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晚潮空渡芙蓉曲 ...
-
大概也是战乱之故,江水冷清得紧,白仲卿自顾自开了偏门,远远的瞧着空无一人的渡头。
本来是他想到些事情,执意要到这里来看一下,所以守楼的老人将旁边的一间偏房收拾好了,给他暂住几天,白仲卿安顿好时,已近薄暮,本想穿过湿湿的庭院去渡口看一看,可是想着那芙蓉楼的传说方才举步,无名的倦意就顺着内息扩散开来,一时兴味索然。
芙蓉楼的半片剪影就默默地碰到了他的视线,暮色里暗暗的剪影,再不似白天那样洒然如一位宽袍大袖的名士,有着随风激扬的衣袂一般的飞檐,而是顽执地指向天空,尽显落拓,可是似乎还全力企望着什么,高柱飞檐于是不再古雅风流,而是在久久的撑持,固守,直到晚风中仍然鼓荡的屋檐边缘已经成了利刃,而那指向空中未知之处的,竟是一角青锋,在夜里褪尽了一切雍容润硕,带着干枝铁骨似的固执,硬硬地如渡口的一块奇形怪状的顽石,撑持着这一角夜里的锋芒。
你不倦么……也许不过是等待着白天,可是无论朝夕,你还是你……你还是你。白仲卿本想说出来,可是梗住了。
有什么人忽然在门口一晃,白仲卿看去,见是守楼人,问道:“是前辈,有什么事情交待吗?”
那守楼人笑道:“白公子,这芙蓉楼虽没人住了,可是从前的规矩没有变——若是有无处住宿的渔人,是要收留的……这位我们这片的渔人,年纪大了不好宿在船上,天色又晚,只怕要借宿一晚。”
白仲卿见那渔父年纪颇大,且像是受了风寒时不时地咳嗽,忙过去搭把手,口中应承下来。
“前辈似乎受了风寒,小可那里有些薄酒,前辈可饮些暖暖身子么?”白仲卿见他咳嗽,道。
“也好——也好,老朽谢过公子。”老人接过他倒好的酒,道。饮过几杯,见白仲卿手里执着杯看他,便有些自嘲地道:“年纪大了,也不愿日日在江上打鱼,只是眼下便是有钱也难换来粮食,老头子若是不打渔,可哪里来的吃食,呵呵,喝酒多话,公子见笑了。”
白仲卿又倒了杯酒,道:“可算是烽火连三月了,可怜有这么多的流民穷苦,当真不易。”
“公子想是出身世家了,这样的战乱时世,莫不是新赴任的仕子么?”
白仲卿摇头微笑,道:“家里有些事情罢了,可是老人家多少是进过私塾的吧,言语当真不凡。”
老人闻言笑道:“不敢不敢,倘使公子要个人讲着芙蓉楼的典故诗词,老朽还是可以自荐的。”
那渔父似乎很是高兴,看了他一眼,白仲卿一手端杯,心里就是一动:那渔父的眼睛,弥漫着烟波浩淼,又像春景样的明朗,就像在江边的渡人,一边摇着橹,一边以古今笑谈的语气讲着些过河人的故事——大概是因为萧五叔吧,白仲卿对渔父似乎生出一种自然的感情,像崇敬……更像戒备,白仲卿谦然微笑着这样想道。
“那有劳了,只怕耽误了老人家打渔?”
“哈哈,到底是公子哥,可知明天不是打渔的日子啊。”
白仲卿这才释然,与他一起笑起来。
“……东晋王刺史,改润州西南楼为万岁楼,西北楼作芙蓉楼,还有人说叫千秋楼。”
白仲卿点头:“也是,自然该是‘千秋万岁’了,不知芙蓉一说何来?有人说跟王少伯的夫人有些干连?”
“这便不得而知了,草泽故事说庭院中种有朝夕不同色的木芙蓉,曾有王夫人的精灵出没……,鬼怪之事也无从考证。”
老人说着,见守楼人一推门,门楣窗棂的都没有很多尘土,想是他修葺得好,也颇为爱护,见白仲卿点头赞许,此时也顿感自豪。
“想必‘寒雨连江’的句子公子是知道的,可是这王昌龄芙蓉楼绝唱本有两首,公子可知道?”
