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岚嫁衣》有之

2、完了。

　　“苗疆粗鄙之地，没想到竟有如此少女。”
　　回应他的，是一记实打实的闷拳，砸在脸上生疼，不过他向来皮实，也不肯认错，反而凑上去打趣好友。“这就是你的小媳妇儿？”
　　对方白了他一眼，又冷冰冰转过头去，妥帖细致的收好画像。
　　这是那持画男子自己所作的，为了借了他笔墨纸砚，还答应了换他一天夜班，花了一个轮休日画出来的。每天除了练剑砍人，就是读那些盒子里的书信和盯着这画看。
　　他得承认，的确好看，画技不错，画中人也不错。小模小样笑起来，贼勾人。
　　只不过这是好兄弟的女人，更标志的美人也不是没有见过，样子在心里面溜了一圈，就忘到后脑勺去了。
　　那时候他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能为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姑娘，整天抓耳挠腮的。
　　大概都是报应吧。他想。
　　谁让你手贱，动人家遗物了？
　　他与男子确实是好友，只不过这好友，论生死之交算得上，论酒肉朋友，也算得上。二人从战场上厮杀回来，能将后背交付对方，但生活里，这个男人，又同不开窍的木头一样，除了喝酒吃肉，哪里都聊不到一块去。
　　可不就是酒肉朋友么。
　　但是谁会将遗物交于酒肉朋友呢？
　　他拎起对方的包裹，扯了扯嘴角，怕不是早就看出我富贵逼人，和你们这群一穷二白的新兵蛋子不一样？
　　让我将东西送回去？让我给他女人带句话？行吧。我这条命好歹比较值钱，不报恩也说不过去。
　　仗早就打完了，只不过回来太过放松，中了个埋伏，那把剑挨过来的时候，他正沐浴在杀人的兴奋中，没反应过来，哈！不是想磋磨我么？没想到我这种人也能混出来吧？他太兴奋了……等所有人倒下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可以将后背托付的男人，早就遍体鳞伤了。
　　“你不想活了？”因为自己而造成队友的死伤，即使是他也难以接受。
　　“你是大官吧？”男人眼神清明，除了手里血还在往外冒，声音嘶哑点，仿佛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你是因为这个才救我的？”
　　男人摇摇头，这个动作扯住了伤口，脸上皱着眉，“你要是死了，我不可能活着回去。你得活着。”
　　“你可以逃，只要我死了，大家都会当你死了。”
　　“我不想让她失望。”男人笑起来，腻得像是一块化了的方糖，“她可不喜欢坏人。”
　　“……说吧，你的条件。”再听不出来他就白在人精里混二十年了。看着男人心机满满的样子，又不放心的补充一句，“别太过分啊。”

　　“我要你帮我把盒子给她。告诉她我死了。杀了很多坏人，她没喜欢错人。可以忘记我了，去喜欢别人吧。”
　　“你认识的人多，帮我看一下，重新给她找一个，要能干的，长得要好看，要说话温柔好听。最主要的是，不可以欺负她。”
　　“她养了只小狼，那崽子天天吃肉，她又不会捉。只能用钱买。盒子里面的首饰，全部换成钱，钱有用。”
　　“给她道个歉，说她男人不讲信用，连答应她的话都做不到。下辈子就别遇上我这么个王八蛋了。”
　　“用这些换我救你一命，不过分吧？”

　　他听着男人一点一点嘱咐自己，要好好照顾那个远方的小姑娘。
　　然后说着说着，男人的声音就没有了。
　　死了。
　　大概话还没有说完。他猜，脸上还一副情圣的样子。真是……
　　他本来想嘲讽一句，又莫名说不出口。
　　算了吧，他想，这次就做件好事，也不能枉费人家一番舍生救人的好心机。
　　将男人葬在埋伏地点，选了个平整开阔的地方，旁边还有颗小树。
　　挺好。
　　他接过对方的东西，回京了。
　　所以说按照对方的话去做就好了啊，带个信，送点钱，选个乖巧懂事的人，送到那女子身边，不就完了？偏偏自己手贱，非要打开遗物。
　　这一看，就把自己看进去了。
　　一开始他是当趣味小事看的。但是到后来。居然也开始期待起下一篇了。看一篇少一篇，大厚一把居然也被他看完了。
　　他开始焦躁起来。
　　回了京，那些东西，早就被他翻来覆去读熟了，甚至笔迹也熟记于心。他以为这只是类似于戏痴迷上了草台班子一样的事。
　　直到新的一封信到来。
　　是啊，他光沉迷于对方的书信，完全忘了那人对他的嘱托。
　　然而他并没有羞愧。反而有一丝激动。
　　不是说要找一个好看温柔的人给她？天下哪有人比小爷更好看温柔了？我再对她好一点，不就行了？
　　那苗疆女子还以为情郎活着，自然写的信也没有断。
　　“朱岚嫁衣？”
　　他看出小姑娘对这件衣服的追捧。十几个绣娘花费一年时间做出来的东西，在小姑娘看来，确实是珍贵又难得。
　　可是他不是，他有钱啊。区区一件衣裳，再贵能贵得过他这条命？
　　吩咐下去，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可是再快，也得等一等了。他还想将这个作为一个礼物送给小姑娘呢。
　　期间小姑娘又陆陆续续写了很多信。
　　有的是向他讨要东西，有的是让他赶紧回来，但更多的，还是字里行间满满的撒娇。
　　他的一颗心，就像被揉过一般，又是甜蜜，又想到这不是写给自己的，又是难过。偷来的东西。他想。应该的，应该的。是他活该。
　　他动身去了苗疆。
　　顺带着将绣娘也带到了路上。
　　没用太长时间，他却最后快到了的时候不敢进去了。遣返了一些人到远一点的地方待命，自己却带着狗进了村子。
　　这狗是他家最凶的狗，大家都说是这不像条狗，他端详了很久，确实不像，像狼。
　　像狼啊……挺好的。
　　可是这狗太蠢，居然没有他这个主人的真正意图，居然为了一块肉让她生气了。
　　算了，带回来吧。他自己来。
　　他期间送了很多小东西给她，还为她画了一幅画。虽然他别的本事没有，可是一手临摹可是登峰造极，这归功于幼年的小聪明。
　　可是还是被看出来了。
　　他有点怕。
　　他知道小姑娘心思细，可是脂粉味？他心虚的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的确是有熏香熏过……

