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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凛凛 (三) ...

  •   20190331

      七
      凛凛确实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即便是在那个下雨喝醉的夜晚我拉着她的手对她表白,她接受的时候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抱住我。
      即便是牵手拥抱亲吻的时候,她的脸泛起潮红,眼里水雾迷蒙,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喜欢。
      但是她的笑容是如此真切,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幸福的表现。
      其实也就半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大秦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个,所以知道的同学都觉得我们在一起是理所当然,而那会儿大家都在为了毕业后的去处各自为战,并没有多少人关注这些事。
      甚至昨天在同学会上提起凛凛的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过。
      “欧阳凛不是喜欢秦兆埙来着么?”
      甚至连大秦听别人提起我们的事时也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因为觉得被大秦背叛而伤心不已,在舔舐伤口时被我趁虚而入的凛凛,其实拒绝过大秦?
      “就是因为拒绝了我,我才决定要去英国的。为了那个智障项目老子还拼死拼活补了半年课。”
      大秦掏出烟盒,拇指食指拈起一根烟,灵巧地一转转到食指和中指间夹着。
      “不介意我抽烟吧?”大秦居然露出了一些抱歉的神色。
      “这包间就我们两个人,抽吧。”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毫无感情地回答。
      “我抽烟你很惊讶?话都说不出了?”大秦冲我缓缓地呼出一股白烟,像纠缠不清的鬼魂,“这股烟雾不知见证了我的多少悲剧:恋爱的、家庭的、事业的、创作的。”
      心里一直绷着的什么东西突然断了,这一瞬间我的意识帮我决定了要打开话匣子和他对质。
      “我一直觉得凛凛喜欢的人是你。”我慢条斯理地开口,“没错,我和她在一起过,可是她喜欢的人是你。”
      大秦笑起来,眼神和烟雾一样飘渺。
      “看来我们都有误解啊,对凛凛也是,对彼此也是。”
      他说着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凛凛拒绝我的时候你已经回家了——对,就是那个机票买晚所以悲惨留校的寒假。”
      那个寒假我嘲笑他们留守儿童来着。
      “然后呢,我以为我之前几年的表现已经很能展示我对她的心意了,我相信大家——包括你——也都看得出来。”他说着冲我扬了扬眉,我苦笑着点点头,“可是她非常明确地拒绝了我。”
      “也许她其实是喜欢你的……”
      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没什么也许不也许的,她就是不喜欢。”
      我闭上嘴。
      “我也以为她是喜欢我的,至少有好感吧,至少不会那么决绝地拒绝我吧。她说她很抱歉让我产生了这种错觉,她很感谢我喜欢她,但是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大秦骨节分明的手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捋上去,桃花眼瞟向我,“既然她后来和你在一起了,也许那时候喜欢的人是你?”
      我听得手脚发凉。
      “可是她后来告诉我,她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你了,为了你填的这所学校,为了你选的这个专业……”我自己说着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种可怕的推测在我脑中产生,我迟疑地抬起眼和他对视。
      大秦像看着一个可怜而可笑的孩子一样看着我——就那种平日里爱做梦,还把梦当成真实的傻孩子。
      “如呈,我想你现在也明白了吧。”他轻声说着,一字一句宛如凌迟的刀子,缓慢而锐利地探进我的胸口,一片一片狠狠地剜着我的心,“从高中开始喜欢的那个人是我,为了在一起而填学校填专业的那个人人也是我。如果她真的是这么和你说的,那就太恶毒了。”
      他叹了口气,把烟头捻灭,再次看向我的目光坚定而无奈。
      “因为她提到的每一个点,都是我对她的表白。”

