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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亨利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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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篙往岸边一点,小船滑入江中,刘阿公奋力摇动双桨,小船逆流而上。
刘阿公拔出插在腰上的旱烟杆,装上烟叶子用洋火点了,站在船头边摇着桨边“啪嗒啪嗒”抽了一阵。
江面开阔倒映着两岸群山,江水清澈见底。其时暮日苍白,照着水波如银鱼翻跃。
刘阿公探头对传教士说道:“洋老爷,东浦到西浦逆水,要一个时辰嘞,回来顺水只要半个时辰哉。”
传教士回了一声,看着船外风景,深邃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凝重,好像在回忆什么。
传教士回了一声,看着船外风景,深邃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凝重,好像在回忆什么。
不一会,听到刘阿公唱起了本地的土歌谣:
“正月里来正月中,财主托人请长工。三杯苦酒吃下肚,一年牛马做上头。二月里来二月中,肩背衣裳去上工。丢下老母无人管,新来妻儿打短工。三月里来三月中,风雨扶犁不停工。一犁耕出爷碑记,眼泪汪汪如泉涌……”
船行至一个大转弯,刘阿公用竹篙将船撑到岸边。那里有一大片石滩,似乎是个临时的停靠点。
刘阿公对传教士说:“洋老爷,您稍等下,我去解个手哉。”
传教士道:“拉尿吗?我也去。”
刘阿公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拉……拉尿?洋老爷,您的中国话是……和谁学的哉?”
传教士正作势往岸上跳,学着刘阿公的绍兴腔调说:“到处学一点嘞,讲得一般哉。”
刘阿公“啧啧啧”数声,很稀奇地看着眼前的洋老爷。
传教士找了一棵比较小的树,顺着树根尿了起来,边尿边对树说:“你太瘦了,多喝尿尿长高高。”
南方天气潮湿,十月的江风阴嗖嗖地,吹着人刺骨头一样的冰冷,刘阿公缩着脖子又抽了一阵旱烟。
两人正要上船,突然听到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叫起来:“刘老头,把你的烟叶子拿些给我。”
跟着从树林里走出来两个人,前面一人正是刚才说话的邬长生,穿着脏兮兮的皮袄,歪戴着一顶毡帽。后面一人叫刘一熊,黑黑的脸,大辫子盘在脖子上,笼着手怕冷似地不停跺脚。
刘阿公笑着说:“啊呀,是长生和一熊啊,烟叶子我有嘞,你们都拿去吧,给老汉留一点回程抽就成哉。”
那两人一看到刘阿公旁边站着个外国人,都是一呆。
邬长生“呸”地一声吐了口浓痰,用脚踩了踩,说道:“刘老头,你能耐啊,做起洋鬼子生意来了。”
“嘿嘿……都一样,都一样,都是客人哉。”
邬长生用下巴指了一下传教士道:“欸,你到这儿来干嘛?”
“Excuse me?”
“那娘个闲腿,洋鬼子只会讲鬼话。我说……你,来,干,嘛?”
传教士学着邬长生一字一顿地说:“我,干,你,妈?”
刘一熊边跺脚边“嘿嘿嘿”的笑了起来,邬长生一瞪眼踹了他一脚。
刘阿公上前插嘴道:“天色不早嘞,我送完客人还得回东浦哉。长生,烟叶子我给你留下哉。洋老爷,我们快点走吧。”
邬长生歪着头,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传教士看着他上了船。
刘阿公快速地几竹篙把船撑入江中,松了一口气,说道:“洋老爷,你勿惹到他们,他们很凶巴巴的哉。”
“他们是谁?”
“都是拳民哉。”
“这里也有义和拳?”
“有,有,不少嘞,听说还要去天津迎一个大师兄过来做法哉。”
小船慢慢靠到了西浦渡口,冷风呜咽显得很萧瑟。刘阿公问道:“洋老爷,到地了哉。洋老爷要去哪里?”
