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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台风天,停课,停工,停运。

      三停的日子里,没有什么事可做。打算睡到对时的人却也被风拍打着窗户吵醒。杂乱的网线拧成好几束,像紫禁城内乌鸦蹦跳着的枝桠,在窗子外面摇晃摇晃着,等待某个民主人士驱逐那群鸦雀,整顿一番。

      伟明醒来时,外面已没有了风声。推开窗子,外面的气流平静得分不清是气旋已过,还是这里恰好在风眼的位置,不过酝酿着下一刻的黑云压城风雨大作。街上早已人影寥寥,天文台发出的八号风球信号还是抵不过政府的强制力。毕竟搵食艰难。

      伟明还是下了楼。屋邨旁边的茶餐厅把铁闸拉得紧紧的,峥嵘的铁链捆在玻璃门的手柄上,反射着冰冷而黯淡的光芒。而难得寻得一间夹在药店金铺中的早餐店,也只有咸煎饼、蛋挞和几杯豆浆。

      抓拿着一个咸煎饼,伟明也不矜持地就在路上吃了,反正路上没几个人,也不存在得体不得体了。往时西装革履匆匆走过的地方,总要挺胸抬头阔步向前走;如今只是踢着拖鞋就能慢悠悠地任我行。回去时,走在往日那条覆盖着扬尘的旧街上的天桥上,竟发现那条一直处在工程中的街不知在哪天起竟已经竣工,顺便把这条某某街升呢作某某道。

      某某道上没有了过去歌手唱着的金箔红纸的旧玩意儿,只有门面精致统一的连锁店和步行街的模样。还未剪彩的道上建了个小小的舞台,正对着那条天桥。舞台上有个人抱着吉他,调整着麦stand,拨弄着琴弦。

      伟明看着台上的那人不禁停下了脚步,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也一样有那样的一个人,抱着吉他,在自己面前唱着这首歌,也是相似地咬不准字,拖沓着懒音——

      “游客是你风景是我,无法避免令你经‘个’……”

      “停停停,係‘过’唔係‘个’,将个辅音发清楚。”伟明打断了男生的歌,挑剔出他发音的不完美。

      宿舍早已熄灯,二人间里的一盏小台灯静静地燃烧着光线,勾引着吉他的音符和旋律。男生的眼睛闪亮着光,露出只有一边的小虎牙。“求其啦,你知道係嗰个字咪得咯。”他的牙不齐,可是在伟明眼里,已是惊艳。

      “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种太阳……”牙不齐拨动着琴弦,欢快地唱着。伟明看着,也不禁跟他一起笑了。

      “熄灯啦仲弹琴唱歌。”宿管大妈拍门了,两个人连忙闭上嘴。牙不齐伸出手,在伟明的头上揉了一把。

      伟明看着天桥下的那个人,距离不远,不过是刚好能听到他在唱歌。台下的人手指拨弄着琴弦,一个人唱着歌,发音很准,一口清晰的咬字。

      不是他。台下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外面的天依旧昏沉。台风天的灰蒙笼罩了整个城市。从天桥上俯视,只有交通灯的鲜红和嘀嘀声挣脱了这单寡的声色。绑在扶栏上的横幅扭缠成蛋散,隐约中可以看见“土地”“霸权”“家园”字眼的边边角角,撞击着扶栏,像是要叫嚣的议员们被塞住了嘴,满腹牢骚倾泻不出,在肚子里闷响。

      嘉豪在台上调试着吉他。难得的一场放假,得以名正言顺地占领着半条街,怎么不尽兴点?随手弹了几首曲子后,不禁瞥到不远处天桥上的的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那里许久,茕茕孤影。不知为何,竟然弹起了一首尘封起来的曲子。

      “游客是你风景是我,无法避免让你经过……”

      嘉豪的咬字很准,很地道的港腔,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嘉豪唱得不是很大声,只是刚好能够传到面前天桥上的男人处。

      有多久没碰过这首歌呢?嘉豪算不清。撕了琴谱,他却没删手机里的音乐。他不知道戴着耳机睡觉时,有没有那么几次随机播放到这首歌,在不知不觉间刺激着他的大脑。

      “你可唔可以唔好次次都撇低我喺后面啊。”

      “你等我一阵使死?”

