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药》卡加

4、残局

　　同样的江面，同样的孤舟，同样的老翁。

　　不同的，只是白衣人头上已没有了斗笠面纱。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诸葛平仲不语。

　　威学洢继续道：“皇上的通缉令里另有内幕。”

　　“哦？”

　　“张后在我向皇上告密之时反咬一口，诬称我身上带有长生药。”

　　“然后皇上向你索要，你不得已只好逃离皇宫？”

　　“不错，皇上之所以通缉我，不过是为了那子虚乌有的长生药罢了。”

　　威学洢话锋一转：“但我始终料想不到的是，居然连你也想得到那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此话怎讲？”

　　“你早就布下圈套，先诱我到应天府，再让老乞丐在我面前演一场戏，好引我进十八王爷府”。

　　诸葛平仲双眼仍注视着江面，过了一会才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以老乞丐在王府露的拿手功夫，又何至于被药堂伙计欺侮。”威学洢紧盯着诸葛平仲，慢
　　慢分析道，“你亦知道，我平生最爱喝的，便是杏花楼的酒。”

　　“他不该去救你的。”诸葛平仲苦笑道。

　　“王府的陷阱，也是你设下的圈套。和十八王爷合作的恐怕不是张后，而是你。”

　　“你怎么知道？”

　　“偷袭我的小厮是当今武林绝顶高手‘阴阳童子’，此人一向独来独往，以十八王爷的面子，恐怕还请不动他。”

　　而天下唯一能号令他办事的，也只有众人之上的武林盟主了。

　　“另外，十几日前，我是用计逃出皇宫的，并未施展武艺。当今天底下真正知道我身怀绝技的，亦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王府里的埋伏却未免太过完美、太过周全了。

　　“我不禁怀疑，你和张后之间是否也有挂钩。”

　　“老乞丐不是我派去的，我只是告诉他，想救孙儿就到大同药堂去演一出戏，自然会有高人相助。因此，他对此事是毫不知情。”

　　“我知道要治好他孙儿的病小需要一大笔钱，而在短时间内能筹到这笔钱的方法，却只有一个。”

　　就是上王府行医。

　　“于是我找到十八王爷，把计划一说，王爷立马答应协助。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不但有可能治好儿子的病，更有机会得到传说中的长生药。”

　　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不想得到无尽的生命呢？

　　诸葛平仲幽然一叹：“可惜他失败了。”

　　威学洢一惊：“你杀了他？”

　　“知道长生药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威学洢沉默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敬如兄长的挚友已经变了，彻彻底底的变了。

　　“为了所谓的长生药，你竟要把过去的自己也一并抛弃么？”

　　诸葛平仲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威学洢，问道：“我们结拜已经几年了？”

　　“……四十年。”威学洢轻轻吐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

　　“你是什么时候归隐的？”

　　“三十年前……”

　　“是了，”诸葛平仲苦涩一笑，“三、四十年前我们还是一样的血气方刚、年少轻狂，但一
　　转眼，我已老了。”

　　“……”

　　“而你，却依旧和我们相识之初一样，分毫未变。”

　　四十年前结拜的义弟年轻依旧，而自己却在一日日老去，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威学洢静静道：“三十年确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三十年中，改变的岂止是一个人的年龄、外貌，更多的是一个人的内心！

　　“长生药确实不存在，即便有，我也不能给你。”

　　“那你喂给老乞丐的丹药又是什么？”

　　“只是续命金丹罢了。本来我是打算送你的……如今不提也罢。”威学洢摇摇头，“你以为长生药是好东西么？我为什么要拿它来害你？”

　　看着自己的亲人、好友在身边渐渐老去，看着自己在时间的缝隙中随波逐流而又什么也不能留下，这种滋味又何偿好受？

　　更不要说因长生不老而带来的种种麻烦了。

　　“你终于承认长生药的存在了。”

　　“长生不老对你而言很重要么？”

　　诸葛平仲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一句：“你以为武林盟主的位置是这么好坐的么？”

