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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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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次日,警局内。
周警官一边整理着桌上散落的文稿纸,一边时不时地瞥一眼坐在对面的刑警老头鹿丙申。虽然他已经旁敲侧击问过很多次了,但他还是最后确认道:“鹿队,今天就结案?”
鹿丙申正研究着手上的文件,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否则呢?”
周警官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另一只手环着的纸又不当心滑落回了桌上。白理了。
鹿丙申咳了一声:“没什么好拖的,这案子我们又办不下去。井水不犯河水,这不是两道一向的规矩?”
“井水不犯河水吗……”
鹿丙申似乎听出了话中的深意,这会儿他抬起了头。周警官发现对方看着自己,不免有些慌张,连忙辩解道:“鹿、鹿队,我没别的意思。”
鹿丙申的眼神很扎人,但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吩咐道:“你叫那些新来的把证物都整理一下,报告写了,手续该办也办掉。形式总是要都走一遍的。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进到下一个案子了。”
“是……”
不一会儿,鹿丙申的手机响了。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喂?您好,请问是鹿刑警是吗?”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鹿丙申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明明没有忽然的强光照射,他的瞳孔却缩小了。
2.
警方的收手在吴冥的意料之中。当然,他也不希望警方来插足这件事,那样他的行动就会很受限制。
吴冥已经前去叔叔所在的单位打听过了情况,不过仍是毫无收获。叔叔从未与权贵高管有任何瓜葛,他只是一个编写程序的技术人员,本身就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朋友那里,大伙儿也都觉得不可思议得很。他们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勤恳本分的老实人是怎么会被盯上的。
“小伙子,现在警察都不管了,这事也就算了吧。这个社会是很残酷的,你还小还年轻,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你啊,就别再趟这浑水了。”
吴冥点了点头。
同时他也在想,自己今年27岁,可能还算是年轻的,但绝对算不上小的了。
他又在想,他两只脚踏进这条黑臭河里已经快八年了。
算下来,当年的自己大概十九岁。
十九岁的年纪,大概也能算作是小的了。
3.
为了寻找更多的线索,吴冥顺走了叔叔的手机。
手机的密码很好猜,就是堂妹的生日。
所有的信息都像是凝固在了昨天。
未读的短信,未读的社交软件讯息,未读的邮件,未读的广告推送。
吴冥点掉了一个又一个红色圆圈内“1”的标记。他不停地用拇指划过屏幕,翻找更早的消息记录。但他还是找不出任何的异样。
他的叔叔从始至终就只是一个茫茫人海中的一个不能更普通的人。
而这么一个普通的人,却在昨天,以一个如此不普通的方式死去。
吴冥看着手机中的相册,照片中的人笨拙地在名胜古迹边摆着万年不变的剪刀手,笑得很憨厚。
他想起来自己家中的相册里也有一张叔叔的照片,照片中叔叔难得做了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那张照片好像是自己小学的时候拍的,那个时候自己还被叔叔的动作逗笑了,握着相机的手发着抖,所以那张照片拍糊了。
“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当时自己咯咯地傻笑着,装作嫌弃地跑开了,然后就是一场叔叔与侄子之间的赛跑。跑得再快都会被追上,一回头就会看见叔叔紧紧地跟在后面吓唬自己。
怎么样才能跑赢叔叔,就像跑赢爸爸那样?
那种年纪下,他只会考虑这种问题,但是这对于当年的自己来说,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
然而事实上,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困扰多年的难题也逐渐变成了过眼烟云。自己在无意识下能够跑得愈来愈快的时候,也无意识地被整个家庭牵着往前走,跑得离叔叔越来越远了。
当叔叔追不上自己的时候,叔叔就再也跑不动了。而自己却只是冷眼看着背后步履蹒跚的叔叔,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
走不动也是他自己活该。
这是整个家庭给吴冥下的蛊。
吴冥这才感到了愧疚,对死者的愧疚,对一个亲人的愧疚。
渐渐地,怅然以愧为引,侵蚀了吴冥的全身。
这世上有一个人没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现实。
一个人没了,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所有该说却没有说,该做却没有做的东西,现在都已经无法挽回。后悔也没有用,只能把它当作苦丁捏着鼻子往嘴里硬灌下去。
手机在震动,是石沃的电话。
顿时,吴冥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吴冥,你给我们的子弹我帮你调查过了。应该是郝派手下的人干的。”
“郝派的人……”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知道的,我们不能动他们的人,他们也不能动我们的人,这是规矩。”
“那动了我们人的家属就不算吗?”
“……很抱歉,那不算。吴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大家都只是替别人卖命,也很为难的。而且你上次不还说报仇对你而言是道德绑架吗?”
