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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七十九章 又一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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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云笑了,陈用修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到底还是消息不通啊,长安宫中情形,楚王如何知晓?
子云也不解。他在长安时曾听赵娇蕊的丫头阿素说元璟身边的张良娣曾带着东西去“探望”过赵娇蕊,托请赵娇蕊在父皇面前提起昭儿作为太子妃!所以,元璟与赵娇蕊之间似乎应该不错啊。难道……赵娇蕊是一生了儿子眼睛就盯住了太子位?
一时间两人无言,各自想开了。片刻,子云先开口,问陈用修到底因何事太子惹皇帝恼怒。陈用修呷了口茶,看了看地毯,随即抬起眼来,对着子云。
“殿下身在万里之外,长安的事情哪里知晓?赵昭仪如今宠冠后宫,陛下一颗心都搁在了长春宫,俗话说‘母凭子贵’,可是子也凭母贵啊,因此鲁王宠遇非常……”
子云又笑了。鲁王能有多大?不过是个周岁的孩子,父皇再宠他又能怎样?况为人父母者,宠爱少子逾于长子者多见,乃人之常情也。
陈用修瞧子云又笑,眉头皱得更深。这个殿下,虽然在战场上勇冠三军,可究竟还是年纪小啊,凡事都朝那好处想,哪里看得到那深处的东西?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殿下!”
“陈兄?”子云不觉吃惊:陈用修端正了脸色,难道别有话说?
“臣只是提醒殿下,殿下自幼读史,可知那史书里记了多少君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的?”
子云默然。陈用修的端肃脸色让他不得不仔细思虑这“废长立幼”的问题。为人父母者宠爱少子常见,若是在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可是在君王之家……正是祸乱的缘由!
他想起了那多出“乱臣贼子”的春秋。
齐景公为立少子荼而逐群公子;(1)卫宣公杀太子伋而立太子异母弟子朔;(2)晋献公爱骊姬欲废太子申生而立骊姬子奚齐;(3)楚成王在太子商臣与庶子职之间徘徊……(4)
废长立幼的、废嫡立庶的,何其多也?
可是,结果又如何?徒乱政害国而已!齐景公立荼,荼只做了不到一年国君即被杀;卫宣公立子朔,卫国内乱多年;晋献公身后,骊姬与奚齐母子被杀,晋国政乱;楚成王废商臣不得而商臣先反,楚成王堂堂一国之君临死前最后一愿“请食熊蹯”不得而自杀……
子云的脑海里,字字句句,一个个人名,一桩桩故事,层层浮了上来。可是,他不信!他不信父皇会是齐景公、晋献公那样的人,而元璟……既不是申生也做不了商臣!只是自己……自己在这之中,究竟算是什么?不是长子,生母早亡,父皇多年来的宠爱已是难得。自己,还能有什么要求?可是……为何有时候于梦中醒来又觉心有不甘!
然而……若赵娇蕊果真是骊姬一样的人物,若父皇如晋献公一般的行事,那子玉是否就是夷吾?自己……是否就是重耳?
想到这里,子云忽觉脊上一阵发寒。恍然间猛低下头强收拾了心情,抬起头来冲陈用修浅浅一笑。陈用修瞧子云微笑,一时也不明白他到底做何想,于是只好问。
“殿下有文武才,又富春秋,难道就甘心终老于这戎狄之地……”
“陈兄!”子云失声止住陈用修。陈用修的意思,他明白!可是,他越是有出息,越是名声好,长安那边的眼睛越是盯得紧……他越是回不去。然而,他若庸碌无为,又如何在这草原上立足?
陈用修也明白,眼前这位少年亲王不是寻常人物,一年多的异族生活,让他眉宇间少了分温润,多了分强悍,然而,骨子里的那份傲气与高贵,却总在眉梢眼角流转。
最后,陈用修临出门前,回头道:“殿下可还记得一年前送别臣时臣说的那句话?”
“你说你在长安等我!”子云浅笑。这样的话,他何尝会忘?
“好,臣今日再说一遍:臣在长安等殿下!”
“我记住了!”
……
陈用修走后,子云回身坐下,脑中纷纷纭纭。
在长安,除了陈沅、陈用修父子外,没有几个相帮的人。陈沅一生谨慎,从不阿附任何人,甚至敢于忤旨逆君,素有“刚直”之名。陈用修二十余岁中进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清贞廉洁,口碑甚佳。这父子俩如今一心要拉自己一把,若自己没有什么表示,单只是在这朔漠之中随阿不思厮杀……这父子的心,岂不是白费了?更重要的是,若自己不是那块料,这父子看走了眼,那么……陈氏一族将陷于自己手中!
可是,自己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不能带着突厥兵打到长安……如果那样,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就是乱臣,就是贼子!自己将愧对苍天,愧对爷娘!
如是乱哄哄想着,直到一双滚热的小手自后面捂住眼睛。
“阿吉?”
子云伸手拿掉那双小手,手腕一转,阿吉的小脸蛋就现在了眼前。
对着那亮闪闪的大眼睛,子云脑中的纷乱想法立刻如云一般散了,唇角浮出笑意来。
“你母亲呢?”