白仲卿微微一笑,道:“有幸读过。‘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想来就是老人家说的西南西北楼了。”
白仲卿此语一出,竟无人回答,诧异之下抬头一看,老人正往墙上看着,他循着方向一看顿时立定。
老人看来,不过是怀古而已,而白仲卿,却不止如此。
墙上挂着一轴佳人图卷,那丽人当窗执着一支排箫,窗边是一片白雪朱砂的木芙蓉,她抚箫而笑,素袖拂落了几片花瓣,眼波流转,宛若活生,神采之间透着一股……怎么看都有些——熟悉的情态……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细看之下,那微微的风霜之色后面,明明就是———
川江上那个夜晚一瞬间被拉回面前……怎么会是她?可是那明明……可如此一枝一叶一颦一笑的相像根本不容错认:那一抹尾香,丝丝胭脂竟都承于此处!
“老人家,这画上,是王少伯的夫人么?”他忽然扭头问道。
“自然,如此丽色,就是楼封上个几十年也不显得黯淡。”
——所以她连夜色都能点亮……白仲卿心里想道……这么说,她真的是莫家的人了,她那对踏雪寻梅的双剑,竟真的是扬名山野三十六寨的独门兵器了?白仲卿站在堂中一动不动,眼前充斥着那夜的情境,原来她就是莫家寨子的主人,原来她的名字就叫“丛雪”,原来她就是蜀中的丛小姐。带头去截那镖的,原来是她。
那镖看来没有拿到,难道就因此让剑南节度使韦皋知道了?所以丛老爷子才对江南整个无动于衷——若是此时又连结江南,镖的事情一出,丛家的处境,就更不好说了,何况一手联姻,一手抢镖,却全不与缔盟的华衣堂商量,会是什么后果?
可是,分则两害。
他当日与白老爷子论说时,只说眼下得江南暗中佐助的泾原节度使舒王爷如今声势渐盛,便是江南攻下洛阳长安,得益的是他皇子李谊。
所以罗家得之失之,才显得如此重要。
白老爷子说的是:不必操之过急,一步一步来,再者五姓也不是随便做的。
白仲卿愕然,无话。五姓么?又有何分别?
“丛家呢?”
“公子说什么?,
白仲卿摇头,又看了看那画像,才转身走了。
晨间的古渡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唯江水拍岸和舟橹碰撞还提醒着这白雾之下是何等的波澜急流,白仲卿将老人扶上渔舟,道:“若是有些空闲,去看看前辈的族众,略尽绵薄也好。”
老人朗朗一笑,用嵩杆在岸上轻点,借力一撑,渔舟已划入雾中好远,雾底朦胧的几条微波指着船行的方向,将船推入画中。
“老头子不必公子挂心,况以东南才子之能,能尽的力自不止于此。”
他一惊,高声问道:“老人家知道晚辈来处,不知前辈高姓——”
“老头子不装风雅,润州曾老头。”
于是那声音已微,渔舟已渺,白仲卿枯立良久,忽然醍醐灌顶一般冲着那船的去向深深一拜:是曾开,曾开曾大人……这润州,可不就是他的故里,当年他遭权臣陷害几乎身死,如今竟已经泛舟江上,以为白发渔樵了……
可是,他凭什么认为这个晚辈可以……或者,他竟真的是那沧沧澹澹的水边渡人,要将自己从那不泅不逾的这岸渡到那一岸么——可是毕竟,不管在哪一岸,你仍是你自己。
白仲卿呆立良久,直到忽然觉得日光有些热了,才扭头去找船,此时渔船都已云集,所以渔歌也唱了起来,可是白仲卿细细听取,唱的却是些允称阳春白雪的句子,他于是想那歌声来处望了望,犹如对着什么人的脸一样,温温然地一笑。
……惟性所宅,真取不羁。
控物自富,与率为期。
筑室松下,脱帽看诗……
渔歌起落处,正顺流而下的是一艘客船,白仲卿遥遥地望着那艘船,待它近了,不及船主发问,他便低低道:“如此,便北上吧……。”
……但知旦暮,不辨何时。
倘然适意,岂必有为。
若其天放,如是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