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合集》太阴夫人

1、与幸福有关（上）

　　NO.1关于现在
　　她依旧那样冷冷地看着我，大而黑的瞳孔，目光有些混浊。淡淡的细纹爬上眼角，夹藏着没有卸干净的脂粉，毫不客气的暴露了她并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但她的确是好看的，鼻峰挺立，下巴精巧，身材也并没有因为略有年纪而太过变形。此刻的她身着居家便服，略显疲惫却也透露出一丝柔情。
　　“若桐，吃饭了！”这个女人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我望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在灯光下油亮亮的，咽了咽唾沫，想起了我爸的话：“这个家还是需要个女人。”
　　当一个男人有房有车事业有成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想要女人。望着这个男人寂寞的吐着烟圈，我无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女人。我们也总算是告别了天天下馆子的日子。
　　我移了移椅子，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那个女人递来碗筷，也坐了下来。我看见一滴水从碗沿滑落下来，然后听见她说：“你爸爸说他今天不回来吃饭了”。“嗯”，我没什么话说，安静的吃着饭。一顿饭吃的悄然无声，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偶尔，她给我夹菜，我礼貌地说“谢谢妈。” 我们就这样从不起争执，她也不从不打我骂我。我做了什么错事，她斟酌半天最后也只说几句隔靴爬痒的话，我也不予理睬，若是再严重的情况就交给我爸处理，却又总是在我爸大发雷霆的时候拦下那只快要扇到我脸上的手。我暗自笑她假，又想起电视里常说的：后妈不好做。
　　晚饭后，已经是晚上7点，电视里换来换去都是枯燥无味的新闻联播。我坐在沙发上发呆，目光停留在墙上的那张结婚照上，是我爸和那个女人的，他们被p得让我有些陌生，但似乎又是因为他们笑得太甜太开心，久违的幸福感让我倍感生疏。我不禁开始想：爸爸真的爱这个女人吗？如果爱，那妈妈算什么呢？一个男人可以爱一个女人一辈子吗？一个男人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吗？
　　一个死了，一个活着。
　　落落要是知道我这么胡思乱想的，一定又会骂我无聊了，她准会摆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教训我：“不要把大好的青春用来发呆，用来想这些无聊的问题。”然后一转身，这丫头不知道又上哪儿疯去了。有时候，我还真后悔自己交友不慎，多了这么一个闺蜜。话虽这么说，可还是吃同一碗面，抢同一包薯片，打死都分不开。
　　对于落落来说，什么才不无聊呢？校花校草？明星八卦？我想我们都够无聊都够幼稚的，幼稚到，会为了惯常的失去而悲伤，为了微小的获得而喜悦。外面还有许多人为了自己的生计而忙碌，年龄稍长我几岁的普遍拿着自己的简历四处奔走，为了求职对人点头哈腰。也许那就是我的未来，但这一刻我无法挣脱自己各种琐碎的情绪。也许，只有这一刻才实实在在的属于我。
　　不知不觉，那个女人已经洗好了碗筷，拖着拖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她同样害怕我单独在一起的尴尬气氛。
　　一道墙，一扇门，将我们隔开，刹时就自在了。
　　我想，她就像我讨厌她一样讨厌着我，讨厌我从来不给她一张笑脸；讨厌我坚持不要保姆让她做繁重的家务；讨厌我常常在爸爸面前提起我亲生母亲的名字……我漠然做着一切让她讨厌的事，又一边叫着她“妈”。她也从不发火，以礼相待。我们都顾虑着爸爸的感受，而一直沉默着，把即将喷薄的火山冻成一座寒意逼人的冰山。

　　NO.2关于妈妈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开了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取出一张旧得发黄的照片，我常这样看着这张照片出了神，等醒来又将它放回去，以至于它被我磨出了毛边。照片上便是我的妈妈，明亮、清澈的眸子，皮肤苍白只有嘴唇红润，五官清秀，身材瘦弱。并不是十分漂亮的女人，却有着静慧的神韵。
　　我闭上双眼，发现对妈妈的回忆只有她最喜欢的马蹄莲，以及她过世前家里日日夜夜弥漫着的中药味。我闻多了倒也习惯，只是从其他小朋友嫌恶的目光里察觉到，无论我再怎么拼命的洗衣服，也避免不了沾染到一身药味儿。只有落落愿意和我玩，因为无论她离我多近，身上也氤满了沁人的花香。
　　妈妈说，药也会开花，花也能作药，所以我也是香的。
　　可是其他小朋友不会这么想，于是落落每天出门前，都将她家的花店里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捡得干干净净，然后塞我满满一荷包。
　　我想她一定是遗落在凡间的花仙子，好心的在我身上施了魔法：我的笑容多了，妈妈的笑容也多了。
　　妈妈身子松快些的时候，就会炖一小锅胡萝卜烧肉，让我邀请落落来家里吃饭。落落也会从她家花店偷一支马蹄莲出来，插在妈妈那已许久没有过生气的卧室里。
　　对于童年的我来说，原来真正的香气，就是这中药混着饭菜和马蹄莲的味道。
　　直到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那时的我刚满７岁，妈妈的肺病也已经有好些日子了。我趴在病床边，轻拍着妈妈的手臂，看着妈妈毫无血色的脸，我五脏六腑都拧到了一起。爸爸在诊所走廊里渡着步子，“滴滴答答”的雨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声，我知道爸爸心里也难受：我们筹不到钱把妈妈送到大医院去。窗外面湿漉漉的，我的心里也湿漉漉的。看着妈妈睡了过去，我的眼皮越来越重．．．．．．
　　睁开眼睛，才发现湿了枕头。环视整个房间，宽敞、明亮、豪华。不再是那个阴冷、潮湿的小屋。可是，没有妈妈的温度，始终是冰冷的空巢。我钻进被窝里，蒙住头，寻找着一丝温暖。
　　我曾试过趁老爸不在，把照片偷偷放在显眼的茶几上，那个女人擦桌子的时候自然是会看见的。我从里屋往外瞥，她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假装没看见继续做着家务。后来她回自己的卧室去了，我赶紧出来把照片收走，却没想到听见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我怕她向她老公告状，不安了一个晚上。
　　结果她没有。
　　我就更不安了。

