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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雄黄油 ...

  •   北宋,明道年间,京东路淄州下河村。
      阔阔的天井。竹竿架爬满了藤儿,几个老丝瓜笨笨拙拙地挂着。
      豆花坐在青石板上,揪着绑头绳上的白镴球。王大娘给她梳头。
      “别揪了,忘了你祖婆骂?”王大娘拿梳子一戳。
      “你快着些儿,姐姐洗了酸枣来了。”豆花扭来扭去,又拿脚去推枣磨儿。劲大,倒了。
      “别动弹,就这一撮撮黄毛,小关针又插不住,真是难为人。你姐好头发,你这好。”王大娘咬着仨关针,说话一样利索。

      桂花端筛子来,叫豆花抓一把。
      桂花打小头发好,留好头,一梳就是双六鬟,左右各六,羡煞人。
      豆花不抓,一个一个地挑,专挑通红又干巴的。
      “干巴巴,没肉了。”
      豆花翻个白眼儿,一把填嘴里。
      姐姐扔给她个酸石榴,她再扔回去。
      “你稀罕酸!”
      豆花再翻个白眼。
      “你甭整天翻白眼儿,早晚翻成死鱼眼珠子,更丑。”
      豆花就不翻了,一心一意嚼酸枣。
      酸枣的酸里带着甜,怎么一样?

      三个小鬟儿匀匀和和,红布条子系过去,脑后垂下两对白镴球儿。
      “桂花,给你妹妹看看,这仨鬟儿好看不?”
      “比俺妈妈梳得紧凑。”
      “这丫头会说话。”王大娘笑了。

      豆花不管头发多少,不管红布条儿扎几根头发,一把一把吃酸枣儿。
      紫红的皮儿,个大肉厚,可总有一些有虫。
      豆花一个个细看,没洞没虫,好,一把塞进嘴里。
      一碗吃完,嘴里让枣核磨得肿起来。舌头一碰,疼。

      豆花疼得生气了,要把酸枣核扔到火里烧掉。
      王大娘一把夺下,“你又糟蹋东西。我睡不了觉,就吃它。”
      豆花咯咯笑。

      王大娘拿青石蛋儿,轻轻两下,核开了。扁扁一颗仁儿。放豆花手上。

      圆核,扁仁。
      “它咋不圆?”
      “它就爱这个样儿呗。就像你,你就爱长这个模样儿。”
      豆花才不爱长这个样。姐姐的模样,才好。长俊了,娘愿意搂在怀里。
      豆花吃了手里的酸枣仁儿,太小,小得叫豆花尝不出味道。闭上眼,睡不着。
      “骗人。”
      王大娘笑,“又不是老鼠药,吃了就蹬腿。没听说小小丫头吃这个。”
      姐俩蹲在檐下,头碰头推枣磨。

      一更天。
      妈妈给桂花梳头,松松辫起。解开裹脚带,一双小脚洗干净,拿干净的一圈圈缠上,俏生生粉红软底鞋穿上。鞋头绿的是桂花叶,黄的是点点小桂花。吹灯。娘俩一头睡。
      真好看。
      豆花闭上眼。
      她胡乱地想。
      想祖婆手上一对银镯儿。哪天她掉一只下来,就赶紧藏起来,谁都不告诉。
      想妈妈剥葵花籽儿,能往自己手里放一把。
      想爹爹能买回一抱橘子。橘子皮儿要放柜子里熏衣裳。
      想头发长多些。就这一小绺,睡觉倒是省劲,辫子都甭打。
      想的最多的,还是姐姐的模样。都是妈妈生的,一对眼,一个鼻,一张嘴,咋姐姐就好看。豆花想不通。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明儿想着问问王大娘,单眼皮能变成双的不。

