默下来。
哪吒沉默了片刻,状似无意问起:“梦到什么了?梦到我没有?”敖丙听出他话语里的担忧,知道他既不习惯表达关心,又怕自己会多想,便假装无意间问起,实则紧张得很,香囊好好一片流苏被他抓得歪歪扭扭的。
敖丙偏不说话,背着手看他,哪吒等了一阵子未见他搭话,以为有何变故,便抬眼来瞧,敖丙这才慢吞吞地说:“梦见一缕火焰,不知是不是你。”哪吒楞在当场,半晌才回神,不屑地说:“什么火焰,小爷帅得惨绝人寰,你可看仔细了!”他这人简单,高兴不高兴都表现在脸上,敖丙见他嘴角要咧到耳朵根去,方才的疲倦也散了八九分,自己也有点想笑。
哪吒欲盖弥彰地解下腰间一个小葫芦,拔下塞子递到他跟前说:“太乙老头说你已开始修五识了?怎么样,能闻到吗?倒也不是什么好酒,村里农夫自己酿的,泡了梅子和冰糖,甜丝丝的,哄小孩玩的。”
敖丙凑过来闻了闻,确实一股甜丝丝的味,可惜他现在没有实体,尝不到。哪吒非要当着他的面喝,边喝边啧啧称赞,拿一只眼挑衅般瞟他。敖丙失笑,他倒是并不馋酒,因为没喝过,龙宫里遍地业火,没有活物,他每日只是练习法术,父亲和师父也严禁他到海面上来,对这些东西的了解,也不过是读书时见到过,酒是何味,他并不知。
哪吒一口一口喝的畅快,边喝边说:“你的泥身已受了三年香火,待…待心魔除尽,便请太乙老头教你重塑肉身之法,到时候小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保你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敖丙知道哪吒一直替他还愿以保泥身香火旺盛,便拱手道:“多谢。”
哪吒混不在意地摆摆手,收了酒壶起身道:“走了,赤霞山有妖作乱,我去看看。”
刚走了两步,便被敖丙喊住,哪吒回头问:“何事?”敖丙的目光在他腕上的乾坤圈上略微停留,哪吒不自然地把手向身后藏了藏,敖丙又不说话,哪吒只好走近了再问:“有事?”
敖丙轻声问:“杀了个妖?还是魔?”哪吒偏过头去沉默片刻道:“魔。”敖丙点点头,顺着他视线望去,是先前躲远了的那条锦鲤,这会儿又探头探脑地游了过来,敖丙盯着那小鱼看了一会,它像是察觉了什么,警惕地游走了。敖丙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有点突兀地说:“灵珠无辜,附于我身。”
哪吒的脸阴沉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说:“我却不无辜,天生魔种。”
两人剑拔弩张地互瞪了片刻,突然偃旗息鼓地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他二人,一个得靠乾坤圈才能压制体内魔性,一个更惨,连肉身也没有,还不能出莲花池半步,然则一对视,便将这些烦心事忘了大半,竟觉得有个难兄难弟陪着自己还算不错。
哪吒笑着摆摆手问敖丙:“到底有事没有,没事我可走了。”敖丙也笑着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起来当年还剩了一片龙鳞,我请太乙真人帮忙收回来了,你去找他拿,可做成个护心镜。”哪吒惊奇地问:“你的龙鳞甲不是被炸成烂蚊帐布了?怎么还有一片?”敖丙便说:“不是龙鳞甲上的,是我自己的,大概是机缘巧合才留下这片最硬的龙鳞,少啰嗦,你要是不要?”
哪吒忙说:“要要要!怎么不要,我这就去找老头拿!”边说边召来风火轮,这就要走,敖丙冲他喊:“万事多加小心。”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听见了,一溜烟跑远了,大抵是怕敖丙见他脸红要笑话他。
一阵风吹来,莲花摇曳生姿,吹得那枚小香囊也不住晃,敖丙仍是伸手去碰,边碰边惋惜地叹了口气,坐下来凝神默念起太乙真人传授的心法。
那条小鱼又若无其事地游过来,鱼嘴一下一下地碰着一片莲叶玩,此地终年灵气充沛,莲花香气有清心养神之效,乃是清修圣地,敖丙终能除尽心魔,或许后日,或许明日,或许哪吒下次来时,可带只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