　　NO.3关于暑假
　　这个暑假我变成了一只猫，又懒又谗的猫，整天呆在房间里望着天花板发呆，写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那个女人为我做好一日三餐，我吃完就睡。我不爱开空调，热起来就对着风扇猛吹，风灌进张开的毛孔里，于是我成了不停打喷嚏的病猫。那个女人递来了一盒感冒药，便没再管我。至于爸爸，他总说有应酬，总不回家，于是我便又成了一只流浪猫。
　　眼前正有让满屋子飘香的红烧蹄膀等着我大开吃戒。这时门铃响了，正是落落，那女人立刻咧出一脸笑容：“是落落呀！来看若桐的吧？快进，她正吃饭呢！”落落那家伙几天不见又瘦了，再看看我的腿，相比之下就真成蹄膀了。桌子上的蹄膀一筷子下去都流油，我却让受损的自尊弄得没有了食欲。落落礼貌的叫声：“阿姨好！”，换上拖鞋，被我拉进屋。
　　坐在餐桌旁，看着她微卷的发尾，和脸上清新的夏日赤茶妆，我故意虎着脸问：“你这疯丫头，又减肥又打扮的，受什么刺激了？”
　　落落扑闪着大眼睛，故做神秘的说：“你猜呢？”
　　“你不要和我说你恋爱了。”我瞟了她一眼。
　　“宾果！答对了，加10分！”落落立马做了个V的手势，表情夸张得像在演戏。
　　接了我一个白眼后，落落盯着我看，严肃的说：“若桐，你也该谈一次恋爱了。”
　　“是吗？”我盯着镜子面前的自己，套着一件松垮垮的大睡衣，两天没梳的鸡窝头，还有怎么也睁也只是一条缝的眼睛，“没人要的吧？”
　　“爱情会让你焕然一新。”落落露出八颗牙。
　　“幼稚！”我面无表情。
　　“算了，你这种呆子怎么会懂爱情呢？”落落一脸失望。
　　呆子？猪八戒是呆子，贾宝玉也是呆子，他们一个爱嫦娥，一个爱黛玉，但呆子的爱情总不会有好结果，更何况像落落说的我不懂什么是爱情。
　　落落走的时候,站在门口突然想起来：“哦，忘了告诉你，龙彦回来了。”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他去你原来的住处找过你，结果你已经搬家了，却又在路上碰到了我。”
　　“哦”。
　　落落出了门，背对着我往外走：“你是不是早就开始喜欢龙彦了？”落落说完这句话，就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我怔了怔：“神经病！”
　　一种名叫回忆的东西忽而明亮忽而暗淡，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一些片段上轻盈的上窜下跳，却始终找不到那一张被我遗忘了的脸。
　　午夜的钟声响起，我躺在床上，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我昏昏沉沉。
　　世界突然一片黑暗，仿佛有人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一股熟悉的味道飘来：“猜猜我是谁？”
　　“龙彦！”我脱口而出。
　　转身，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就是龙彦！他拉着我的手，在人群中狂奔，我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这么义无反顾。
　　突然，四周明亮起来。
　　睁开眼睛，那个女人拉开了窗帘，已是第二天中午。“醒了？”“恩。”那个女人似笑非笑的问：“感冒好了？”“差不多了吧”“那就好。”
　　“不知怎么的她今天这么关心我？”我在电话里问落落，落落居然说：“我看她平时对你就挺好，是你自己心里有道坎儿。”
　　“是吗？”
　　落落有些激动：“你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别人的感受。”
　　我沉默，落落也沉默。
　　良久，她开口：“龙彦他8月就回台湾去了。”
　　“哦。”
　　“今天7月27号了，你有空去看看他吧！”
　　“落落…你…”良久，我也没有问出口。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该是你的顾虑。”
　　“不是这样的，我的顾虑只是我自己。我这样的人…”我终究还是承认不了自己的怯懦。
　　“你自己看着办吧！都与我无关了。嘟。嘟……”电话一下子就断掉了。
　　龙彦……龙彦？龙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