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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的观察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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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现象:
很多事情的改变,都是悄无痕迹的。
你甚至找不到一个坐标,回忆起它究竟是从什么时刻开始变化。
我也是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我甚至可以养宠物。
爸爸带我去宠物市场,挑了一只橘黄色的小猫。它那么小,比一只手套大不了多少,我喜爱它的小爪子和冰凉的鼻头,柔软的黄毛和细细的叫声,让人心里发痒。
爸爸允许我抱着它回家。我一路上都和它脸贴脸。
回家后,妈妈用纸板和毛毯,为小猫搭了一个小小的窝房。搭完后,妈妈蹲在地上,用毛笔在猫窝的正面入口上写两个漂亮的正楷大字:“猫寓”。
然而小猫并不给她面子。
小猫猫靠近纸板猫窝时,第一件事居然是磨爪子,将纸板抓出许多破洞;这小畜狸子不珍惜劳动成果的行为让妈妈大怒,她佯装要敲打小猫,几番吓唬它;结果猫儿再也不敢再靠近这个小窝。
于是,这间漂亮的“猫寓”,常年摆在墙角,成为工艺品。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幸福得无法安心入睡。
因为害怕妈妈说“养猫影响学习”这样的话,平时我努力装作并不爱猫。即使猫儿过来蹭裤腿,我也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去抚摸它。
但每每入夜,躺在床上,知道那个橘黄色毛茸茸的小身影就在阳台徘徊,知道这个活生生的小伙伴就在我生活中的不远处,我总是觉得心里很痒,仿佛那些柔软的小黄毛还在蹭着心口。
那段日子,我总会醒来得很早。一醒来就睡意全无,心情无比兴奋。
天色总是还没亮,空气微凉,家里静悄悄。我光着脚轻轻跑到凉台上。
世界还没醒过来,而我的小猫已经在阳台上认出了我。
它不懂我想瞒着妈妈的忐忑心情,总是放肆地撒娇叫起来,并跳进我怀中,让我尽情抱它一小会儿。
……
今天早上醒来时,我的心情又是如此。
睁开眼睛,闹钟还没响。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熹微的晨光中匆匆点燃一根香烟。
屏住呼吸等待片刻。浓烟以惊人的量迅速在小小的卧室里扩散开。
阿星果然出现了。
他那烟雾组成的脸上,居然睡眼惺忪。
“早上好……小熊。”
“很好,阿星。早上好!”
尽管阿星已经多次出现在我面前,但我依然心中充满了惊喜。
我心情愉快地伸出手,去搅弄阿星的心口。那一处烟雾乱散,阿星慌里慌张躲开,捂着心,好像很痒的样子。
我将香烟夹在青蛙别针上,开始从书包里掏出手账,继续写《阿星秘密观察报告》:
姓名:阿星。
物种:烟鬼?幽灵?
成因:不明。
召唤条件:点燃一根LUCKY STRIKE香烟。
出现时间:香烟燃起出现,燃烬为止。如无延长时效,也不抽烟加速燃烧的话,大约5分钟。
试验01:如果同一支烟,点燃又掐灭,再点燃。阿星会反复出现吗?
结果报告:会反复出现。
试验02:其他人能看见阿星吗?
结果报告:不能。其他人只能看见普通的烟雾。
原因:不明。
实验备注:在楼下做实验时,被小卖部的老婆婆看见我点烟,叫嚣要跟妈妈告状,麻烦。
试验03:点燃其他品牌的香烟能召唤阿星吗?
结果报告:不能。只有点燃LUCKY STRIKE时,阿星才会出现。
原因:不明。
实验备注:居然陆续买了十几包不同牌子的烟啊,什么时候才抽的完呢?叹气。
试验04:阿星的出现,需要特殊时间段+特殊的场所(露天/室内/无风)吗?
结果报告:不需要。阿星随时都会出现。即使在刮风的户外能会出现。
实验备注:蛤蛤蛤,在小卖部暖空调机前,阿星差点被吹得魂飞魄散,好好笑!
观察:阿星有什么特长吗?有什么法术吗?
结论:阿星屁用没有。什么都不会。但阿星他——
……
闹钟响了。时针指向7点。早晨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我停下笔记,打开窗户让气味散尽,并在迎面吹来的冷空气里飞快将桌面上的书本,文具收到书包里。
“小熊,你在做什么?”阿星飘在我身边,如同苍蝇一般搓着手,小心地问道。
“从今天起寒期结束啦。要开始回学校上早自习——”我用力拉起书包拉链。“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学校?”
“嗯嗯,好的呀!”
