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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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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白月华落在廊下积雪上,冷月如霜,连白日檐下流下的雪水都冻成了冰棱子。
林玉琅穿着件绯色白鹿祷仙裙斜倚着柱子坐在高栏上,怀中捧着一壶醉金枝,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月光落在她洁白的脸庞上,像是镀上一层银辉。
她是趁着春燕和小桃睡了后偷偷溜出来的,出来前还去小厨房拿了几坛酒温了。这醉金枝是京都有名的好酒,刚入口时辛辣呛喉,待咽下去之后却会回甘,再细细一品,还有几分清甜花香。
林玉琅垂下眼瞧着石凳上散落的几个酒坛,兀地想起半月前除夕时同宋辞逛街时买的那两壶醉梨春了,当时只是两小坛下肚,便觉得头晕发热,如今这几坛醉金枝一滴不剩,竟连半分酒意也无。
也不知是醉梨春比醉金枝更易醉,还是当时坐在身旁的那人让她易醉。
廊下烛灯微晃,她将身子往后一靠,偏过头看着不远处一座亮着微弱灯火的屋子。
也不知盯着那屋子多久,待到灯灭时,林玉琅突然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团阴影之中。她抬起头,瞧见了三年未见的林瓒。
三年不见,兄长似乎又长得高了些,整个人看上去越发挺拔英气,因是读书人,又多添了几分温文尔雅。她纵身一跃,抱着酒坛子从高栏上一跃而下,林瓒怕她喝醉了摔着,忙伸出双手想接住她。林玉琅索性一下子扑进了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林瓒轻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林玉琅将头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冷檀香,便觉得莫名心安,于是习惯性地撒娇:“我便是以后成了个牙口漏风的老太婆,在哥哥眼里不还是个小孩儿吗?”
林瓒听了她这话,嘴角笑意更盛。
虽是亲兄妹,到底男女有别。林玉琅松开手站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比林瓒矮了一个头。她仰着头,晃了晃手里还剩下的两坛酒,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问道:“哥哥可愿和我喝上几杯?”
林瓒接过她手中的酒坛子,拔开酒塞,低头轻嗅了一下,道:“醉金枝?倒是好酒。”
“这酒是我今日去父亲那拿的,从前喝只觉得辛辣呛口,如今却甘之如饴了,也真是奇怪。”
兄妹俩坐在廊下的长凳上,林瓒大饮了口酒,只觉得肚中火辣辣地,果然觉得暖和了不少,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他偏过头,看着林玉琅白净的侧脸,笑道:“这次回来便好好待着,想去哪玩便告诉我,我带你去。”
林玉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哪个地方是我不知道的?哥哥这话好生奇怪。”她从小便是在乾垣野大的,小到青阳峰的一个山洞,大到王宫内苑,哪个是没去过的。
“最近世道不太平,你且安分点。”最近城中的禁军人数突增一倍,夜夜有人巡逻,当今王上体弱多病,怕是要变天了。
“朝中怎么了?”她知晓大哥沉稳冷静,若非真出事了,他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瓒握着酒壶的手发紧,瞧着那空中冷月,淡淡道:“王上怕是撑不过今春了,东辰王如今在西昭招兵买马,怕是起了争权之意。”
林玉琅眉头一蹙,不由担心起宫中的长姐来。东辰王乃是当今齐王的异母兄弟,或者牵扯更久远些,他是上一任齐王的胞弟。当今齐王十六年前在苍龙门发动叛乱,亲自砍下了自己兄长的头颅,终登王位。若是东辰王此次借机为兄报仇,届时长姐身为齐王宠妃,必定要遭受磨难。
“哥哥,我们林家,不做点什么吗?”林玉琅试探道。
林瓒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林家当年怎么做的,如今依旧会怎么做。”
当年林家选择袖手旁观,如今亦不会例外。
“那……长姐呢?”
“阿琅,林家保得住绡姐,也护得住你,可我们保不住齐氏兴衰。”林瓒叹了口气,抬起手拨了拨林玉琅额前的发,轻声道。
林玉琅点了点头,东辰王未必是好人,当今齐王却并不是一位贤明的君主,说到底,这是王室之间的事。林家虽为臣,却并非齐氏的臣,而是齐国的臣。
“如今人心惶惶,你也尽量少出去走动。”
“我知晓的。”林玉琅微微颔首。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天塌了,还有我与父亲顶着呢。”林瓒见她柳眉微蹙,知道她担心,于是宽慰道。
林玉琅瞧着他温柔的脸庞,擤鼻道:“我如今与宋辞和离,怕是要长期赖在府里了,还望哥哥莫要嫌弃。”
林瓒无奈一笑:“你是我妹子,哪怕你就是在这待一辈子,也没人敢说二话。”
“阿琅,你……为什么会与宋辞和离?”明明当初爱的死去活来,如今怎么又肯放手了?