      嘉豪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男生会跟自己说出这句话,当然,只是想。男生从来只会在自己身后跟着,腿短的同学走不快。他一直跟在自己后面,被人流挤到队伍最后,被落在黑暗的楼道里摸索着。

      可小短腿从没有这样子跟他说过。他只是会跟在自己后面,等到追上自己的时候,小短腿就会从后边抱住嘉豪,把头顶在他肩胛骨中间,叫着自己的名字。

      “嘉豪,嘉豪,哈哈哈……”小短腿会这样喊他,把他的名字唱成不成调的小调,每次都不一样。

      嘉豪知道小短腿喜欢男生,他也知道小短腿不喜欢自己。

      正好,嘉豪自己也不喜欢男生。

      他只是记得那天,小短腿给死党饯行回来后,自己一个人窝在被子里,把自己闷着不说话。嘉豪掀开他的被子,发现蜷成一只明虾的小短腿,眼眶泛着红。“你怎么了?”嘉豪问他。

      “她又走埋,”小短腿额头蹭了蹭被子:“呢座城就冇人嘞。”

      嘉豪不知怎么回答,便站起来,拿了把吉他:“我弹琴畀你听嘞。”

      “为何男孩都这副德性,没法忍受欲望停定……”

      嘉豪只是记得,小短腿跟自己说过,很喜欢这首歌,还常常拿出某个人的录音翻出来听。嘉豪自己也听过,那个人的翻唱跟原唱之间总有一种相似的感觉,快要以假乱真。走在路上,小短腿偶尔能够遇上那个男生,他们便展开一次猫与鼠的追逐游戏,堪称智障与弱智的碰撞。

      最终小短腿还是没有和那位男生在一起,哪怕小短腿幻想过很多次。小短腿参加了骄傲月的游行,从金钟到中环。在那里他遇见了那个男生,骑着铁马的男生一脸错愕地看着他,然后落荒而逃。小短腿回来后,撕掉了所有他拜托嘉豪写的乐谱,一叠一叠撕裂成白粉蝶一样在房间里飞扬,盖在那个精致的礼物盒上,落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到底有多久没有想起过他?伟明不知道。他只是知道,总是会在偶然间,从别人嘴里听到他在旅游,在蒙马特看马戏,去了冰岛某个小镇假装避世高人,又或者是坐火车直到尾站马德里。而自己所有的,只是成为过去时的电话号码和邮箱,以及那早就停用了的MSN。

      “阿Ming,我的业主又要加租了。”牙不齐坐在伟明的沙发上,擦着他的那把吉他:“你可以收留我吗,我会交租的!”牙不齐咧着嘴瞪大眼睛地笑着。

      “好好好,住住住,”伟明推开了牙不齐蹭在自己肩上的头,递过了一盒蛋黄酥打发他:“行开行开,我要睇书。”牙不齐接过了,张嘴就吃进去了半个:“伟明你嘅手势真係好。”伟明稍稍瞥过他,只见他吃得不停,便转过眼去继续看他的书,只是嘴角抿着翘着,相必也不一定看得进去。

      再抬起眼时,盒中的蛋黄酥早已被清扫光。“过分!你等我一下会死啊,”伟明拍上书:“吃咁快,唔留畀我嘎?”

      牙不齐举起手,手中是一块完整的蛋黄。把它塞进伟明嘴里,牙不齐笑弯了眼:“梗有啦,净识吃。为何男孩都这幅德性,没发忍受欲望停定……”牙不齐唱了起来。

      伟明含着蛋黄笑了起来,孰知那被炉子烤过的蛋黄太过酥松,竟有小块小粒碎屑掉进了喉咙,粘在粘膜上,呛住了:“咳咳,咳咳……”

      一阵惊乍,伟明从梦中醒来。窗外风吹一声一声地击打着窗户,敲打着神经。逐渐清醒过来,伟明鼻息间却是一股陌生的沐浴露味道,室内空调吹出暖气,给那媚俗的便捷沐浴露味道闷上几回。伟明看了看窗外,也并非台风大作。此时不过大年初二的春寒料峭,寒风逼人。

      身上光裸的,只着底衣。伟明看看身边的人,似有点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重整过记忆的断片之后,才想起来,他是自己偶然遇到的一个男生,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弹着吉他。一切也便正如昨日听着嘉豪弹着琴所唱的那样:

      “为何男孩都这幅德性,没法忍受欲望停定……”

      穿戴整齐后,伟明走出了房间,“嗒”地一声,小心地关上了门。

      外面很冷。天文台说,今年是50年来最冷的一年。寒潮从北方席卷而来,让人措手不及而又无法拒绝,洪水猛兽般吞噬一切。那灰白却发亮的天空中竟飘落了星星点点的雪花。伟明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雪花的冰晶如空中落下的盐粒砂糖一般,不久又消融在手心。