阿星似乎很高兴,拼命点头。我将那包只剩下一半的LUCKY STRIKE扔进书包里。
……
新的学期平平无奇地开始。
于我而言,开学仪式,不过是提交厚厚的寒假作业和试卷。——想到陪伴我一个寒假的作业就这样被收走,上面写的作文,做的习题都将与我永别,我甚至小小伤感了一下。
然后便是领取更厚的新书,更多的空白本子以及更多的试卷。一大摞书用绳子绑好后,单手根本拎不动。
下课后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个寒假未见,他们有大把的谈资要互相倾吐。有人在沟通明星新闻,有人在说假日去国外旅游的故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我,至少今天也算有事可做:
我可以在厚厚一沓空白本子上,一个接一个,一笔一划,书写自己的名字。
王梦熊。王梦熊。王梦熊。
……
我并不想把这种状态贴上“孤单”的标签。我更愿意理解为一种“平静”。
只是这种“平静”在放学后,居然被打破了。
我遇见了今天第一群想跟我交流的人。
我留下来做值日,离开校门时,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很晚,迎面见到几个在校门口流荡的高年级学长——不,从他们的衣着上看不出来自哪个年级;如果从气质上来说,我甚至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学生。
正在思考“身为学生头发为何留那么长”这种毫无营养的问题时,身体已经被他们逼到附近小巷的墙角。
“过来。小崽儿。打开你的书包——”
我抱着书包,假装自己是一尊雕像。
我不敢反抗,却也不想配合他们。所有血液都在往心脏聚集,咬紧牙关,能感觉到骨骼深处的战栗。
我很害怕。
我能猜到自己被威胁时最可怕的后果,或被揍被羞辱时的疼痛;但那无从选择,只需被迫接受。
但我真正害怕的是,如果我因为害怕,而忍不住对这些人发出求饶谄媚的笑容。
只要一个软弱的笑容,我就会恨自己。恨到想杀死自己一万次。
……
看到我毫无动静,他们烦躁起来:
“卧槽。你是傻子还是猪?听不懂话吗——”
其中一个急性子甚至将我的书包抢了过去,当他从书包里翻出好几包烟时,这些不良少年立刻爆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这家伙太夸张了啊!……这么多烟!哈哈!准备开小卖部吗?”
真的那么好笑吗?
此时此刻,完全没有真实感。这些少年都像在出演《演员的诞生》,他们那种关于“痞气”和“社会”的浮夸演技,连刘烨都会看不下去。
不过,他们顺利地从我的书包中发现钱包,并拿走其中所有饭费。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没有太为难我,或许因为我并没有反抗的缘故;他们开始不慌不忙地当着我的面开始抽烟,选用不同的品牌吞云吐雾。某人抽到LUCKY STRIKE时,因为味道过于强烈而皱眉起来,嘟囔着“味道真奇怪”之类的话。
为首那个男生上唇留着一圈难看的毛绒绒青胡子。他也掏出一根LUCKY STRIKE,命令我为他点燃。
如果我趁机用打火机点燃他的胡子,然后转身逃跑,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然而最终我还是让火苗温顺地瞄准香烟。
啪。
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的浓烟熊熊升起。阿星出现在空气里,并且很快看清周遭的一切。他愕然的回头,怔怔地望着我。——
为什么眼睛睁得这么大、看着我?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你皱起了眉头?
是觉得我很软弱吗?阿星。
……
我不知道在阿星眼中看见的我,究竟有多狼狈。
但是阿星的表情非常难过。他渐渐缩成小小的一团。紧紧捂着嘴,他难过得几乎不敢抬头看我——
我很让你丢脸吧?
还想遇见这样的我吗?阿星。
我知道自己正在被高年级的小混混打劫,这个过程将会又漫长又羞辱。会比一根烟的时间更长。
在这个时间,离校的同学已经不多了。偶尔从我们身边走过一个人,下意识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这个人,是我的同班同学。
但他只是精神紧张地匆匆离开,假装没有看见我。或许在暗暗庆幸被劫持的不是他吧——
“喂!你这个小子,脑子是不是不好?”
小混混捏住了我的衣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走神?”
啊。连被打劫也不能专心,我的社会角色适应能力大概真的很差劲吧?
在如此紧张的时空里,我只知道一件事:
阿星在看着我。
阿星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无力地发着抖:
*小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但是很快,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好!来吧!”
那是我大叫了一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由我控制。我只知道自己猛地从那个不良少年手中抢过LUCKY STRIKE的香烟,并且跳起来,抬脚踢在他们小腿的迎面骨。
场面完全混乱了。
有人疼得蹲下来,又有人伸手扯向我的衣领,但被我躲开了。那个人一把抓住了我的头发,像牵住一丛缰绳。心脏在这一瞬间喷涌出了所有的能量,我转身奋力奔跑,于是立刻感觉到那一把头发生生从头皮上被根根扯脱的滋味。
那种锐疼令人难忘。
我大喊起来,冲出小巷,抱着书包飞快地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背后有凌乱的足音。
阿星在我耳边着急地指挥方向,乱叫大喊:
“往左,往右——快跳上那辆公交车。”
公交车?
