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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 新生 ...

  •   第二次见到魏其侯窦婴,是重阳节之前的某个下午。天子下朝归来,窦婴突然上书说要面奏,我才知道他为了灌夫被下狱的事儿已经挺身而出,同田蚡彻底决裂。
      现丞相田蚡隔三岔五跑来面圣,我同前丞相窦婴却始终只有窦太后葬礼上那一面之缘。彼时的窦婴尚是一位健硕稳重的中年人,四年不见,岁月已在额头和颧骨雕刻出痕迹,风霜已爬上鬓角眉稍,眼中掩饰不住的哀伤尽显颓唐之色,形销骨立,相比刚娶了俏妻燕国刘翁主,春风拂面、志得意满的田蚡,直叫人感叹兔死狗烹,造化弄人。
      “灌仲孺醉酒失态,的确罪不致死;不过,如今欲灭其族的人并不是朕。”天子举樽一饮而尽,“田丞相婚宴的诏令是由长信殿发下去的,表舅要营救灌氏,朕这里有个法子。”
      “臣愿闻其详。”窦婴举杯,神色凝重。
      我俯身将二人酒樽斟满,只听天子试探问道:“表舅若是敢去东宫田丞相的地盘上,将此事的细枝末节公之于众,或许会有转机。”
      “陛下不杀之恩,臣先行谢过。臣与仲孺手中所掌握武安侯的证据,罄竹难书,臣不会让陛下失望。”窦婴一口干完杯中酒,毫不犹豫地答应。
      “酒壶给春陀,外甥陪朕喝一杯。”天子指着窦婴叩谢离去后的空酒席,示意我落座。
      宫里的杏花酒较之长安集市上出售的略为香甜,一口下肚,果然并不是苦涩到难以接受;然而酒正使人人自远,醉态见得多,未必能消愁,还是少沾为妙。
      天子显然不这么想,只是盯着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连灌了十几樽,他突然开口问道:“去病,朕若要你去东宫旁听廷辩,你敢不敢去?”
      我深吸一口气。去东宫,意味着可能直面田蚡和王太后等人,然而魏其侯都不怕,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回陛下,既然窦将军敢去辩,臣就敢去听。”
      “说得好。”天子起身走到我面前,同我隔案相坐。
      “朕是个懦弱的人,两年过去,朕一直没能给你一个交代,更没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他睁开微醺的双眸,眼神穿过我,一直望向很远的北方,“希望这次,能借窦王孙之手,得个满意的结果。”
      ***

      落叶飘飞,秋阳依旧。
      “宣石建。”宦者唱道。
      此时的长乐宫前殿,已经一片蝇蝇嗡嗡,交头接耳。天子拂袖而去,留下懊恼的窦婴,皱眉的韩安国,愤怒的汲黯,以及在殿中央长跪不起的右内史郑当时。
      “霍侍中暂且留在这里,臣去去就回。”
      陛下指定负责司录的郎中令石建撇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一时间,立于队尾的我直直地暴露在几十双目光下,无处遁形。
      大人们窃窃私语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我身上。
      “卫家小子如今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和他舅父小时候一个样呢。”
      “怪不得会被送进宫里头。”
      相同的话语,我并不介意再听一遍,然而远处最靠近御座的地方,一束目光直直向我投来,如蛛丝一般圈锁住我,令我无法逃离。
      呼吸一滞,心中像被绑了一块巨石,不断往水底下沉。青石板,红铜钟,白漆痕,胭脂紫,走马灯似地瞬间呼啸而过。
      本能地移开眼,便同近处另一束目光相遇。与田蚡的阴翳目光完全不同,这份目光格外的熟悉,目光中充满鼓励和安慰,就如夜空中的北斗星,光辉柔和,却格外坚定。
      既然避不开,那便扬起头。
      光线自穹顶直直地洒进殿内。许久没有启用过的东宫前殿,空荡荡的帝座,很容易让人忘记这里其实曾经坐过大汉开国太祖孝高皇帝,亦曾经坐过大汉第一任皇后孝高吕后。
      灰尘迎着午日的阳光起舞,将所有人的目光,惊诧的也好,好奇的也好,怨忿的也好,统统淹没在朦胧的光斑中。
      ***

