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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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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后,江陵进入农忙时节,父母与姐姐在田地里忙碌顾不上家中,鹿鸢因此而得了闲。
她将将病愈,父母心疼她年幼,便不许她去地里帮忙。白天的日子大块地空了出来,除却午时替家人送饭的一小会儿光景,她都游荡在外边嬉戏。上午爬树掏鸟蛋,下午小溪钓鱼虾,独自一人,倒也自在。
傍晚姐姐回到家中,见她满身满脸的土灰,不禁抓住她的手,使劲儿拍打她的衣服。
鹿鸢直叫唤,“姐姐,疼!疼!”
姐姐停下手里的动作,道:“你疼什么,多大个人儿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
鹿鸢知道姐姐说的是年底出嫁的事,却故意逗趣姐姐,道:“姐姐你要走到哪儿,去福哥家里吗,你要给他做媳妇儿吗?我不可以去你的新家串门吗?”
姐姐羞红了脸,转身出了门,不再搭理她。
鹿鸢跟出门去,见爹娘刚好进了院子,她唤了一声“阿爹!阿娘!”
姐姐正提着桶从井里捞水,见她走来了,从水桶里舀了两瓢熟稔地倒进她手中。
“够了么?”
鹿鸢点头。
“进屋拜神仙吧。”
姐姐进屋时,鹿鸢正从案几上取线香,瞥见姐姐走近了,她自觉地分给了姐姐手中一半的香。
两姐妹不分彼此,将自己拥有的东西坦率地分享给对方,十年来如此。
二人在地上静默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鹿鸢瞥了一眼灵牌上的文字。
那是她读不懂的文字,依稀只辨认得出一个“火”字。不知怎么的,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或许这根本不是人间的文字。
吃饭时,一家四口人默默无言,专注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半炷香后,阿娘起身匆匆地收拾碗筷,姐姐去院子里整理农具。
阿爹正坐在原处歇息,忽然开口道:“小鸢,明天还来送饭嘛。”
鹿鸢乖巧地应道:“嗯,阿爹想吃什么?”
阿爹咧开了嘴,笑道:“吃什么都行。随你。”
“你明日来早一些,别到处玩。”姐姐收拾完工具,经过鹿鸢身边,不放心地叮嘱道。
“才不会到处玩咧。”鹿鸢转过身,一把抱住姐姐的腰肢,笑嘻嘻道。
次日,鹿鸢的确没有到处玩,只是在经过城中最热闹的路段时,被一群怪人给吸引了目光。
只见那浩浩荡荡一群人,不客气地占去了道路的正中心。他们多数是穿着官服的,腰间别着刀,表情严肃郑重。为首的两人与穿官服的倒是不同,一男一女,穿着又长又华丽的白色衣裙,裙摆拖到了地上,沾染上了土灰。
女子的脸被面纱遮去了大半,但隐约间还是能看到她姣好的面容。她身前的男子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双被固定在轮椅上的双腿——事实上,这么一大群人走在街上,这双腿瘫痪的男子又身处在最前面,人们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他的腿。
但鹿鸢却不愿意让自己的眼睛盯着他的腿看。因为除却这一双缺憾的腿,这男子从上到下无不是绝色。
他的肩背宽阔,前胸袒露出一大块小麦色的肌肤,几缕头发自然地趴在前胸上,风吹时带起发丝,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他始终笑意盈盈的,有时侧过头去与身后推轮椅的女子说话,薄唇会浅浅地勾起,唇的上边则是他直挺的鼻梁与刀刻一般的眉眼。
鹿鸢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盛放了。
她不自觉地想起了福哥的脸。自打姐姐与他订下婚约,两人成双出现时周遭总有一种旖旎的氛围,这氛围常酸涩得她牙齿打颤。但与眼前这男子比起来,福哥到底是个乡野村夫,长相与身材皆差得远了,于是那雄性的气息也就落于下风。
她情不自禁地幻想道,假如这男子能够站起来,假如这男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天呐,她大约会怕得转身逃跑吧!
正妄想着,那男子的轮椅竟已到了她的面前。她没来得及收回自己坦荡的目光,男子的眼神已经过来了。
两人直直地四目相对,鹿鸢脸上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摆着一副很是别扭的表情,男子微微地愣了一下,而后朝着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鹿鸢感觉心中那东西,已经怒放到衰败了,彻底没救了。
离开闹市前往自家田地的路上,鹿鸢不禁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你又不是个孩子了!”