天黑月皎洁,林玉琅偏过头望天,恰巧看见了一颗散落在天河里的一颗微亮星辰。她望着那颗微亮星子,笑道:“我十五岁遇见他,十六岁嫁给他,到如今已四年了。哥哥,人生有很多个四年,可是哪怕再过四百年,入了几趟轮回,他也不会喜欢我的。这还不够成为我放弃的理由吗?”
林瓒没再回话,望着她的侧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林玉琅耳尖,哪怕他极力地掩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转过脸时,一双水汪汪的眼泛着水泽,殷红的唇衬得面颊苍白,在微弱烛光下,容貌丽得惊人。
“你该为我高兴的。”
林瓒看着林玉琅,突然就觉得她不再是那个在外头受了委屈就会回来跟自己哭诉的小屁孩了。关于她的一些事,他已经掺和不进去了。
一晃便是两月过去,城门外的枯木又吐出了新芽,这个寒冷的冬天在漫长地等待中终于过去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林玉琅正常得实在太不正常了,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偶尔会穿着一袭男装出入赌坊,有时也会在府中办个小宴,邀请曾经的闺中好友聚聚,似乎这段失败的婚姻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三年后,她还是那个被众人捧在掌心的林府千金,便是仗着林府和将军府,也无人敢提起她的半句不是。
可是她这样不太正常的表现,相比于整个齐国的动荡不安,显然是有些微不足道,不足以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话题。十日前,齐王在朝堂上咳血晕厥,至今未醒,太子资质平平,压根成不了气候,西昭的东辰王又蠢蠢欲动,听说还召集了先王旧部,两方战争一触即发。乾垣的城门加强了巡逻军队,特设三道关卡,须有通关文书才可出入,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都期盼着太平日子早点到来。
相比于整个城内的动荡不安,林府后院便显得平静了许多。
今日,林玉琅按照惯例邀了礼部尚书家的三小姐许晴容和靖远侯家的小郡主齐芸来府中小聚,三人在房中喝酒小谈,过了会儿,二房的六姑娘林玉绵也来了。小姑娘今年才十四岁,今日穿了件桃红色的齐胸长裙,跑进来时两颗花苞头一颤一颤,发髻间珠玉琳琅,两颊嫣红若粉桃,瞧上去可爱极了。
林玉琅见她来了,招呼着小桃加了个酒杯,却往里头倒了些花酿,笑眯眯地说:“你便喝这个吧。”
小姑娘不服气,插着腰道:“为什么四姐姐能饮酒,我却不行?”说着却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轻轻嘬了口花酿。
齐芸懒洋洋地卧在贵妃榻上,笑道:“哎呦!六姑娘你才多大,小姑娘哪能喝酒?”
林玉绵嘟囔道:“当年四姐像我这般年纪的时候,便出入酒巷来去自由了,为何我不行?”
林玉琅听了她这话,唇角微勾,却也没说话。一旁的许晴容偏过头看了林玉琅一眼,掩袖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四姐那是一般人吗?一般人敢拿鞭子直接抽周元吗?”周元可是重山侯的老来子,平常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磕着绊着都心疼得要命。当年林玉琅可是直接抽了周元三鞭子,那鞭子使了狠劲,周元被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都没能下床。后来还是宫里的林贵妃请王上出面,才了结了这段婚事。
林玉绵听了周元的名字便不再说话了,脸颊一红,默不作声地喝起花酿来。那周元便是她如今的姐夫,而当年那个被众人捉奸在床的,便是她的嫡亲长姐姐林玉容。
林玉琅蹙眉瞪了齐芸一眼,齐芸这才想起,周元如今可是林玉绵的姐夫,这段尴尬往事,林玉琅面前提得,二房面前却是提不得的。
“阿绵,今日你便留在我这边用晚膳吧。齐芸带了两条新鲜的鳜鱼来,我们晚上便烤鱼吃。”
林玉绵脸色这才好转,嘴角又挂起笑来,使劲地点了点头。
一阵清风从门口涌入屋内,二三月的风带着湿冷的青草香和泥土的腥味,连空气都是凉飕飕的。
林玉琅听到“吱呀”一声的开门声,循声望去,便见春燕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脸色苍白。
她看着春燕张开那张毫无血色的唇,颤声道:“小姐,宋家没了。”
林玉琅听了这话,霎时一愣,随即便觉得脑子一震,双手发软,全身开始发冷。手中酒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霎时水花飞溅,濡湿了垂落在地上的裙角细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