　　他并非圣人。
　　去京城打听一下，谁不知道他的劣事，都不用刻意打听，到现在，也还有人将他作为范本教育小孩。这几年好起来了，人模狗样的，偶尔还能得一句，“浪子回头”。不是的。他只是，坏得不那么明显了。
　　不然他也不会动了救命恩人的女人的心思。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好姑娘，可不能放弃啊。这可是他父亲说的。
　　可是小姑娘不愿意。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主见，又软弱无能的样子，但是他莫名肯定，这个女子，和之前他听闻的那个因为被辜负而从青楼跳下来的花魁，是一类人。
　　死犟。
　　有点糟糕。
　　不过他还是不担心。一个死人，用什么和他一个青年才俊争？用那几只货色一般般的珠钗吗？别搞笑了。
　　他要的，从来都不会让给别人。

　　小姑娘知道了。
　　他居然破天荒松了一口气，终于挣脱了那人的枷锁，可以重新追小姑娘了。
　　他甚至觉得很开心。小姑娘肯定很生气，很难过，不过没关系，他会陪着她的。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
　　他用一辈子来赔。
　　不过出乎意料的，小姑娘很冷静。他都没有安慰佳人的机会。
　　“他是怎么死的？”小姑娘问他，冰冰冷冷的样子，有一点像那死人的样子。
　　他原原本本说给对方听。这种事情，错不在他，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谁知道他会死呢？如果撒了谎，以后露出破绽，更不好了。
　　果然，小姑娘没有怪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他让我给你道个歉，说让你下辈子别遇上他这种王八蛋了。”
　　小姑娘眯了眯眼，啧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王八蛋啊？”然后转过头，玩弄手里的衣服，“还有什么话么？”
　　“他杀了很多坏人。你喜欢他，不亏。”
　　“嗯。”
　　“还有你别喜欢他了，去喜欢别人吧。”
　　“这句话也是他说的？”
　　“是。”
　　“果然是个王八蛋。”她笑起来，“还有么？”
　　他想了想，趁着此时气氛轻松，也说出了被自己改头换面的话。“……你不是很喜欢朱岚嫁衣？他的遗愿就是让你穿上这个嫁衣，嫁一个好人家。”
　　“呵，真周到。”
　　“比如我。”
　　“什么？”
　　“你可以嫁给我。家中略有小钱，不用担心小咕的吃不上肉，我长得不丑，不会骂人，会对你很好，不会欺负你……我应该算一个好人家吧。”
　　他笑的殷勤诚恳，一点看不出心肠歹毒。
　　你不会拒绝我的。
　　你的父亲早就答应将你嫁给我了。

　　他真的很喜欢小姑娘。
　　本来做好真人会比书信里体现出来的要粗糙一点的准备了。
　　可是没想到会有如此惊喜。
　　小姑娘鲜活又美丽，像颗宝珠。
　　宝珠不该蒙尘，那是对宝珠的亵渎。
　　他要带着他的小姑娘，回到繁华的地方去，让她享尽最好的命运。
　　小姑娘和他走了，那天哭得很惨，也很丑，但是他就是觉得她很可爱，流着鼻涕留着眼泪也很可爱，让他心里发软。
　　他路上做了个梦，是笑醒的，像个傻子一样。
　　梦里他和小姑娘耳鬓厮磨，伉俪情深。
　　那也是他做的最后一个笑着醒来的梦。
　　因为不久后，小姑娘死掉了。

　　不知道是谁透露出的消息。
　　那个小姑娘，真的信了他的话，穿上本来是为他和她成亲做好的嫁衣，跑到了那个男人死去的地方。
　　找到了那颗变得粗壮一点的小树，吃了他给她的，用来毒死大狗的中原的药。那药不苦，味道寡淡，但是吃下去却如穿心烂肺一样疼。
　　他沉迷于和对方成亲的喜悦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手下的人之前就全都换了，也不知道即将经过的是那男人的埋骨之地。
　　他的小姑娘，就这么忍着疼，一步步走到那棵小树钱，闭上了眼睛。

　　他的小姑娘？
　　呵，不是。
　　是那男人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