“……我只是想知道委托人是谁。”
“你以为找到那人你就能知道委托人是谁了吗?你应该很清楚那人也根本不知道委托人的身份。而且你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能改变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说到底你还是想报仇雪恨。”
“……我随便你怎么理解。”
“吴冥,你必须认识到,我们都是手上沾满血的人。如果所有被害者的亲属都像你一样的话,我们就算有一百条命都不够用!”
吴冥突然发飙了。
他压着嗓子低吼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们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甚至有可能连我叔叔死都是我活该!还有包括我爸妈死了在内、都是他妈老天提早给我的报应!这我都知道!”
“你他妈知道个屁!”
吴冥没想到石沃也跟着发火了。
“……反正我话撂在这儿了。就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再帮你下去了。而且,我希望你也认清楚一件事,如果你杀了郝派的人,我们这儿所有的人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4.
而在警局内,鹿丙申前一个电话挂了没多久,就接到了另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挂断后,鹿丙申仿佛呆滞了一般,手依旧僵直地握着手机。
忽然他笑了。
那是一个极度狰狞的笑,参杂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感,仿佛一张网罩在了他的脸上,和他的肌肤紧紧贴合直至嵌进肉里。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鹿丙申不断重复道。
他发出了咯咯的笑声。那声音越来越响,回荡在他的办公室中,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5.
吴冥这辈子最痛恨自己在关键的时候容易被情感所控制。他花了八年的功夫都没能把表情控制得炉火纯青,更不用说欺骗自己的内心了。
权衡之后,吴冥带上了案发现场子弹的照片出门了。
他挤上了地铁,车厢里充斥着一股说不清的人肉味。但他并不讨厌这种味道,相反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在某一个时刻能够变得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跟着人浪摇摇晃晃了一路,他又被如洪水般的人群携带着泻出了地铁。出了地铁站后,他穿过一个又一个街道,最终拐进了街角处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咖啡馆里。
推开了阻隔嘈杂喧哗的玻璃门,扑鼻而来的便是一屋子浓郁的咖啡香。一人正站在咖啡机前打奶泡,似乎是要做拉花。听见门被推开时“丁零零”的风铃声,他便转过头来,向来者打了一个招呼。
“你还在尝试?”吴冥寒暄式地问道。
“是啊,但怎么样都做不出像样的来。”对方苦恼地回答着,一边将咖啡倒进了奶泡里。
“你这样是做不出拉花的,你只能做玛奇朵。”
“是吗?”
“嗯,也许。”吴冥看着对方的微笑,忽地没有了底气,“我也只是看老板做过几次。”
“老板现在就在房间里面。”
吴冥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走进了门廊深处。
房间内,老板正在看报纸。
说起来,老板和吴冥俩人也算是有很深的交情了。从吴冥十九岁第一次进他店里,一直到现在,可以说,这个老板是一点一点看着吴冥成熟起来的。老板也曾很多次地劝吴冥说,早点娶个好姑娘,趁年轻金盆洗手,找个普通的工作,过过平凡的小日子吧。
吴冥每次都回答,如果可以我也想啊。
而老板总是苦笑。
这笑中的滋味大概也只有他们才能尝得懂。
“石沃都和我说了。因为他知道你一定第一时间就会来找我。”
“帮还是不帮。”
老板叹了口气:“如果你执意的话。”
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接过照片放在了桌上。接着他又掏出了放大镜,仔细地观察了起来。吴冥拉出了一把空椅子,坐在一边静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老板娓娓道:“不同的花纹代表不同的组织,但同一组织下花纹的繁琐程度也是不同的。一般来说,花纹越复杂精细,等级就越高。而这张图片上面,不仅弹壳上有繁复的花纹,连弹头上都刻有浅浅的曼陀罗纹。郝派手下五十号人,能配得上这个子弹的人决不会超过五个。”
“一般弹头上有花纹,也不会是这样的花纹。这子弹恐怕都是私人定制的吧?”吴冥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发问道。
“别做傻事,吴冥。真的。”
“你不相信我吗?”
老板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连自己都不相信,为何能相信你?再说了,恐怕现在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吧?”
吴冥无法接话,但他的眼中仍透着决绝之意。
老板见其心意已决,笑容逐渐黯淡,最后无奈道:“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传闻吗?据说,你们的头儿在外面养了一个私生子……而你,你和他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会不会就是那个私生子。”
“我还是能认得我爹是谁的。”
“……跟我进来吧。”
6.
子弹的主人叫做祁明矾。
这着实是个怪名字。
不过吴冥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他端详着照片中的祁明矾,英俊挺拔,颇有潇洒之态。
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万种办法过不一样的、更好的生活,却偏偏选择了现在的人生。
“会不会觉得有些眼熟?他有时也会来店里。也许你们还打过照面。”
“是吗?”