　　年轻的时候，他或许是天下第一，但长江后浪推前浪，谁知道在他年老体衰之际，会不会有人取代他的位置呢？

　　况且，名利、权势，他都有了，而他要趁还来得及的现在，取得无尽的生命，战胜衰老，战胜死亡。

　　而这，也是他唯一想得到却又没有得到的东西。

　　威学洢长叹一声，俊逸的脸上现出几分疲惫：“既然你想要这‘长生药’，那我就给你吧，也不枉我们兄弟结拜一场。”

　　他顿了顿，又道：“你听好了，所谓长生药也不过这几句话。”

　　诸葛平仲眼睛一亮，侧耳谛听。

　　威学洢幽然念道：“冬看山林萧疏尽，春来地润花浓。少年衰老与山同，世间争名利，富贵与贫穷。”

　　随即语调一变，喟然道：“荣贵非干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
　　中……”

　　诸葛平仲无语。

　　“这就是长生药？”

　　“我为何要骗你？”

　　长生只是一种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欲无求，无我无他。世人皆向往长生不死，殊不知这种渴求之心已经与不死门风背道而驰！三千世界，哪里还能有长生药的身影！

　　诸葛平仲沉默了半晌，突地仰首大笑起来，笑得连泪也出来了。他惨然道：“长生药，长生药……好一个长生药！好一个不死门风！！！”

　　他像是了悟了什么似的，毅然站起身来，向威学洢拱手道：“为兄欠你太多，事到如今，已
　　不配自称为兄长，你走吧！……”说完背过身去，不愿也无颜再看昔日义弟。

　　“这又何苦呢？……”威学洢望着诸葛平仲苍老而微驼的背影，幽然一叹，“诸葛兄……你自己保重！”

　　经历了太多类似的悲欢离合，威学洢孤寂的身影里现出与外表不合的苍老与倦怠，他最后向诸葛平仲拱手一拜，白色身影便渐渐消失在江面之上。

　　从此以后，他又没有了出山理由……

　　武林盟主死了，死在烟波江上的木舟里。

　　这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江湖上盛传是张后和九王爷派刺客杀害了盟主，因为就在五日前，诸葛平仲将他们谋反的证据呈给了骠远大将军。

　　虽然没有人能解释他死后的安详表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天下苍生而死的。

　　真正的人杰鬼雄！

　　自张后和九王爷被诛杀后，白榜上最诱人的通缉令便宣告作废了。

　　李树茶摊上的客人又少了许多。

　　应天府的人都在讨论武林盟主的死，张后九王爷的死，以及……十八王爷的死。

　　十八王爷似乎是死得最离奇、古怪的一个。尸体是仆人在他房内发现的，而且旁边还有另一个死人。

　　那就是“阴阳童子”。

　　这两具尸体脸上俱是惊恐与不敢置信的表情，仿佛至死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居然会来取他们性命。

　　然而他们还是死了，连强如阴阳童子，也被一击贯穿心肺，死了。

　　人们都在为十八王爷感到可惜，儿子的病刚好，自己却……

　　只有李树知道，小王爷的痊愈，老王爷的死，必定跟那天两名怪客有关。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一个聪明的人，是不会自找麻烦的。

　　他已经老了，再也无心插足江湖纷争。

　　他开始收拾桌椅杯碗。

　　一阵凉风吹过，李树打了个寒噤，他突然忆起那幅通缉令上的人物，似乎和一个人很像。

　　“紫玉山人？”

　　没错，就是那个四十年前与诸葛平仲同时出道，以一根玉笛打遍天下的白衣侠士——紫玉山人。

　　李树决不会忘记，他接手的案件只失败过一次，就是将军府委托捉拿紫玉山人的那一次。

　　但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由于将军府的通缉令，紫玉山人不得已淡出江湖，不知所踪。

　　为何三十年后的今天，一模一样的通缉像还会出现在白榜上呢？

　　又一阵风吹过，李树摇摇头。

　　已经春天了，怎么还吹着这么冷的风……

　　他推起茶棚，慢慢向街口走去。

　　“收摊啦——”

　　背后，残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