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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簌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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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三界,苍穹之上为天,苍穹以下为地,地下有黄泉,乃魂鬼之归宿,掌六道之轮回。生灵居地上,命数如蜉蝣,少数离群而居,望破道以登仙门,蜕却凡体肉身,与天地同寿,是为修道者。
——《修道启蒙之初识三界》第一百七十六版佚名
大地东面遥远的地方交错坐落着几座山峰,山脉绵延成一片,一道剑影自森林上空破云划下,终抵达其中一座山峰。
待灵剑周围蓝莹莹的灵光褪却,一名斑白胡须的老道士从剑上跳下来,团了团怀里紧闭着眼的一名少女,往一座大殿里赶。
“何姑!何姑!”
“何姑快来瞧瞧,这丫头可无碍!”
老道士楮萧然一脚跨入大殿,当即扯开嗓子叫嚷。
殿内正忙着捣药的弟子们见他,皆相停了手里的活,扫袖拱手,向他施礼:“见过掌门。”
然而老道士一见他们,便赶忙抖开了宽大的袖子,盖住怀里丫头的面貌,嗔道:“去去去,老夫不找你们,老夫找你们师父,你们有活干活,莫要躲懒来窥伺老夫的宝贝丫头!”
正当殿内弟子面面相觑时,殿外传来女声:“褚萧然!老家伙你可算回来了!你这一趟跑可忙坏了我,且让我来与你好好算算这笔账!”
楮萧然闻声回首,忙不迭赶过去招呼来人:“何姑你快来瞧,老夫这趟捡着个宝贝!”
“宝贝?”何绮疑惑,只见自家的老师兄如半大的兴奋少年般,腾出手将她拉到一旁的侧殿,神秘兮兮抖开袖子,露出怀里一名少女。
何绮一瞧便炸了:“好你个老家伙!老不羞的竟拐了个丫头回来!你这是要整个门派都来瞧你笑话吗!”
少女半大不大,却依稀能见将来容色,此刻紧闭着眼,呼吸细微,右眼眼尾下一粒粉痣,色泽鲜活似桃花。
褚萧然将怀中少女放上榻:“拐什么拐?你且看看老夫是这种人吗?平日说你老眼昏花竟是说对了,你此刻瞧仔细些,好好瞧瞧她额上的那枚印,其中仙灵净气之充沛浓郁,分明是结了仙缘的征兆!”
何绮闻言往小丫头的额上瞧,小丫头额头平整干净,肉眼所及并无什么印记,她只得将灵气凝上双目,尽力往小丫头的额下窥。
随后不久,灵目所及之处,一枚漆黑的印记从小丫头额下显露,却十分模糊,任她再凝出多少灵气都无法看清。直到一道刺目的光从印中打来,她才“嗷呜”一声吃痛收回了视线。
楮萧然颇有几分看好戏的开怀:“你我皆看不透这仙缘深浅,可见这丫头的仙缘还不是一般的厚,你说她是不是宝贝?”
话虽如此,可何绮还是察觉到小丫头身上较常人浓重许多的阴气。
于是她道:“这丫头不是人吧。”
楮萧然这才一哑,在何绮的逼问下支支吾吾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这趟回来,并非直接折返门派,而是掐诀算到自家的大弟子正在距自己不远的地方除妖,便颇有闲心地绕了一段远路去寻大弟子白邈。但没想到他的卦象有误,白邈早已除完了妖回返门派。他一个人索然无味,便也御剑寻路往回赶。
但没想到走着走着,忽而察觉下方一片林子里气息非常,灵气异动。他唯恐是大妖出世将为祸人间,便降下剑去林中查看。
雷电之气遍布整个林子,将四方树木烧焦,在林中央灼出一片空地,空地处土地狼藉,泥土倒翻,其间阴气交杂,而待他定睛看去,却发现只是一根百年的阴沉木受天雷化形,正来来回回变化木身与人身之间。
“她是阴沉木化形?”何绮准确抓住其中关键点,打断他道,“那她便是妖!”
楮萧然一听,急了,磕磕绊绊狡辩起来:“妖、妖……是妖又何妨?方才那枚灵印你也是瞧见了的,其中仙灵之气充沛,定然是与天结缘!天大的仙缘!你我一生许都无法触及仙门,此刻怎能仅因她是妖身便褫杀了如此仙缘!”
何绮犹疑,沉吟:“楮萧然,可她总归是只妖。”
楮萧然道:“你莫要这样想。她这才刚刚化形,还未睁眼便被我捡回来,人情凡事定然不通,妖性未定,一切皆有回转余地。”
楮萧然见何绮面上松动,再接再厉:“而且师妹,你我修道一生,到如今老态龙钟,寿数虽比常人绵长,却依然有限,如何都不一定再有一甲子年岁了。道门存世五百七十六年,仍无人破道渡心登仙门成仙,难道你真的不想在死前瞧瞧那仙门吗?”
何绮眼中动容:“你大弟子白邈,你当年领他回来时,也说他是个有仙缘的。”
楮萧然哑了半晌,道:“这不是多一个人,便多了一分胜算吗!”