      八
      我从不知道我和大秦之间也会有这么可怕的沉默。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喃喃呐呐像一个精神病人。
      大秦望着我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苦笑起来:“为什么我们都觉得凛凛不会是这样的人呢?先入为主可真可怕。”
      我只觉得背上竖起的汗毛和衣服摩擦的感觉让人极度讨厌。
      “这么一想,我这十来年的缱绻情思全都喂了狗。”大秦说了句脏话,又点上了一根烟。
      “你认识她比我久,她以前有露出过什么迹象吗?”
      “你觉得我看人不准吗?”大秦似乎在憋气忍泪,把眼睛憋得通红,声音也一梗一梗的,“我自认阅人无数看人不差,再加上个精神洁癖,如果她有过什么迹象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她?”
      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狠狠地砸了一下桌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她不过是个无论高中大学都一定会有的,学习好的长得好看的活泼开朗人缘好的女孩子啊!怎么可能会做这么残忍的事?!”他说着,怀疑地瞪向了我,“赵如呈,你如果敢说谎的话,一定不得好死。”
      我皱起眉:“我有什么理由去抹黑她?就是因为我们最后没有走到一起?”
      “谁知道呢……为了自己的良心能安?轮到你说你们两个人的事了。我在英国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大秦仿佛在努力让自己平静,叹了口气把身子往后一靠,放松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神无比犀利,像冰锥一样要把我刺穿。
      “稀松平常的我爱她她不爱我的交往过程。”直到现在面对大秦我依然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用这种陈述的语调说话的时候完全不敢接过他的视线,“她对我说了那些话,我觉得我还是有机会的,所以我表白了,她就接受了。在一起前后的日常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在毕业时,我忙这忙那稍微冷落了她,她觉得我不是认真的,所以我们分手了。分手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这些我花了长一段时间去忘记,所以现在也记不清了,但是大致就是这么个过程。”
      “你这话可信度多高?”大秦冷笑起来,“喜欢这么多年的人你说冷落就冷落了啊,赵如呈你可真是个男人。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气急败坏地跟我解释说,毕业那会儿为了未来奔波,你不得不稍微放下爱情?”
      被直截了当地戳到痛处,我也咧开嘴笑了:“是啊,我哪能和秦大公子比?你家有钱有势的,想出国就出国,想他妈的追逐梦想就追逐梦想,追逐到了完了回头给我展示你这些年存在心口的朱砂痣,然后来质问别人面包和爱情哪个重要——我这种平民有什么资格选择?你告诉我,我有什么资格?”
      “这么吵没意思。”大秦把头别过去,异常冷静,“你发起脾气来还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你明明知道老子混到今天都是老子自己一步一步用命拼来的。”他用手拨了拨头发,鬓角那里的银丝无比扎眼,“你既然要说朱砂痣和白月光那就说吧,你结婚了,我一直单身,就凭这一点你也没资格和我比。千万不要给我来个‘就算我结婚了我的真爱也只有欧阳凛’,你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渣。”
      我一时语塞。
      “现在纠结谁喜欢谁也没意思了,人已经没了,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顺便还看清了我的白月光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的最后一点火也灭了,我可以去相亲结婚了。”大秦呼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看菜单,然后抬头露出往常那种不羁的痞笑,“没问题的话我就喊服务员了。”

      九
      和大秦告别的时候我有种他已经遁入空门的错觉。
      “说得对,家里出事了,爱情没有了,我可以去出家了。”他这么开着玩笑的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我难受,“去死也是个选项。”
      我没有说话,伸手用力抱住他。
      “快滚,注意一点周围人的目光好不好?”
      大秦这么说着,挣脱了我的手。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疏远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坐进车里。
      “再见,如呈。”
      我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这时候脑子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开了房门就是妻子那张温柔娴静的脸,她轻声细语地问我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憔悴,是不是和大秦不可描述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和大秦的这次见面好像把很多沉重的过去卸下了,即便很多过去好像因为年岁久远而失了真。
      我预感这今天晚上会再一次梦见凛凛,但我也同时有种预感这会是我最后一次梦见凛凛。
      今天过后,我的心中只会有面前这个笑起来也明媚动人的女人。
      噢,说起来她们两个笑起来真的有三分相似,那一对小小的梨涡。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戴着眼镜努力敲打着毕业论文。我见她着急上火的模样有些可爱,于是请服务员帮忙点了一杯白桃茶送给她。
      她看到茶的时候有些诧异,顺着服务员的手看过来,见我笑着举杯示意也咧开嘴笑了,眼睛弯弯的,染成深棕色的头发在背光时被映成橙红色。
      像极了。
      我就是被她的这个笑虏获的。
      她们分明除了梨涡外长得完全不同,脾气性格也完全不一样。妻子是温柔偶尔俏皮的女孩子,而凛凛则是受不了冷场的可爱的话匣子——可隐隐之中她们却又如此相像。
      在我带她和大秦见面时,他也和我有相同的感觉。
      那会儿对我和凛凛的事全然不知的大秦还私下里打趣我:“你当年是不是暗恋过凛凛,怎么女朋友和她这么像?”
      我想着想着心里涌起一种温柔的情感,像是歉疚夹杂着爱意——抑或是爱意夹杂着歉疚?
      “我有点累,先睡一下,一个小时之后肯定起。”
      妻子笑着叉起腰:“起不来怎么办?”
      “起不来我晚上就滚去找大秦睡。”
      她把枕头扔向我:“你这不是就得逞了!”
      “你真可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温柔,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这个房间里的什么人说。
      然后我闭上眼,等待着那个人进入我的梦里。
      我大约真的是魔怔了吧。
      可是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了。

