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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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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的更声刚刚敲过,临江宫静得可怕,没有月亮星宿,庭炬中的火焰颤动摇曳着。
几只狸猫立在树梢掩映的墙头,幽幽发绿的眼睛在暗黑的树林显得分外诡异可怕,独行的宫人瞅着四周动静,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伐。
自移栽佳木,南宫蔚然成林,半夜常有怪叫传出,宫人畏惧,不敢在夜里出行,尤其此时情形更甚,诡异中透着一股血腥。
大概是在熟睡的情况下被临时召唤,重新挑选的优僮衣衫不整地跟在茹氏身后,一路到殿中,浑浑噩噩地伏跪在地,向临江王行大礼叩拜。
掌管内事的嬷嬷和起居内侍官侯在一旁,茹氏才放心地退出大殿。
“鸩酒是否准备妥当?”茹氏问一同跟来的女官。
女官示意,侍女立刻举案上前,呈与茹氏查验。
“很好。嬷嬷出来后,立刻将鸩酒呈入。”
茹氏交代清楚,女官敛襟退下。
...
承德行宫建于理宗年间,位于临江西,壶山东,临近洈河,山清水秀,冬暖夏凉,为历代帝王诸侯避暑游览的所在地。
从临江王宫到行宫距离并不远,仅一个时辰的车程,到酉时所有车驾仪仗已经全部到达。
行宫内伺候的宫人内侍是庞贵嫔亲自筛选,茹氏亲自训导。
庞贵嫔要求严格,内侍面孔需清秀干净,着装齐整,宫娥步伐要轻盈有序,言辞条理清楚。贵嫔严苛,宫中仆役无敢怠慢偷懒。
今夜却着实见鬼了,灯笼里的火老是熄灭,值夜的内侍再次取出火捻儿点上灯笼,仔细听着周围动静,翘首看了几眼天色,估摸着时候不早了,叩门三声:“公子尽早歇息,明日卯时更服。”
一灯如豆,披衣而坐的兰重益支额小憩,闻听内侍催促,“嗯”了一声,带出浓重的鼻音,起身站起,脚步虚踉几步,袖下叠放的一摞书卷稀里哗啦滑落地上。
孟纠应声醒转,揉着惺忪睡眼去数漏壶上的刻数。
快到子时了。
孟纠顿时清醒,把地上的书卷竹简拾起安放妥当,越过几案关窗,却见临江宫上下通明,不似寻常。
“怎么了?”兰重益披衣过来。
孟纠掩上窗扇,摇头不解,“王宫今夜比往常热闹。”
兰重益展眉笑道:“王宫常年如此,有何不对?”
孟纠解释道:“主君不喜黑暗,即便安寝也要置一盏小灯才睡,但因贵嫔厌恶阖宫一片通明,王宫这些年来一直处于黑暗之中,何曾有过灯火辉煌的情形。”
事出反常,临江宫果真出事。
坊间更夫报更,宫中内侍报漏刻,子时已至。
含光殿前的庭廊哗然,人群攒动疾奔,男男女女神情仓猝惶恐。
殿外侍卫严防谨守,一群侍女内侍焦急地候在庭阈,手足无措,面无人色。
“又出了何事?”再一次赶回的茹氏厉声质问道。
伏地的嬷嬷不住地颤栗,“原都好好的,到三刻点上,大王突然凄声惨叫,妾人心绪不宁,请示入殿查看,大王制止,喝令我等退出,妾人猜测......恐怕是玉体有伤。”
茹氏蹙了蹙眉,行至殿外询道:“大王可还好?”
“滚出去!”
真珠浑身紧绷,死死捂住少年的嘴。殿外人声鼎沸,宫人随时都可能闯进来,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
胸口传来窒闷和疼痛让她不住地流汗,汗水滴滴答答,溅落在少年憋红的面孔。
“茹氏究竟许给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如此羞辱于我。”
真珠咬着牙,下身血液的流失,导致她面色憔悴,身体极度疲惫虚弱。
少年口中支吾,四肢挣扎,真珠却牢牢地困住他的手脚,“我是傀儡没错,但我的身体并非麻木,你休想如她们一样来操控于我。”
说罢,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将少年的脸生生掐出血槽。
下一刻便从枕下拔出短剑,抵在少年喉咙之上,威胁道:“若是出声,就立刻杀了你……”
国婚后王室还有诸多节日祭祀要举行,因时间仓促,新王君的礼衣及郊庙服饰需加紧赶制。
陆遥雪出任少府一职,亲往织室监督,与属官宫婢熬了数个日夜,总算在今夜大功告成。
“陆少府怎的还不走?”
