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起时》浮山载酒

1、第一章

　　陆莲生今日心情颇佳。
　　楼里昨个儿娇声颤语一夜不绝，陆莲生听在耳中喜在心上，一早便拾掇利落了款步下楼来，取得账本歪在堂里拨她的算盘。
　　不一阵觉得暗。她这启香楼虽开阔，但寸土寸金的地界，人人琢磨着多占几厘便宜，私底下硬碰硬不说，都竭尽所能往公家的腰包里伸手，门前一条大道腹背受敌，生生挤作车马单行，初升早阳只能在一方窄小空间委屈苦闷地踯躅。陆莲生瞅一眼虚弱白光，认命似的指示伙计将胡床搁到檐下，抱了东西坐过去，脚边一碟贺州红瓜子，懒懒地嗑。
　　将近尾声，陆莲生猫似的舒着腰，从身到心一片春风荡漾。正兀自烂漫时，对家传来吱呀门响，蓬着头的姑娘睡眼迷离，看也不看就是一扬手——
　　莲生涨腻，弃脂水也。
　　这不重要。
　　真的。
　　…若是账本还是完好的，她陆莲生此刻绝不会坐在缠鸳楼里。
　　陆莲生今日心情极差。
　　寇丹都抠进木头，陆莲生目眦欲裂面容狰狞：“寻芳客给老娘滚出来！”
　　她呐喊：“老娘数三个数——”
　　“一。”
　　“二。”
　　“三！”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已经有姑娘用帕子掩了嘴，可按不住吃吃的笑语从指缝间漏出，各自东西南北流。
　　陆莲生一股热血在天灵盖下躁动。
　　就在她忍无可忍要呲出一脑袋小红花时，翩翩公子在她眼前落地。
　　那人皮相是好的，却是种隐忍内敛的耐看，周身气质干净，宛如青竹叶上浮着的薄雪。白衣上拿金红丝线绣满纹饰，又使得他与这烟花地奇异的揉在一起，难舍难分。他按着膝盖站起，也是一脸倦意：“陆姊…”
　　陆莲生毫不为其所动：“哪个是你姊姊？” 她把湿答答的账本扔进寻芳客怀里，一幅红裙撩起，两弯柳眉倒竖：“你楼里的姑娘干的好事，老娘好端端地坐着，迎面一盆隔夜的洗脚水，什么仇什么怨呢，还坏了老娘的帐…”
　　寻芳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训斥，待陆莲生过完了嘴瘾，眼皮略一抬，轻叱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呢，也不长心，还不滚过来！”
　　末了一句突然狠戾，角落里哭肿了眼的姑娘猛一哆嗦，战战兢兢从人群背后挤出来，没迈上几步，寻芳客含煞的声音如绕身毒蛇追上来：“我说，滚、过来。”
　　姑娘前面的地方空了，好大一块白。白的尽头寻芳客的白是教人绝望的诅咒。她呜咽着躺平在地，胳膊甩开，借一划之力磕绊着滚，烟雨杏花似的好料子皱着拧着蹭开土灰，磨出类似蜗牛爬行留下的轨迹，扭曲挣扎。寻芳客拿靴子踩住她散开的发髻，弯着腰打量：“你是叫湖青的那个？”
　　湖青抖着糊了泪的脸期期艾艾地叫：“公子…”
　　“奴…奴家的赎身钱快满，本就归公子的…床下梨花箱里几件头钗首饰，镜前多宝格中一点胭脂水粉…公子万莫嫌弃…只留湖青一条性命，来日，来日做牛做马报公子大德大恩…”
　　寻芳客不答，眯起眼来：“我曾听人说笑，传闻…楼里谁有个相好？”
　　他挪开靴子，换手指抬起姑娘恐惧到变形的脸：“妓子失了容貌，就如兵士失了快刀，你那相好有几分真心…一试便知。”
　　顷刻姑娘已被拖下去，寻芳客拿帕子拭了手，回陆莲生的话：“陆姊，钱自然要赔，不过你每天经手的银子如沙似水，再奉上一张二等丫头的脸，你看如何？”
　　陆莲生心底盘算，面容和善：“寻弟做事姊姊自然满意，既已如此，再作计较可真小肚鸡肠了不是？寻弟知道的，姊姊并非狭隘之人，寻弟拿姊姊立了规矩，姊姊也是欢喜的，这些姑娘们，不敲打万万不成，只望杀完了鸡，儆过了猴，别再有昏了头的往老娘山里扯开大旗，霸王样耀武扬威！”
　　寻芳客深深一揖：“陆姊慢走。”
　　陆莲生前脚方出，大门身后嗵一声闭上，她忿忿啐了一口，走回去时见着白碟里头铺着的红，顺脚就踢翻了。
　　良久才想起：“老娘的账本呢？”
　　楼下伙计答曰：“对家的姑娘刚送来了。”
　　陆莲生眼前一黑。该看的也看过了，不该看的更看过了。
　　这操劳的人世间啊。

作者有话说

　　咕唧一声冒个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