她掰着手指头细细算了一下。她今年应是十二周岁了,姐姐比她大两岁,今年已经十四,福哥家和父母都觉得得在年底前把婚事办了。
那姐姐的婚事办完以后,是不是就轮到她了呢?想想从前,姐姐也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和福哥好上的呢。
快了,就快了。
鹿鸢心中欢快,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没一会儿就到了田埂上,她朝父母招呼道:“阿爹!阿娘!我来啦。”
姐姐过来帮忙摆碗筷,爹娘端起碗,将将吃了两口就被隔壁的张伯给叫走了。
“他们做什么去?”鹿鸢好奇地问道。
姐姐道:“今年天气暖和得早,张伯家忙不过来,想叫爹娘帮把手,正商量呢。”
“噢,”鹿鸢咬着筷子,看着眼前的菜苗,问道“姐姐,我听人说,除了江陵城外的地方,都没有太阳,是真的吗?”
“是啊。”姐姐漫不经心道。
鹿鸢惊异得瞪大了眼睛,“那他们怎么种地呢?”
“不是所有人都要种地的,种出来的食物够吃就行。就像我们家,吃不完的不都卖给别人了吗。”
鹿鸢觉着这番话听着有那么些道理,同时又觉得哪里还有些古怪。
“再说,”姐姐抬起头看远处的田野,“阳光和水,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对地上凡人的馈赠。神如果不想可怜我们,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鹿鸢学着姐姐的模样眺望远方,想象着江陵之外的漫漫黑夜。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姐姐,如果只有江陵有太阳的话,外面的人都要靠江陵人种地才能活着吗?”
“不是啊,”姐姐笑道,“当然不是这样了,照你这么说,我们不得累死?何况累死也种不出给所有人吃的食物啊。”
姐姐向鹿鸢解释道,江陵的日升月落很规律,卯时日出,戌时日落,太阳落下的时刻月亮便会升起,得益于此,江陵的土地收成也比别处丰厚一些。这是神对江陵的庇护。江陵之外的地方,并非完全没有日光,只是很不规律,有时候十天过去了,太阳才出来一小会儿,有时候一个月过去了,太阳都不见踪影,甚至有些地方,一整年都见不着日头。但日子还得要过,饭也得吃,于是外面出现了一种“地神仙”,人们叫他们作敛阳师。
所谓敛阳师,顾名思义就是收集太阳光的人。他们生就不同于常人,辅以后天的修行,他们可以在太阳高照的日子将阳光收集存放在容器里,而后出售给普通人,人们便可以用这收集来的太阳照亮屋宇、取暖,甚至“灌溉”作物。
鹿鸢听着觉得很是奇妙,情不自禁问道:“哪里可以见到这种地神仙呢?”
姐姐想了想,答道,“至少得在江陵之外的地方吧,我也没见过,毕竟江陵不需要敛阳师。”
“他们不来江陵收集太阳吗?江陵天天都日头高照呢。”
“不来的,说是江陵的太阳和别处不一样,收不了,”姐姐说着,开始收拾地上的碗筷,“我也是听福哥他们说的,我也从来没见过哩。”
鹿鸢用手支着脑袋,陷入了对外面世界的畅想。
“别想啦,快点回去吧,过一会儿恐怕要下雨。”
“噢,”鹿鸢从地上爬起,“阿爹阿娘还没吃呢。”
“没事,你把饭菜留在这,我晚上再拿回来。”
“那我走了。”
“去吧。路上留意着点,别分神走迷路咯。”
鹿鸢朝家的方向走,走两步一回头。远处的天的确显露出了一些要下雨的端倪,聚拢了一片灰沉沉的阴云。
她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要下雨了,爹娘和姐姐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家呢?
但她没有问出口。
只见阿爹阿娘已经回来了,正往自家田地走,瞧见她要走了,朝她挥着手,嘴中叮嘱着什么。姐姐已经在干活了,弯着腰专心摆弄面前的菜苗。她也挥手,大声地唤着他们。
许多年以后,鹿鸢会回忆起这一天。
这一天,她与叶倾相见,宿命般的对他一见钟情。这一天,她窥见了这个世界上漫漫长夜的一角,意识到江陵城是这个人世中罕有的奇迹之城。这一天,她没来得及和自己的父母姐姐道一声别,自此以后,她也再没有机会弥补这一过错。
许多年以后,她走过很远很远的路,住在王城最威武气派的屋子里,她会在叶倾的怀里流眼泪,遭受千百次噩梦中惊醒的痛苦。
她会失去全部的至爱,最后,她会得到叶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