何绮深思后反问他道:“你准备以什么身份留下她?”
楮萧然道:“便同如珩一般,养在膝下做徒弟。”
随后楮萧然就忙唤何绮帮忙检查小丫头的身体,何绮检查后道无碍,小丫头只是化形初期灵气盈体沉睡而已,身上无分毫损伤。于是两人将她暂放在这偏殿继续睡着,简单罩下个结界便出门捯饬楮萧然的收徒事宜了。
一是因小丫头妖身,不宜大操大办过度宣扬,二是因楮萧然总在门派里待不长久,此次回来过不久便又要再度离派除妖,所以收徒礼节并不繁琐。仅是在门派上下列位掌门的牌位前将他的大弟子白邈唤来,然后让小丫头跪在跟前,端起杯斟好的茶,高高举过头递给他,他饮下便算礼成。
甚至这般简洁之下,楮萧然都没机会亲耳听一声小丫头唤师父。
楮萧然抿茶叹息。
何绮被酸了牙,忍不住嗔骂:“如此这般已算不错,你好好看看你这小徒弟,她才化形多久?现下站站不住,跪还东倒西歪,你指望此刻便能听到她开口人言?那还不如指望你大徒弟如珩立刻生了道心破道成仙算了!”
楮萧然被训后立马端正了态度。
小丫头跪在地上晃晃悠悠,一双眼睛刚睁开不久,水灵灵地望着她面前这两个活物,从头至尾一声未吭。
何绮瞧她这情况,思忖着问楮萧然:“好在你收妖作徒的消息并未引起多大风波,咱们弟子心比天大,不介意有个妖怪师妹,甚至还一个个挤破了头想瞧瞧这丫头。但眼下这丫头人事不通,定是见不得人的,你打算如何?你日后走得干脆,莫不是打定了主意想留这丫头在我峰上,让我教养吧?”
事已定局,楮萧然倒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了:“你慌什么?老夫不占你便宜,待老夫走后,自然由我大徒弟如珩接手。”
说完,眼睛一睇,便望向室内一侧长身玉立、始终一直静候在旁的大弟子白邈。
说着说着,何绮似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他:“噢,如此丫头丫头地唤,倒叫我忘了,你这老头走前得给这丫头先定下个名姓,有了名姓我才好将她列入门派名册。”
楮萧然经她提醒也才想起来,但此刻匆忙他一时想不到什么适合女孩家的字词,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难题一顿丢给了大弟子白邈:“如珩,你平日读书多,肚里的墨水比定为师强,那便由你来为小师妹择个易记的名姓。”
这时,站在一旁的何绮将目光睇过去,歪跪在地的小丫头见面前两人视线聚集,似有所感,也慢慢高高扬了头,歪了身子往他们视线所汇之处望去。一人身形如珩,白色道袍覆身,平淡且安静地站在她的目光中,见她视线望来,目光淡淡与她在半空交汇。
然后她就听到一道声音如冷泉叮咚——
“簌簌。”
“簌簌桃瓣随风落,静水泛痕——便叫她簌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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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乃阴沉木,百年阴沉木。
据师父说,阴沉木无根,乃死木所化,长久埋在潮湿阴沉之地,汇聚八方阴气,属天下至阴的邪物。但我不同,我福泽深厚,才不过百年便幸得天雷化了人身,有成仙之望。
成仙,便是他们所有人对我的期许。
但仙是何物?
我不懂。
我问师兄。
师兄只会道出《修道启蒙》中的一句话:“蜕却凡体肉身,与天地同寿者,为仙。”
师兄也不懂。
我知道,但我不说。
于是我便一日一日、在他们这些不知仙的人的教导下,慢慢知世事、识三界、认六道,却再也不问仙为何物。
因为据门派史料记载,仙门从未开启,无人有幸登仙门成仙,就如同亦无人下达鬼域识轮回一说一般。
我是妖,却也要随他们一般,修习道法,辟通天之路。
只是在走上这条道之前,我首先要能学会走路,吐字连贯。
师父极有耐心教我,但在师父走后,这个担子便落在了师兄白邈的身上。
师兄是个与师父和师叔都不同的人,他身子挺拔高大,不似师父般常佝偻着身躯,也不似师叔般喜娇媚嗔笑。我望着他时瞧不透他,没见过他的笑,却总觉得他并非不开心,却也不似我这般对这世间生有新奇。
他是个奇怪的人,却时常引得我注目,不得其因。
师兄有名,为白邈,师父师叔却善喜唤他如珩,后来我才得知,原来凡人大多都有两个名姓,一个唤名,一个唤字,名乃正式场合所用,字为亲近之人亲昵所唤。自得知这件事后,我便再不唤他白邈师兄,总如珩师兄、如珩师兄地唤他,期望他也将我划入亲近之人的行列。
只不过,我始终不曾从他那张脸上,瞧出与“亲近”二字沾边的任何痕迹。许他心中,也并未为“亲近”二字划出单独的行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