      伟明拉紧了衣服,漫游在大街上。大年初二,本是难得的假日,反倒没有地方可以去。沿街向前走了数十步,却发现前路被封锁了,围起了半条路。应是最繁忙的路段竟在警戒线之内空无一人,路牌被拆倒、砖头在水泥地上被撬起、散落满地,地上零星地滞留几片几滴的暗红痕迹。

      “一串鱼蛋引起的暴动……”“……警察……同小贩提前开年……”伟明向旁边书摊上的报纸瞥了一眼,不同的报纸一摞一摞的还没有完全整理成独立的一份份。书摊的阿婶手脚麻利地收整着,用余光见到穿得一身懒散的伟明杵在旁边盯着自己的报纸,不耐地说:“哥仔,你得闲我唔得闲呀,不如你嚟做啊!”

      伟明一边赔笑一边走开了。走着走着转入了另一条路,路人在这个时候渐渐又多了起来。伟明在人流中游荡着,有点像香港鬼古里的鬼魂,隐匿在人群中,是人,又非人。

      伟明从弥敦道绕了出来,沿着公路走着走着,走到佐敦道,绕过了那个挤满游客的永安百货和裕华国货。一群身上带着新鲜的江水和海水气味的游客走过,伟明便随着他们向北走,经过几座天桥,上面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那群在空调房里的议员在咆哮。

      伟明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走过了旺角街市,在人来人往中挤到了亚皆老道,兜兜转转突然又回到了弥敦道,又走过几个路口,在红绿灯的滴答声中走走停停。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哪个地方时,却发现自己绕了个圈走到了西洋菜南街,趁着明亮耀眼的路灯在人潮中走走停停,手里还拿着一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滚水蛋。

      “阿Ming,係你吗,阿Ming?”一声叫唤从身后传来。伟明的记忆被这声音叫醒,过去像潮水一般涌上来。是那个,发音不标准、牙齿长不齐的人。

      牙不齐走了上来,手臂从脖子后边绕过,揽住了他。伟明转过身,盯着牙不齐的眼睛。

      被伟明盯着,牙不齐心里忽觉一阵悸动,他看见在黑暗的夜色中伟明平凡的眼睛中反射着光,倒映着自己的模样,在人潮拥挤中,只他一个。

      他突然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忘了跟他打一声重逢的招呼、忘了解释自己多年的不辞而别,只是依从着欲望吻了上去,在伟明的双唇上占据了领地。伟明回应了他,出乎意料又在预料之中。两人在人潮中加重了这个吻,愈发用力,愈发执着。牙不齐感受到了伟明右侧那被顶起的犬齿,还有喝过滚水蛋后口腔中残留的甜味。

      两人渐渐冷静下来了。伟明松开了反抱住对方的手,声音平稳地说:“不过是做梦而已。”牙不齐看着伟明带着微笑后退几步,转过身走开了,两个人之间的空位被人群一点点地填上,一时间,他只怀疑真如刚才所听到那般,只是梦。

      伟明在前面走着,旺角的人群把不高的他淹没了。缝隙间,牙不齐似只看得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后退,后退。

      “家明,再见嘞。”他似乎听到伟明说话。

      家明突然睁开眼,坐了起来。风拍打着窗户,电线在风中摇曳着,撞击出“啪啪啪”的声音。天空是昏暗阴沉的,似要风雨大作。听着风雨声,清醒一点之后,眼里的东西都是自己熟悉的事物,深棕色的地毯,黑色深蓝色条纹被子,还有枕边那位熟悉的人。

      家明呼出一口气,重新倒了下来。他伸出手揽住那人的肩背,彼此的额头相互抵住。家明微睁着眼睛,端详着眼前人熟睡的样子。就在家明最终不堪慵懒的闲适睡了下去时,那人在睡梦中微微挣扎了一下,一口标准的港腔喃喃道:“阿Ming,伟明……”

      四百呎的空间因为这阴沉的天色而不太亮堂,只有一部电视在无声地亮着,蓝光稍稍照亮了这个没有多少隔断的空间。电视里,在一角悬着八号西北烈风或暴风信号的荧屏上播放着翻煲的《金枝欲孽贰》,恰好是大结局那一篇,如妃在谣言和真实中接连梦醒,惶恐地无奈地望着。被红墙围隔住的视线里,只有寂寞与欲望在涌动翻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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