传教士说道要去王员外家。刘阿公道:“那真巧嘞,我也要帮人送东西到王员外家哉。我们正好做一路走哉。”
两人走在街上,两旁的店铺几乎都关着,偶尔碰到个过路人,也是低着头匆忙走路,连头都没抬。好多人家的门外挂着白灯笼,灯笼纸破了,在风里“仆仆仆”地响,气氛十分诡异。刘阿公也是满脸紧张,一声不响地赶路。
两人在一间很气派的大院子前停下来,刘阿公上去“啪啪啪”打门,“呜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仆人的脸,看了看两人:“欸,这不是刘阿公吗,你来做啥西?”
刘阿公将徐锡麟交代的事情说了,把绸布捧给仆人,指着传教士说道:“这位洋老爷是来找王员外的。”
传教士拿下斗笠,仆人吃了一惊:“呀,是洋人……老爷到绍兴去了嘞。您找我们老爷有啥事体?……您先进来把,我叫管家的和您说哉。”
仆人领着传教士往内堂去,人未到,先听见打麻将的声音。一个奉承的声音说道:“老太君,您看我给您摸的这张牌合不合意?”
又一个苍老的老妇人声音喜道:“刘师爷,你真是名副其实的糯米手,抓什么是什么。三万,我自摸,呵呵呵……”
仆人上前轻声报告:“师爷,来了个洋人要找老爷哉。”
刘长书是王员外家的管家,因为以前在绍兴府做过师爷,别人还是习惯性叫他师爷。
麻将桌上一个打扮的很富贵,老态龙钟的老妇人侧目看了一眼传教士,伸了个懒腰跟大家说道:“我累了,不打了,扶我去休息一会儿。”
三个陪打麻将的丫鬟,赶忙站起来,一个去扶老太君,一个拿暖壶,一个拿手杖,簇拥着老太君送出门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传教士突然间双目如电,直向着老太君射去,他的眼神里有疑惑更有逼人的寒意。老太君似乎也感受到了背后两道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刘长书不知所措地看着传教士:“怎……怎么有洋人上我们这儿来?洋……洋老爷您好。您找我们家老爷有何事?”
传教士从身上取出一张纸递给刘长书,刘长书读了起来:“特准许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传教士汤梦生赴汝地传播上帝福音,行政衙门给予方便行事。”
刘长书看完还给汤梦生,作揖道:“原来是从英吉利来的汤神父。可我们家老爷偏偏去了绍兴,老太君快要做寿了,老爷去采办些东西,什么时候回也不一定。您看这事……有点不方便……我也作不了主。”
“那我先在客栈住下等王员外。”
“那好,那好。不过……汤神父,您最好住在店里,不要在外面走动,我们这儿……有瘟疫……会传染的。”
刘长书长得胖乎乎的,是个很热情也很尽职责的管家,他并不想把汤神父支走,甚至想给他安排个客房。毕竟这个偏远的小镇第一次来了洋人,光看稀奇都能看好几天。但是老太君刚才偷偷给他做了个暗号,他虽然想不通原因,却不敢违背老太君的意思,在王员外府上,没有人敢忤逆老太君。
西浦镇只有一家客栈,汤梦生把客栈的门板拍的“砰砰”响,就是没人开门,他甚至能感觉到掌柜的就站在门板里头,透过缝隙看着他,但是任他怎么敲门,就是不动也不说话。
汤梦生没办法,只好沿着路直走,镇上的街道不长,走完了是座桥,过了桥就是田,远处有个小村子,村子背靠着绍兴当地最高的山——刀鹰山。
刀鹰山高耸入云,三面临江,万仞峭壁直插江中,山顶上有一块巨石,形似被刀劈出来的老鹰,故名刀鹰山。
山脚下有个倒塌了的土地公庙,挨着庙墙是一座破破烂烂糊着泥巴的茅草屋,歪歪扭扭好像随时会倒,门口晾着很多的草药。汤梦生看了一下四周,向茅草屋走去。屋子连门都没有,挂着半截发霉的草席。
汤梦生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有人在吗?”半晌里面传来一个有气无力嘶哑的声音:“是……谁……啊?”