“就在后面。”
子云转身,迎上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刹那间脑中便空了,整个人仿佛是突然从阴冷之地迈入了阳光之中,一颗心暖暖地飘了起来。
木木走了过来,手中提着铜壶,阿吉从侍女手里夺过茶碗。
接过茶碗的刹那,子云忽然鼻子一酸……忙低头大大地啜了一口。
“这是今年的新蜜,怎么样?”子云几口茶猛喝下去,忽听木木在耳边柔声说话,忙放下茶碗,抬起眼睛,望向那星辰的最深处。
“再新的蜜,也不及你的心甜!”
木木的肩膀,猛然抖动了一下,旋即猛扑到子云怀中。
……
陈用修的行程在十天后,这十天里除了见见阿不思和他身边的贵族外,几乎日日在子云身边。他给子云带来的,不仅仅是金珠宝玉,蜀锦杭罗,他还带了书来,本本由陈沅亲手选定,有杂家别集,有兵书谋略,还有那修身养性、医理本草之类。
“有劳陈先生了!”子云不觉感慨。
“家大人不担心殿下玉体,担心的是这个!”
说着,陈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子云会心大笑,一旁侍立的高成礼也笑起来,他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他的殿下千万不能成为武夫。他的殿下,是文武双修!
陈用修走后,子云还未消歇两天,事情来了。
阿不思告诉他,派去回鹘的人回来了,说是毕博可汗很是客气,但是要人却没有!
“这个毕博,竟然挑战我?敢说什利发不在他那里!”愤怒是一团火,在阿不思的眼睛里狂烈燃烧。
子云知道,他不亲自去一趟回鹘,大概毕博永远不会承认什利发在那里。
两日后,阿不思和几位亲信商议的结果是派子云前往回鹘。
“毕博对长安向来恭敬,你是中原的皇子、亲王,又刚打了胜仗,你去一趟吧。”
“是,我定会亲自押送什利发回来见大汗。”
子云点头应允,无丝毫惊讶之态,这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出了阿不思大帐他才觉心头一凉:前阵子出门在外近两月,这回来也就两个月又要走了,一去回鹘千里……木木那里,该如何说呢?
回到自家帐篷前,子云的头微微垂了下来。分离,又是眼前的事了!
这时,忽然身后有声音响起。
“到河边去走走吧。”
子云转过头,看到木木正站在风中,乌黑发丝随风狂舞。挽手到河边,木木先停下,面对着一泓潺潺的水流。
两人并立,半晌不语。
子云看那河水流淌如碧玉,河对岸的旱柳枝条迎风招展,林子里草地上鲜花盛开如繁星……心猛然一紧,仿佛有一根线被扯起。
又要离家了,而且,还是去异国。
木木的眼睛也盯着水面,一颗心却早已漂浮起来。他,又要走了。这少年夫君,他再一次负重任远行。父亲啊,你为何要他这样年纪的人承担这样的重任?就因为他是中原的亲王?就因为他是突厥的叶护?
渐渐地,两人的眼睛从流水上转了过来。
四目相望。
“木木……”
“三郎……”
子云紧紧握住木木双手。两人就这样相拥,直到一只硕大的彩蝶翩翩地在眼前飞舞。
“好美的蝴蝶!”子云的眼睛,被蝴蝶吸引了。
“草原上,这样的蝴蝶很多。”木木感叹。她心中的想法,如何能说出口啊。她怕孤单,可身边有孩子在,也能聊解寂寞,她怕的是草原上的蝴蝶们飞到她的三郎面前,就像眼前这一只一样,翩翩地舞着,直到将三郎的眼睛引转过来。
什利发那里有女人,他没有被吸引,可那还是在突厥境内,这一去回鹘,那里的女人,会否像蝴蝶一样飞到他眼前?她知道他以前有个爱恋的女子,小高告诉她,那个他所爱恋的女子嫁给了他的哥哥,为此,他几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个玉人儿被折磨得像是冰霜之下的野草……想到这,她心里就不住地酸痛。酸是为他的心底还有一个女子的影子,痛是为他受的苦。
子云如何知道木木想法?一双眼睛只是盯住了那大蝴蝶。
身边的女子,就如同这蝴蝶,在那个黑夜里,在这小河边,流星一样扑到眼前。那一刻,黑夜不再,百花盛开。
(1)《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景公宠妾芮姬生子荼,荼少,其母贱,无行,诸大夫恐其为嗣,乃言愿择诸子长贤者为太子。景公老,恶言嗣事,又爱荼母,欲立之,惮发之口……立少子荼为为太子,逐群公子,迁之莱。”
(2)《史记》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太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与朔谗恶太子伋。宣公自以其夺太子妻也,心恶太子,欲废之。及闻其恶,大怒,乃使太子伋于齐而令盗遮界上杀之……盗并杀太子伋,以报宣公。”
(3)《史记》卷三十九《晋世家》:“十二年,献公有意废太子……献公有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贤行。及得骊姬,乃远此三子……(二十一年)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
(4)《史记》卷四十《楚世家》:“四十六年,初,成王将以商臣为太子,语令尹子上……后又欲立子职而绌太子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