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名》白身

25、听潮阁

　　许是未曾料到这般结果，风无涯一挑眉，将谦谦公子的模样诠释得淋漓尽致，显示出几分讶异。

　　他将手虚按在剑柄上，收回一身铮铮剑意，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风无涯。”唇瓣轻启下，他淡淡吐出三个字，带着些许不经意的矜傲。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年轻气盛的对决，带着少年特有的张扬和狂傲，以及十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气，前来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

　　这点小打小闹，放在五岳这种前辈的眼里，那便是小猫挥爪般的可爱、无伤大雅。

　　他站在瞭望亭中，将山下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而后捋着胡须，低声而笑，深深皱纹下，给这笑靥平添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平和。

　　有较劲才是对的。

　　他太虚的弟子，就该是这种朝气蓬勃的模样。

　　若是他们十几岁的孩子，与他这一糟老头子般无欲无求、淡泊自持，那才是奇了怪了。

　　每个阶段，都要有每个阶段该有的心头。

　　正如五岳，见惯世事变幻，早该看淡名利，不与他人争高下。

　　然同阿蒙这般风华正茂的少年，就该不惧巉岩危石，不怕恶水穷山，要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苍茫大道，奔向万水千山处的灯火葳蕤。

　　“方朦。”阿蒙敛目，眉目间自有一番娴静气度，淡淡开口回道。

　　方朦？

　　风无涯心底反刍这名字，神色却带上些许不解。

　　任凭他反复思虑寻找，也寻不到任何一亲传弟子，能和这名字对上号。

　　他下意识地以为阿蒙随便找了个名字，出来搪塞自己，而后，自己又在心里摇头，立马否定了这无稽之谈。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眼前之人若是没傻到家，就不会拿着名字来骗自己。况且，她也没那理由。

　　心中虽有百般疑虑，风无涯仍是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告辞”后，便转身离开。只是心中打定主意，回去之后，要好好翻翻门内记载，究竟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号人物来。

　　见争端的主角早已散场，余下的弟子，也过足了戏瘾，满足地砸吧砸吧嘴，带着餍足的神情离开。

　　光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就足以成为半个月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阿蒙走出黑压压的人群后，却意外地发现，许瞿和玉临风二人，不知何事没了踪迹。

　　环顾一圈后，仍看不到他们二人，于是她便也作罢，自己抬步就走，不再等那二人。

　　她正好也趁此机会，好好游览一遍太虚。

　　只是初来此处，她只记得自己的洞府所在的山峰之处，其余的，几乎是一概不知。

　　不知便不知吧。

　　阿蒙半眯着眼，漫无目的地在山间踱步，追寻着阳光的步伐，看树影婆娑，听林海风涛。

　　许是心境使然，让她不自觉地挑了一条偏僻小路，一路上，同风尘人烟背道而驰，再不闻半丝喧哗烟火气息。

　　不拘一格，潇洒伫立在路径旁的树木，就如欹枕钗斜的美女肢体，顾盼之间，自有秋波流转。

　　她将金色的阳，剪成圆润斑驳的碎光，不需吩咐的，便在地上洒下一大把，与重重叠叠的绿，交相辉映。

　　风，枕在林木的肩头，半梦半睡间，偶然皱着鼻子，发出梦呓，而他，对此丝毫不自觉。

　　视线骤然在原木与金阳的接触处定格。

　　那是一座莫约有三四层的藏书阁。

　　门面没有多加修饰，甚至连装点在额角的匾上的字，也不过是随手一挥而就的几个狂草——听潮阁。

　　不过好在，还有灿金的碎阳，为它庄严地装点门面，将暗淡无光的纹路，涂抹成温暖的味道。

　　在这里，就连脚步声，也不经意地放轻，生怕扰了谁的清梦。

　　“吱嘎。”老旧的木板，像是常年未有人来访过，附着于其上的尘埃，在被推开的这一刻，也纷纷欢呼雀跃地奔向空中，折射出灼目的光，似是以此欢迎来访之客。

　　扑鼻而来的就是浓郁的墨香。

　　密密匝匝的书架，各自为营地占据一块地，而后，吃力地撑起几倍重于它的书籍。

　　放眼望去，皆是看不到尽头的书，给这破败老旧之地，凭添了几分神圣不可亵渎之感。

　　误闯此地的感觉，就像是半途加入了一场肃穆的朝圣，当最终到达圣地的那一刻，一切的举目四望，都可以看做是浮躁的亵渎，此刻，唯有敛目垂首默然，再在心中虔诚祷告。

　　好似只有如此，才能堪堪被认作一个信徒。

　　“唔。”声音虽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些许喑哑，然从其特有的甜腻和慵懒，仍可以判断出，这是个女子，准确的说，是个女孩。