屋子里面十分昏暗,稻草铺成的床上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着,似乎极为痛苦。汤梦生看到他的腿肿的很吓人,乱七八糟敷着很多嚼碎的草药,轻轻一碰,小孩便发出嘶哑的惨叫。
汤梦生在床边找到一盏煤油灯,点着了去看小孩的伤处。小孩看到汤梦生的脸,“啊呀”一声惊骇地张大了嘴,好像见了鬼一样。
汤梦生拿出药膏给小孩抹上,一会儿后,小孩惊奇地叫了起来:“洋老爷……您……您是不是洋神仙?您的仙药真灵,清清凉凉的一点也不痛了。”
汤梦生问他:“你的腿是被敲断的,被人打得?”
小孩登时小脸煞白嘴角抽搐了几下,好像极害怕打他的人。汤梦生便不再问,给他用银针通了血脉,接好骨头随手拿了两片毛竹筒绑好。
小孩小心地说:“洋老爷,我……没有钱给医药费。”
“那就把你的房子让一半给我住。”
小孩又一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居然还会有人想住他的狗窝,而且还是个洋老爷。
小孩弄了两根粗树枝当拐杖,生火煮起野菜粥,满屋子烟熏得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小孩好像习惯了,不觉得有多难受。他虽然断了一条腿,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却相当灵活。
汤梦生就没那么好受了,搬了个摇摇晃晃的小板凳坐在门口,还是被呛得喉咙干涩咳嗽连连。正在那自嘲地想:以前没学医,觉得大家都很健康,学了医以后,到处碰到病人,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汤梦生又想起了王员外家的老太君,这个老太君肯定有问题。自从自己来到这里,一路上遇到的百姓一见到自己面貌,要么大吃一惊,要么假装不在意躲躲闪闪地偷偷打量。只有老太君看自己的那一眼,平平淡淡,没有一丝讶异,一点不像偏僻小镇上的老太婆。
不管她有什么秘密,都已经和自己无关。汤梦生想。
两人坐在塌了一半的庙墙跟下,一边喝着粥一边聊天,小孩其实并不小,已经十二岁了,只是长期吃得少导致长得瘦弱。汤梦生问起小孩的姓名来历,小孩说道:“我没有名字,只有小名叫三九,我……我也没有姓。”
原来三九是东北锦州一带的人,父亲早亡,自懂事起便只有母亲带着他一路乞讨,母亲又神智不清楚,只管他“三九,三九”地叫,可能他是三月初九出生的。三九长大后问母亲自己姓什么大名叫什么,他母亲就抱住脑袋很痛苦的样子,所以三九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后来母子两人流落到浙江杭州,遇到了拉二胡的盲人刘保大,收留了母子二人一起生活,三九便随姓刘。没多久刘三九的母亲生病去世,刘保大待刘三九倒也很好,一直带着他在一个同是家乡人的越剧团里讨生活。
后来江浙一带水灾严重,瘟疫横行,越剧团也没了生意,刘保大也染病死了,死前让刘三九带他的骨灰回家乡绍兴安葬。谁知刘三九回到西浦下庄村后,叔叔刘保二不认他,骂骂咧咧把他赶了出来,刘三九只能住在这个没有人要的小房子里。平常给有钱人家做点小活,最近又来了瘟疫,生计也成了问题,只好挖些草药卖钱。
前一天刘保二的儿子刘一熊带着家族里的老人来找他,说他是不知来历的野孩子,不让入祖籍也不准他姓刘,还把他腿给打断了。
说了一会儿话,三九觉得自己和汤梦生熟悉了些,便问汤梦生:“洋老爷,您是哪国人?”
汤梦生说是英吉利,三九“哇”了一声道:“英国科学发达,有火枪洋炮,是个很强大的国家。”汤梦生惊讶地问他听谁说的,三九说东浦镇有个天生绸庄的少爷徐锡麟,私下里出钱办了个小学堂,请了先生免费给穷人的小孩上课。
“我常常去学认字读书嘞,徐少爷年纪虽小懂的事可多了,还会自己给我们上课讲世界大事,他说只要我们多学习其他国家先进的知识,就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洋老爷,英国人讲什么话的?”