忙完准备下直回殿庐的同僚御府令见陆少府站在楼前阑干,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招呼。
陆遥雪微微一笑,“忙完就下直罢。”
御府令连连应诺,走前少不得恭维一番,“下官当初瞧着少府给出的图样便知不差,如今成衣裁制出来一看,果真不错。少府凡事都亲力亲为,当居头功。”
“尺寸之功,何足挂齿,说到辛苦,诸位比本府辛苦得多。”
陆遥雪心不在焉地摇摇麈尾,又焦躁地收在怀中。
今夜含光殿人头攒动,气氛古怪,他眼皮又老是跳得不停,莫非出了事?
“先行一步。”陆遥雪匆忙撇下御府令,奔下了楼。
只见他朝内宫一路狂跑,御府令疑惑地蹙起了双眉。
“南宫出了何事?”陆遥雪随便逮住一名侍女问道。
侍女满头大汗,“大王痼疾犯了,似是不轻,宫中已传太医令及诸位太医诊治......”
一南一北,含光殿与崇阳殿相隔甚远,而消息传到庞贵嫔跟前,时辰已经耗去大半。
“明日大婚,怎的在关键时刻出岔,近身伺候汤药的婢女都是死人不成。传我命令,平日服侍大王用药的宫人不用心,全部杖杀处置。”
庞贵嫔看似恼怒,却是一壁走一壁镇定地吩咐斩杀奉药宫人,神色言语间不见丝毫惊慌。
含光殿僵持已久。
抵在少年脖颈的剑尖见了红,鲜红色的血汩汩冒出,侵湿了衣襟,染红真珠的面颊。
真珠内心怯怯,汗水滴落,眼前一片模糊。
“大王……”殿外哗然,宫人呼喝。
胸腔里的窒息,眼前的黑影通通消失后清明重获,优僮乌青泛紫的脸清晰地映入眸中。
早已停止了呼吸。
盯着死气沉沉的脸,真珠骤然清醒,惊惶地退开,烫手般地抛开短剑,蜷缩在榻侧,拳头塞在口中,表情极其扭曲苦痛。
殿门轰然而开,无数人涌了进来。恍惚间,身上落下被衾,布帛一般的物什塞到她口中。
“主君咬住。”
真珠呜呜叫了几声,闭目昏过去。
“把他抬出去。”陆遥雪扫一眼床榻上死去的优僮,吩咐道。
大婚前夕出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终归不详,茹氏是老宫人,又是贵嫔亲信,处事老练果断,即刻吩咐着手移宫。
真珠醒转时依旧在内室,屋内狼藉一片,宽大的挂帘隔断了宫人往里窥探的视线,太医、茹氏等人均在帷幕另一方跪着,而她衣衫齐整,倚靠在阿玉胸前,帘下那人……是陆遥雪?
她头痛难忍,实在无暇分辨。
视线一转,惨死的优僮已经不在榻上。回忆起方才骇人的一幕,她真实地感觉到一双无形之手正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就像她掐住优僮那般,迫使她无法正常呼吸。
“阿玉、阿玉……”她呼唤着侍女,恐惧到全身颤抖痉挛。
她拽住阿玉的手臂,急促不安地喘息起来,无力地伸展着手指,仿佛要抓住某样东西。
“主君尽量平复情绪,不可用力大喘。”太医急急嘱道。
真珠缓缓镇静下来,阿玉的手臂亦被掐得乌青,愣是没有叫喊一声。
“他想活着,我也想要他活着。”真珠喃喃道。
陆遥雪离她近,听得清楚,将一件外袍搭在她肩头,轻声道:“主君病得很重。”
真珠闭着眼,汗水从额角、眉骨、耳畔不断流下,阿玉取绢巾细细擦去。
“妾人叩拜殿下。”
真珠双目大睁,惊慌问道:“谁、谁在那里?”
那妇人哽咽道:“妾人曾为主君乳之。”
她闻声望去,隔着粗绫银花挂帘,一位深衣妇人躬身举案,趋步上前,跪在一侧。
“是乳媪秋娘?”真珠疑是听差,久久不敢相信。
“是。”
真珠急道:“秋娘上来,孤想见见你。”
侍女掀帘,秋娘托案进来,端起那碗药,递到阿玉手中。
真珠饮了药,扶碗道:“你回故乡后,孤几度派人去寻,皆无消息,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是遇到难处,不要隐瞒,一切有孤为秋娘做主。”
“妾一切都好,并无难处。”秋娘谢过,突然正衣,对真珠稽首大拜。
如此大礼令人费解。
真珠看陆遥雪一眼,陆遥雪亦是茫然。
真珠虚扶她一把,“秋娘曾为孤哺乳,相当半母,不必行此重礼。”
秋娘眼中含泪,“妾人君姑病重,贵嫔准假回乡视疾,如今君姑已无大碍,妾人便于今日赶回宫中复职。家人无恙,妾人也无甚难处,只是……”
秋娘顾盼左右,见伫立之人皆为贵嫔爪牙,顿觉主君处境堪忧,心中顿时凄然,泪眼婆娑道:“只是主君痼疾如此之重,又无药根治,每到发病便要生捱苦痛。主君尚且年少,长此下去可怎生是好!”