      “下午去建章宫蹴鞠吧,舅父陪你去。”从小黄门手中接过羊头剑,二舅一边说着,一边攥着我的手走出长乐宫西阙。
      “窦将军输了,对吗?”我沮丧地问。
      “是啊。”二舅叹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陛下的决定太冲动了。”
      果然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尽管汲黯甚至韩安国今天都选择站在窦婴这一边,长信殿里端坐的那位,始终是决定性的力量。
      “我不明白。”我仰视二舅,“明明赢了赌局,却心痛到无法呼吸,怎么会这样?”
      二舅停下脚步,低头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犹如自他背面洒下的午后日光,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躲避他的能力。
      秋蝉哀鸣,明渠之水缓缓流动,水中锦鲤打着圈儿,留下阵阵涟漪。
      “那天我问你有没有被其他人亲吻过,你告诉我说有。你被陛下从东宫带走的那晚,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飘忽的声音隔空传来。两年来,二舅头一回问起我那晚之事,可我又何尝没有在寂静的夜晚一遍遍问着自己相同的问题。
      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人只是我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过客。然而,我会梦到闪着繁星的夜空,有个人用健壮的手臂将我压倒在草地上,深情而又霸道地吻我。我开心地叫着二舅的名字,可当吻我之人放开我起身离去时,我却发现对面不是一汪清澈的杏眼,而是一双妩媚的凤眸。
      我曾经以为可以把那份感觉永远深埋在心底,但我知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梦。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临;而我,只需要再给自己一个坚强的理由。
      抬起头,我迎上二舅的目光。
      “没有。”我笃定地说。
      不开心的事,我选择忘记。
      忘记了,便仿佛从未发生。
      ***

      窦婴被以矫制孝景皇帝诏书之罪弹劾,在渭城大街斩首示众的那一天晚上,刚好是大衿娘的临盆日。卫府灯火通明,庭园里积着的小雪被大舅来回踱踏出一滩污泥;我裹着披风靠在二舅身旁,茫然地望向那些端着东西进进出出的陌生面孔。
      二元五年正月初一,随着曙光的降临,婴儿的啼哭替代去衿娘的呜咽。
      “恭喜将军,母子平安。”产婆抱着个蜡烛包出来,递到欣喜若狂的大舅手中,“是个带把儿的呢。”
      表弟在大舅手中放声高歌,中气十足,大舅激动得热泪盈眶。
      产婆欣慰地感叹:“奴家在长安城里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将军家的小公子个头真是数一数二,长大了一定身强体壮,如将军一般。”

      春假放到正月初五,我和小表弟相处的这几天期间,卫府门客络绎不绝。初六那日太学放学后,我熟门熟路地跑进宣室殿,同主爵都尉汲黯擦身而过。汲老先生似乎眼神不大好,不太爱理睬别人的招呼。
      “朕那刚出生的外甥怎么样了?”天子一见面便劈头问我,“朕这几日忙,没来得及去问候。“
      “回陛下,臣的表弟吃得好睡得香。”我在心里补上一句:这几天卫府人满为患,你想去也去不了。
      “外甥名字取好了吗?”天子关心地问。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收到大舅耳提面命,一再强调要让天子没有任何机会插手表弟的取名事宜。我赶紧拱手道:“回陛下,表弟名字已经取好了,叫卫宣春。”
      “卫宣春?噗哈哈哈,”天子忍不住趴在书案上好一阵狂笑,“你们卫家人,都很会取名字哪!”
      “回陛下,臣认为‘宣春’这名字挺好的。”我不以为然道。在我眼里,卫家人的名字虽然有点俗气,可个个儿都很顺口。
      “好?从何说起?”天子饶有兴致地问。
      “首先,臣的表弟出生在正月初一,立春时节。其次,臣的衿娘喜爱迎春花,迎春花总是最先报春。”
      “还有呢?”天子指了指我伸出的三根手指。
      “陈詹事已过世的儿子,臣的继弟,单名一个‘宣’字。”我缓缓吐出这句话。
      短暂的寂静中,我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天子表情变幻。
      “朕倒没想到这个层面。”天子挠挠头,尴尬地笑道,“难为你们卫家人如此相亲相爱,朕甚为感动。朕或许该效仿嬴政,自称‘寡人’罢。”
      “陛下说笑了。”先秦始皇帝嬴政自称寡人,结果先秦二世而灭,天子居然愿意效仿。
      “不,寡人是认真的。”
      我惊讶地望着他皱起眉头,严肃的表情。
      “啊哈哈,去病真好骗。”见我瞪着他,天子忍俊不禁,“‘朕’这个自称朕用来发诏令已有十一载,说起来容易改起来难,况且有仲卿和去病陪着朕,朕还算不得孤家寡人。”
      那么快就被天子反将一局!我心中哀叹。面前这大汉皇帝,人前一本正经,人后却爱捉弄别人。现如今又不是他自己生皇儿,却一副手舞足蹈,喜不自胜的样子,这宣室殿人来人往的,皇室风度和脸面他还要吗?