“英国人当然讲英语。”
“英语好学吗?是不是学了英语就会懂得英国人的知识?”
“什么?……你想学英语?”
三九登时被问的面红耳赤,喃喃喏喏不敢再说话。倒是汤梦生很好奇地看着三九,因为他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刚刚好相反,那时他对中华文化十分向往。
十岁那年他生日的时候,他的父亲——莱耶尔伯爵送给他一副刺绣的丝绸画,上面绣着一位清扬婉兮的少女背影,从此他对这幅画上的背影如痴如醉,莱耶尔伯爵常常笑话他,我亲爱的儿子,中了神秘的东方魔法。
汤梦生拿了个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母,三九好奇地盯着看,问他是什么意思,汤梦生说:“这是我的名字,Toms,我的中国名叫汤梦生。”
三九读了几遍,汤梦生又写了二十六个字母教他读,三九默记了几次,汤梦生随口考他,三九竟然都能写对,甚至倒背都没有问题。
汤梦生不由得大出意外,匪夷所思地打量着三九:“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好,是天生的吗?”
三九难为情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学堂先生倒是有说过我记性好,认字教一遍就会了。”
汤梦生又思考了一会儿,用树枝写了一个单词,三九认得单个字母,连起来不会读,汤梦生指着单词说:
“这是一个英文名字,Henry,可翻译成亨利。你正式的名字都没有,我就给你取叫亨利吧。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干脆就不要了,如果别人问你也可以说姓亨。”
汤梦生又写了“亨、利”两个中文字,说道:“在中文里这两个字都是很吉利的文字。<易经>里有说辞:‘乾,元亨利贞’,亨代表礼,利代表义。一贯求成须着力,功成亨利万年传,这是上上签……不错,这个名字取得好啊。”
汤梦生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好,开始“啧啧”地自卖自夸。
汤梦生其实并没有真的教三□□英文的心思,因为他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仇人都已经死了,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最后的心愿。
三九念着“亨利”两个字念了好一会儿,才仰慕地看着汤梦生说道:“那我以后就叫亨利这个名字了……洋老爷,您真有学问,什么都懂。”
“略懂。”
亨利用干草在隔壁铺了一张床给汤梦生睡,又打水把四壁擦得干干净净。
夜深了,亨利响起了鼾声,汤梦生走到小屋子外,像一只夜枭一样,悄无声息地飞向刀鹰山,轻轻落在一处开阔的山坡上。在草丛里找到一块石碑,年久日深被泥土埋得只剩一小半露在外面。
汤梦生挖开泥土,把石碑挪到一边,从石碑下面挖出一只铜箱子,被腐蚀地通体暗黑。打开箱子,上面是满满一层的金元宝,下层放着一个兽皮包裹,兽皮几近腐烂,一碰就散。包裹里有一只骨灰坛,一缕长发,几片刻有密密麻麻梵文的金薄片,还有一面青铜镜,背面雕刻着一个少女的画像,画像后下角刻着“东方”两个字。
汤梦生眼睛里显出温柔的神色,将长发放进骨灰坛,把它抱在怀里,用手指抚摩着青铜镜画像上的少女,很久很久之后,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把石碑重新埋好,提着箱子向着山下走去。
这处山坡鲜有人来,几棵百年大榕树的枝条将入口挡得密不透风,榕树外面有条村民上山走的小路,走了没多远,汤梦生发现路边有一具散落的兽骨,他心下起疑,仔细查看了一下。
这具兽骨可能是豹子之类的动物,头盖骨和肋骨被打的粉碎,骨头上的肉都被啃完了,还没有特别重的腐败气息,应该死了不会很久。
看骨头碎裂的痕迹不像很重的铁器砸的,反倒像是用拳头打的。汤梦生心里暗想,能把这么庞大野兽的头盖骨一拳打的粉碎,绝对不是人能做到的,如果是厉害的赤者,也只会吸血而已。
而且不管是两者中的谁,都绝对不会生吃野兽的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