我看见路边一辆犰狳般的公交车,发出生锈的喷气声,吱吱嘎嘎敞开车门,露出空间——
“啊啊啊啊——等死,死国可乎!”
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呐喊。当我几乎用生命挤上公交车,车门慢吞吞关闭,汽车开始摇摇晃晃行走,一切声音画面才恢复原状。
那些不良少年没有追来。
我大口喘气,耳鸣不已。公交车里好多成年人愕然看过来。他们只是平静地下班回家,不知道我刚刚从少年强盗的训练场逃脱。
阿星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低头,看见自己手里只有一截烧剩的烟蒂。
……
终于回到家里时,妈妈已经去上夜班了。
桌面上放着冷掉的萝卜汤和辣椒炒肉,凉了的辣椒炒肉是黑色的。萝卜汤的表面浮着白色的油块。让人完全没有食欲。
将盘子送进微波炉后,我站在料理台边点燃一根烟。——为了召唤出阿星。
阿星出来时,依然惊惶地左顾右盼,仿佛生怕那些恶徒会追上门来。
我继续拿出手账写观察笔记:
……
#更新
试验05:阿星能被其他人召唤吗?
结果报告:好像只有我亲手点燃香烟才会招来他。但即使被点燃的香烟不在我手上,阿星依然会保持现身的状态。
……
我埋头记录着,阿星漂浮在我周围,几次想跟我插话,又怕打扰我。
“别怕,我没事儿啊。”
我一边安慰他,一边继续记录,一边下意识捋自己的头发,——片刻,手指上缠绕出许多被人扯断的发丝。头皮也肿了起来。
阿星似乎很心疼,要来抚摸我的脸,然而他的手指穿透了我的脸庞,没有任何触觉。
我只能闻见淡淡的烟火味。
“疼吗?”阿星小心翼翼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那些人是谁?他们还会再找你麻烦吗?需要告诉你妈妈或者老师吗……”
傻瓜。
“阿星。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抽烟吗?”
我放下笔,抬起头望天花板,听见脖子咔咔作响。
“为什么?”
“因为大人说,抽烟时能大脑一片空白,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到脑后——
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我很想那样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的说话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阿星却在我身边,那么认真地听。
“人生好沉重啊。如果可以不停地忘记一切,什么都不去思考,大概会轻松很多吧。”
作为一个青春期少年说出【人生】这样的台词,在大人的世界看来,或许是非常可笑且幼稚的事情。但很多时候我却总觉得,其实成年人的世界比较轻松幸福。
成年人在彼岸羡慕少年的无忧无虑,少年在悬崖这一端羡慕成年人的自由自主。或许人类所艳羡的事物其实根本不存在,完全都是虚无的谎言吧!
“小熊……”阿星烟雾形成的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努力发出愉快的声音。“你听我说。”
“你说。”
我有点好奇。作为幽灵,经历过生死的物种,会给我怎样的智慧的启迪呢?
阿星认真地注视着我:
“不如……你先吃饱饭呀。”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句超出我理解范围的安慰句。成功让我大脑一片空白。
叮!微波炉响了。
“你瞧你瞧!吃饭吧快吃饭吧!”
阿星丢开我,高兴地围着微波炉开始打转。他甚至唱起了歌!好像身为幽灵的他依然能感受到饥饿和美食一样。
真的那么值得开心吗?
阿星忙得像个老妈子。虽然他烟雾的手指拉不开微波炉的门,也触碰不到桌案上的盘碗,但这不影响他的积极。他蹿得满屋子都是烟。
仿佛他整个人生都在等待这顿被微波炉热好的晚餐。
“阿星……”
目睹着阿星这假装开心,顾左右言其他,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并非是在搞笑。
“阿星……”
其实是一种逃避吧?
就像我不知如何面对其他人一样,阿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只好假装还有别的事情值得去做。甚至假装做了别的事情,就能解决过去的伤痛和无助。
不知所措的阿星,与不知所错的我,就像两个傻瓜。果然谁也超人,无法解救对方。
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放松下来。
放松后的身体,疲惫感如温泉一样涌出,居然——
真的有一点饿了。
“是啊,是啊。吃饱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摇头苦笑,学着阿星的语气说话。
我将饭菜端上餐桌,阿星趴在桌边,脸上露出夸张的羡慕,仿佛我要吃下去的是辋川图小样,顶配烧尾宴。
“吃吧,吃吧。汤泡饭也很好吃的。晚饭一定要好好吃呀。”
阿星碎碎念。烟雾般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
我一边喝汤,一边在餐桌前继续修改观察报告。
观察:阿星有什么特长吗?有什么法术吗?
结论:阿星屁用没有。什么都不会。但是阿星他——是一个超傻,超善良的,我的好朋友。
实验备注:不要再带烟去学校了。以后,我想和阿星在家里静静地待着。
我在最后这行字上,用红色的原子笔重重画上标注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