      十
      我果然梦见了凛凛。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甜。
      梦中我站着注视着她,视线落在她的手臂,她的锁骨,她的脖子,阳光下她脸颊上绒绒的细毛。
      她趴在浴缸旁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浴缸里都是殷红的血,浓郁的腥气冲鼻得很。
      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的凛凛。
      她一个人这么孤单地躺在浴室里。
      我记得她最怕黑,也最怕寂寞,所以才会在表白的那天晚上把手伸给我。
      这么想着,场景真的就跳到了那个夜晚。
      凛凛痛哭流涕,告诉我大秦喜欢了她很多年,为她选了学校,为她填了专业,可是他明明喜欢的是文学。
      她最近发现了自己喜欢着他,可是她后知后觉,之前已经拒绝过他了,所以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回应他的喜欢。而他要出国了,她觉得自己伤害了他,她很愧疚。
      站在第三人称视角的我看见那个我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轻声说:“那你要不要试着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了的话,大秦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怪我,不会怪你的。”
      凛凛梨花带雨地看着我,犹豫地问:“真的吗?”
      “真的。”
      “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好朋友啊,这样不会对你太过分吗?”
      “没事,现在也只是演戏给大秦看而已。我只想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凛凛犹豫的时候会咬嘴唇,而她此时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放心吧凛凛,我不会受伤的。”
      此后没有人再说话,可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画外音一样响起来:“更何况你会喜欢上我的——我有这个自信。”
      诱惑夏娃的蛇。
      夏娃迟疑地把手伸向了苹果。
      而我的笑容诡异得就像一个卑劣的夙愿得逞了。
      我被那个笑容吓醒,一个激灵把妻子吓了一跳:“怎么了?梦见什么了?”
      那瞬间的感觉如醍醐灌顶一般,我害怕地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然后干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大秦啊……”
      “如呈你怎么了,大秦?大秦怎么?”她吓得不轻,伸手来轻拍我的胸口。
      我紧张兮兮地摇了摇头,靠着惊吓过后仅存一丝的理智逼自己镇定下来。
      “明天……我们明天就回家吧。”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但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于是直勾勾地盯着妻子。
      她像是被我盯得有点发毛,和我对视了几秒,拿起手机准备给我看微信:“明天不行啊,你忘了我们来这里不只是为了你的同学聚会,还为了替我妈看望一下我舅舅。”
      “哦,对,舅舅……”我点点头,看着丈母娘一字一句的详细交代却并没有把那些文字正经读进去。
      隐约想起她妈妈是交代过这回事,我也记得在婚礼上见过她舅舅。听说是个单亲爸爸,而他的女儿又是个单亲妈妈——就像什么可怕的诅咒一样。
      “对,舅舅现在一个人带着外孙,想想就觉得可怜……”妻子说着说着叹了口气,“表姐去世的时候我们在度蜜月,就这一点上我总觉得对不起她。你觉得我们来养那个孩子怎么样?”
      “你表姐上个月去世了啊?你那时候怎么没跟我说,我们可以去见她最后一面的。”我双手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心里莫名地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知为何。
      “我在那时候也不知道啊,可能舅舅觉得自杀不太光彩所以没告诉我们吧,我也是回来之后我妈告诉我的。”妻子翻着聊天记录,声音有些哽咽,“表姐多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想不开呢……我从小就特别憧憬她,甚至还常常模仿她,一颦一笑啊,行卧坐立啊……可惜她没来我们婚礼,不然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我从小到大的女神的。”
      “自杀?”我觉得自己体内的血在慢慢变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问。
      “是啊,听我妈说那几天舅舅带着外孙去桂林了,表姐说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一起去,等舅舅回来了才发现表姐割腕自杀了……我听到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我记忆里的表姐是那么开朗的人。”
      我的血一定凉透了,因为此时我的手脚冰冷而麻木,我的心脏也随着每一次的跳动而抽痛。
      “我也认识一个上个月自杀的女孩子,总不至于是一个人吧。你表姐姓什么?”这个问句就像溺毙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胡乱伸向水面的手,明知是徒劳却仍然试图求救。
      妻子眼中带泪,听到这个问句不由疑惑地看着我:“你不是知道我妈叫欧阳沁吗,我表姐当然也姓欧阳呀。”
      对啊,我应该想到的。
      可是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定不是这样。
      她的表姐一定是叫欧阳玥、欧阳岚、欧阳槿之类的好听的名字——哦,叫大秦来,大作家一定能想出很多更美丽的名字。
      但就在此时我终于想起来分手那天她为什么打我了。
      她面露羞怯地看着我,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告诉我那个她认为的好消息。
      而这个消息对于刚毕业去处还没有着落的我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于是我惊慌失措,惶遽地求她去医院。
      而直到刚才,我都还一直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立场,以为凛凛是因为不爱我才和我分手的。
      人在回忆往昔的时候,总是选择性地只怀念那些美好的片段,仿佛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
      他们尤其喜欢忽略自己犯错的细节,于是自己是记忆中完美的每一天里的完美的人。
      人都是自私的。
      而我是其中最为自私的那个。
      自私到直到现在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
      我麻木地看着妻子的脸,她抽抽噎噎地告诉我关于她们名字的说法:“我小名叫然然,她给我起的,她说因为‘凛然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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