      “忍住,等你二舅回来,咱们一块儿吃。”
      天子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盯着一席佳肴流口水;风度雅量什么的,其实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在母后那儿用了七天膳,可把朕腻坏了,今天必须换换口味。”终于送走了那一帮前来贺岁的臣子,天子伸了个懒腰,眼珠转了转。不过他没安排去小姨的漪兰殿膳宿,而是摆架温室殿,吩咐庖厨备齐长安城周边样式的小吃。
      二舅自期门军营回来,军甲尚未卸下,便被天子从背后一把抱住。
      “仲卿你看这一桌美味,都是咱们当年微服狩猎时你最爱吃的,今天你我可要好好庆祝一下。”天子将下颚架在二舅肩上。
      “陛下,去病在呢。”二舅尴尬地推开那条乐得合不拢嘴的八爪章鱼。
      “转过去不许看!”冲着我丢下这么一句,天子立刻换上和颜悦色安慰二舅,“外甥见得多了,也不差这一回。”

      烛火渐渐燃尽,二舅背着酩酊大醉的天子回寝殿。
      “朕真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不省人事之前,天子趴在二舅背上喜极而泣,“长君得了儿子,卫家后继有人,仲卿你自由了!”
      我一直隐忍着不去提醒天子别高兴的太早,因为这几天苏葭一直待在卫府陪她姊姊,也就是我的大衿娘坐月子。苏家姐妹们厨艺不相伯仲,苏葭得着机会便拿美食勾搭诱惑二舅。
      没错,苏葭现在是我和陛下共同的敌人,在我眼里,她做什么都是在勾搭二舅!
      ***

      表弟卫宣春正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相比卫长表妹出生时哭得昏天暗地,这小子可不怎么闹人。
      “您来卫府蹭吃蹭喝第几天了?”我瞥了一眼背后鬼鬼祟祟的东方朔,最近每天都能在府里见着他。
      “霍贤侄莫要错怪臣,臣今日专门给你送请柬来。”东方朔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沾着油渍和羊肉香的信笺,一看便知是从送信的家丁手里截下,作为进出卫府的理由。
      果然,拆开来,李敢满纸爬的粗犷隶书映入眼帘。
      李敢今年从太学毕业,作为未央卫尉的儿子,被禁军录取是理所当然。请柬里说他二月十八在城北酒肆包场庆祝,宴请狐朋狗友和全太学的子弟。这家伙居然还记得请我,令我十分惊讶。
      “说起来还要感谢贤侄救臣出苦海,否则臣一辈子都在陪陛下玩射覆。”东方朔补充道。他如今终于升回郎官的职位,在宣室殿给陛下站岗。
      “你这个太中大夫当初怎么得罪陛下,被发放到金马门去的?”我好奇地问。
      东方朔哀叹一声:“臣不过是前年兴建北宫时,小小地反对了一下。”
      “北宫?不至于吧,北宫的规模不大啊?”我摇头。北宫是在韩府旧址上扩建的,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去年扩建建章宫时,臣没忍住,又反对了一下。”
      东方朔将拇指和食指比在一起,作了一个“小”字。
      “东方大人,你是专拣虎须捋吗?”我狂笑不止,宣春表弟也咯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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