      王大娘和气。她半辈子不如意,没等肚皮大,官人见了阎罗王。阿婆骂她扫帚星,骂她克死了男人,骂她绝户。王大娘耳朵渐渐就聋了。邻里说她装聋,后来看是真聋,非把嘴凑上耳朵眼,她才能听见。她声儿更大,把别人都当成了聋子。为啥那天就听见了豆花哭,别人想不通,她也迷糊,“做梦呢,刨地瓜,还断了。就听见哭,就醒了。”
      夜里睡不得整觉。阿婆叫她搬自己屋里,起夜时,把笤帚疙瘩往她身上一砸。她就整夜睡不着,婆婆不起夜的时候也睡不着。上庙里要了两包香灰睡前喝下。结果夜里要上三回茅房。改成白天喝。喝一口,道声观音菩萨,喝两口,道两声观音菩萨。一碗喝光。豆花说,“我听这些遍都烦了。菩萨都跑了。”
      “真管用。有回我还梦见菩萨。”
      “菩萨说啥啦?”豆花祖婆当了真。
      “菩萨不说话。就冲我笑。”
      豆花祖婆笑。豆花也笑。

      酸枣要到后山摘。山前的,都叫下地的摘干净了。
      一个硕大的酸枣,大得都不像酸枣了。个大的,等着干了,肉就厚,甜味足。挑在枝头上。
      豆花够不到。王大娘身量也不行。
      豆花倔。
      寻根带杈的干枝,好歹把枣树枝子弯下来。豆花一把攥住,生怕枝子弹回去。手心一阵疼,钻心。
      哎呀一声叫,一个扫家毛被她攥烂糊了。
      后来王大娘直咕囔,“手心没毛,不该疼啊。”
      豆花呲牙咧嘴,不哭不喊,泪珠子扑啦啦掉下来。
      王大娘找棵蚂蚱菜,砸成浆糊,糊在豆花手上,“保准下山就好。”

      可还疼。
      这一把攥得太瓷实。毒毛扎进去了。
      不敢碰。揪揪地死疼。疼得豆花想拿块青石把手砸烂。
      “要冬上就好了,拿块冰捂上。”
      豆花疼得忘了翻白眼儿。可不冬上就好了,冬上哪来扫家毛。
      “熬过两天就好。”豆花祖婆说,“我上地这手上叫扫了一大片,过一天就好。”

      豆花娘摆好桌子,说:“吃饭吧。”
      豆花吃不下。使劲攥着左手腕子,不能松。松开了,手心更疼。
      石榴找块布子,给她系上。
      “使劲,再使劲。”豆花哭着喊。最好把这只手勒下来。

      王大娘想起来。后街上常大贵家媳妇像是配过啥雄黄油,能治虫咬。
      常大贵早些年挂个褡裢,在外经商,都知道是贩私盐。从外头带回这个媳妇。矮塌塌的鼻儿,一张脸像个大柿饼,挂不住人家有张会唱的嘴。大老婆说屋窄。在下河村使了五两三钱银子买了个住处。一进三间,前后院落,和王大娘后门对后门。村里人都称她常二。找了个年纪大的寡婶陪住。过了两年,寡婶死了,常二还住这儿。常大贵农闲来住住,送几袋粮食。

      悄悄打开栅栏门。
      常二正在天井旁打袼褙。看豆花疼得两眼泪汪汪,井里提上水,叫豆花凉手。进屋开柜子,倒药面子。
      “啥?冰糖沫子?”
      “你闻闻。”常二递过手。
      “香。”
      “冰片啊。”
      “头回见。这模样?像盐巴。”
      “又不是好的。当年在院里头,拿冰片掺米里可香。那冰片才叫冰片,花朵儿一样。在这旮旯,上哪买来。”
      拿小瓷罐,揭开油纸,拿茶匙子舀了,滴在手心里,和冰片和匀了。从笸箩里翻了一角碎布,蘸好药油,抹在豆花手心里。
      “找这麻烦,手指头抹得多匀和。又费这一角布。”
      常二撇嘴,“就你。不把孩子疼死。”
      “偏你知道。俺们粗粗拉拉,哪里跟得上你。”王大娘顶上一句,常二也不恼。

      黄灿灿一层油。豆花举起手。金子一样的手,在落日的余晖里,要化了。冰冰凉凉,疼得轻了。
      打这起,一到早上,豆花就跑常二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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