真珠道:“春夏交替,最易发病,秋娘不必忧心。”
乳媪口中应是,面上仍浮忧色,但因贵嫔耳目在,不敢逾矩上前,只得伏在地上,“主君务必保重玉体!”
真珠一笑,“太医在此,不会有大碍,秋娘尽可宽心。”
“是……”秋娘觑了眼帘外宫人,双手绞来绞去,“可妾人,妾人……”
她似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茹氏见她吞吐支吾,面露不悦道:“乳媪也见过大王了,退下吧。”
“是,妾人失礼了。”乳媪伏地告罪,眼泪一颗颗砸落下来,“主君吉期在即,妾人应为主君欢喜才是,却在主君面前长泪潸潸,实在不该。”
欢喜是好事,然而秋娘看上去不得燕誉,反而神色哀戚,心事重重。
真珠满腹狐疑,将药碗递还到破阵手中。
“小心。”陆遥雪乍然惊呼。
破阵接空,眼睁睁地看着药碗凭空坠下,碎在地砖上,四分五裂。
真珠面色剧变,双颊滚红如火,她想开口,却仿佛如鲠在喉。
谁在害她?
绝非秋娘。
不遑多想,真珠突然前倾,伏在地上喷出一口浓血,昏厥过去。
“——大王!”
“传太医。”
太医侍女涌进挂帘,团团围住真珠,殿外护卫也应声而来,室内一片混乱。
“是你,你在大王药中动了手脚。”茹氏一把钳制住秋娘,将她拗按在地。
秋娘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妾人是清白的,妾人怎会下毒谋害主君,望主君明察。”
“明察?铁证如山,还想抵赖不成。”高髻云鬓的庞贵嫔出现在殿门前,捻珠静立。
秋娘忽然明白了,冷笑一声,“是你要杀我!”
庞嫣踱步入殿,幽幽地瞅着秋娘怨恨的眼睛,“我杀你一个奴婢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何苦这般经营折腾。”
说罢,觑向心腹宫使,“乳媪蓄意谋害大王,死罪难免,押出去杖毙。”
宫使领命,招来禁卫。
“庞嫣,庞嫣……你这个天杀地诛的毒妇人。”乳媪被禁卫拖着出去,一路破口咒骂,“你谋弑少君,杀妾家人,妾绝不放过你,妾死后将化作冤魂厉鬼,夜夜停你梁上,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庞嫣凝着漆黑的夜空,轻蔑地一笑,“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变成厉鬼是何模样。”
妇人怨毒的咒骂渐渐远去,随着呜咽夜风消逝在南宫,硕大的乌鸦栖在梢头,与夜色融为一体,几只狸猫受到惊吓般,齐齐窜下高墙,拖长的叫声在树林深处此起彼伏。
垂丝海棠悄然绽放,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它的妖艳娇柔,胜于桃李的风姿。如此好看却无人欣赏,唯庭阶烛光辉映下的几朵得人眷顾。
庞嫣默默出神,用力握住佛珠,坚硬的珠子硌得掌心发疼。
她闭目一会儿,抬头望着眼前,风中海棠树在摇摆,一只乌鸦被惊飞。
“贵嫔。”
听出是傅姆的声音,庞贵嫔“嗯”了一声,并未转身。
茹氏近前禀道:“太医说,是因突换药方,几味药物相冲,致使大王无法承受,呕血昏厥。眼下已无大碍,只是近来发病的次数恐会增多。”
“没事就好。”
庞贵嫔松了口气,双眉又紧紧蹙起,“不想那贱婢竟敢私换药方。”
茹氏笑道:“也多亏她自作主张更换药方,若非如此,贵嫔岂能随意处置了她。连天运都站在贵嫔这边,何愁大事不成。”
“傅姆说的极是,她知道太多,活着坏我大计。”
乳媪秋娘是由晋帝指派,身负皇命喂养幼君,相当半母,不能像寻常奴婢打杀。既然不能清理,便用金银笼络,茹氏多次试探,竟是油盐不进之人,后以其家人威胁才勉强屈服,做了安插在真珠身边的眼睛。
然而茹氏发觉她几次慌瞒实情,于是心中怀恨,上禀贵嫔,贵嫔以赐她还乡之名将她软禁,如今因真珠暗查才放出,不想竟在殿上搞出这一出,险些坏了事。
“可处置了?”庞贵嫔还是不放心。
茹氏回道:“贵嫔安心,贱婢已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