　　没想到一语成谶，阿蒙来到此处，还真是扰了他人的好梦。

　　只是任凭她再如何寻找，看到的也只有一堆堆杂乱无序的书籍，不见一点儿人影。

　　让她几乎怀疑，先前的那一声呻吟，究竟是不是她的臆想。

　　阿蒙摸了摸鼻子，一下子不知是进是退。

　　此地虽好，但有了先前那一声在，总归在心底落下一疙瘩，但若就此离开，怎么看，都像是做贼心虚似的落荒而逃。

　　“请问……”她试探着开口问道，只是对着她的，只有沉默寡言的书册。

　　阿蒙这副样子，若是有外人来看，就像是得了癔症的疯言疯语。

　　“吵死了！”大清早的，这个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火气也丝毫不逊。

　　随后，就是放鞭炮似的天摇地动，数不清有多少书籍砸落，又有多少灰尘簌簌下落。

　　如小山般堆起的书中，赫然多出了一个黑黝黝的脑袋，看不清面孔。

　　这一连串的响动，让阿蒙有些措不及防，紧接着看到的脑袋，更让她不禁退后一步，汗毛乍立。

　　待进一步看去时，这才发现，对着她的，不过是个后脑勺。

　　一时间，阿蒙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她站定身子，面上又调整回波澜不惊的模样，好似从未有过先前的那些变故似的。

　　“喂！大清早的，谁让你这么早过来的！”声音的主人，以一种完完全全的娇蛮姿态，理直气壮地姣叱道。

　　阿蒙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双杏眼微微下拉，柳眉弯弯，最是那一身凝脂肌肤，宛若上好的牛乳浸泡在温意的暖阳中。

　　明明是一副柔弱的长相，偏偏安上了一点即燃的火爆脾性。

　　不过，所说这话，可不占什么理。

　　这听潮阁，按理说来，该是人人都可来的地方，如今是白日里，来到此地，自然是合理的，不存在什么该不该的说法。

　　可是眼前这人，显然是在气头上，人生气时，恰如一叶障目的书生，急急忙忙下，不闻去路是何，干脆一股脑儿地扑到牛角尖上去，不问什么对与错、是与非。

　　怒气让她只能看间浮于表面的泡沫。

　　更深的，她不想看，也不愿看。

　　这个时候，和她争论，辩驳，显然是没什么道理可讲得。还不如等过了气头，再做商量。

　　于是，阿蒙偏过头，轻弯了下唇角，而后自顾自地寻了个书架，翻看其上面的书来。

　　女孩愣了愣，而后又不自然地游离着眼神，像是和谁过不去似的，愤愤地拨开书堆，一脚一印地从中走出。动作大开大合间，总带着恨不得将这几页书踩成糊浆的恼意。

　　她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堆起来比她一人还高的书堆，将她那一身道袍压得皱皱巴巴，边角还微微翘起，连带着一头乌发，跟烂泥里扒出来的鸡窝似的，要多乱，有多乱。

　　她一面气哼哼地鼓起腮帮子，一面扒拉着那几根头发，等梳出点人样时，迷迷糊糊的起床气，也就渐渐退去了。

　　这个时候 ，脑子也不再如天色未明时，浓雾笼罩的山，触手时，皆是混沌沌、雾蒙蒙之态。

　　回想起方才那一场小闹剧，女孩白净的面皮开始泛红，一双眼睛四处乱瞟，独独不敢往阿蒙所在之处看去。

　　终于，她咬了咬腮帮子，嚅动着嘴唇，鼓起勇气，讷讷地嗫嚅道：“那个……”

　　阿蒙低头不闻，她本不过随意抽出一本书，未料到此书中所记载的术法，独辟蹊径，这一看，便使她心神投入，外界的种种声响，都被她过滤到脑后。

　　见她这副冷淡模样，定是心中有气，故意让自己下不了台阶，变着法地来折辱她。

　　只是女孩有错在先，尽管心底如此猜测阿蒙，却也不得不先低头服输。

　　“那个……”她攥着衣角，将本就皱巴的衣裳，揉得愈发不堪入目。

　　不语。

　　眼前这人，与她之间，就像是无形间，竖起了一堵高门石墙，将她与她间，划分得泾渭分明，好似两条平行的河，至死都无交汇之际。

　　这人……怎就那么讨厌！

　　自己不过多说她两句，用得着这样耿耿于怀吗？

　　柳明橙轻轻跺脚，心中犹愤愤，强压下的娇蛮之气，随着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视，一下子，都漫溢出来。

　　“喂！！我说你……”

　　“嗯？”

　　阿蒙侧身，看向这个暗自不平的女孩，有些讶然地反问。

　　那是一双清透的眼。

　　没有柳明橙所想的傲慢，浮躁和恶毒。

　　当她认真注视她时，先前积攒的闷闷之气，仿佛被大江卷去，被呼吸蚕食。

　　那时候，她先前的不虞，都变作了作茧自缚。

　　这是一个不同的人。

　　在万千门内的弟子中，独树一帜。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任凭柳明橙想破脑袋，也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她。

　　真要说起她给她的感觉，就好似天际不染纤尘的云，红尘纷繁，她虽行走于陌上，却不沾染任何颜色，保持着最初的本真和纯挚。

　　她理智、冷静，有飞蛾扑火的悲壮，亦有片叶不沾身的漠然。

　　她，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