被老板这么一说,吴冥觉得依稀是有些印象。
7.
老板打量了一眼又陷入沉思的吴冥,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样的人靠脸都够他吃饭了的,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你知道吗,这个人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就在看见你之后。”
吴冥看着老板,捉摸不透对方说这句话的意思。
8.
吴冥离开了咖啡馆。
老板坐回到了椅子上,良久什么都没做。之后,他低叹一声,用拇指捻了捻太阳穴,两眉又拧成了一根线。
他感觉很不好。
太多的东西在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打转,这就仿佛有一个搅拌机在他脑子里工作着,把他的脑浆神经搅得一团乱,他摁下了停止键机器却没有反应。
“老板,刚刚吴冥告诉我说,按我的做法是做不出拉花的。”
老板凝视着那杯失败品,说道:“只要你觉得那样做能成功,就是能成功的。”
9.
追悼会定在了明天下午。
吴冥知道自己准备的时间相当不充裕,更何况这次目标的实力在自己之上。如果现在行动对他很不利。
但是他等不得了,他想要在这儿之前做一个了断。
春寒料峭。
夜里更是冷得令人瑟瑟发抖。
吴冥守在这儿已经整整一天了,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透过望远镜他看着祁明矾迎着晨曦拉开窗帘,看着他穿戴整齐,背着一个黑色背包出了家门,直至傍晚才回了家。这样规律的生活作息,让人很难怀疑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更不用说他的外貌给他本身加了多少的可信度。
祁明矾走上了阳台。
吴冥调整了望远镜,镜像中的人被放大了,脸变得清晰可辨,吴冥甚至看出对方的脸色有些疲倦与憔悴。
这是刚刚出完任务回来?
那么他会是去了哪里,又杀了谁?
不过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如果祁明矾疲倦的话,那形势就是对自己有利的。
祁明矾在阳台上待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不时地四处张望着。有这么几个瞬间,吴冥甚至觉得自己和他四目相对了。
十一点十分许,窗帘被拉上了,灯也关了。
祁明矾的住所彻底陷入黑暗。
吴冥认真倾听着窃听器发射来的每一个轻微的动静。窃听器是吴冥下午时分装在外面的墙上的。他没有趁祁明矾离家期间潜入他的住宅,是因为他担心有监控或是别的什么防盗系统。
总体形势不利的前提之下,他只能靠突袭提高成功的几率,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祁明矾在房间中走动。最后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子被翻动,床垫里的弹簧被挤压、床板受力时发出的声响。
应该是睡下了。
10.
黑夜中,空荡荡的安全楼道里传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吴冥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黑底白字的代码,修长的手指一刻不停歇地敲击着键盘。
凌晨两点整。
吴冥合上了电脑。
两点十分,他站在祁明矾住所的门口,拿出了工具。
两点十五分,锁被撬开了。再复杂精密的常规实体锁总是要比智能密码锁更容易打开。吴冥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打开了门,并用手压了压耳麦。
没有异样。
房间里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感应装置,但他也不能保证一定没有。即便戴着夜视眼镜,视线也不可避免会受很大影响。不过再完备的安全系统也难免会存在死角。吴冥按照事先预想好的策略快速地移动到了卧室的门口。
站在卧室门口,吴冥心跳得越来越快了,呼吸越来越急促,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可能快要窒息了。
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也许自己会顺利地找到幕后操纵者。
也许自己今天就会葬身于此。
忽然,叔叔的脸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连带着父母的脸。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
他们说,别哭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男孩不哭了。
然后他们就像烟雾一般地消失了。
小男孩抓不住。
所以他又哭了。
哭有什么用?
顶多被自己的眼泪咸死涩死。
吴冥咬了咬下嘴唇,这次的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地笑。
因为他笑不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失去,因为重要的东西都已经失去了。
可是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吴冥摸出枪,用肘部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
他慢慢靠近了床,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躺在床上的人。
11.
突然之间!
床上的被子被猛地掀起,飞罩在了吴冥身上,如同白色的浪潮一般向他涌去。
吴冥顿感不妙,连忙后退,却发现床上之人已经窜至自己身后,牢牢地钳住自己的双臂,意欲将自己的双手反剪至背后。
吴冥用力一蹬被子借力向后空翻,对方由于重心不稳地和他一起向后重摔在地。
一个旋身,吴冥挣脱开了束缚,一站定他便低身向外跑去。
自己究竟是怎么会被发现的?!
不过他已经无暇细想。
对方杀气太重,他现在唯一的活命机会就只有逃走,越快越好。
没走几步吴冥只感到右腿一阵剧痛,他一个踉跄,便被对方重新压制在地。
他的眼镜被摘掉了,抛到了一边。
灯亮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
在他的眼前是黝黑的枪眼,仿佛一个深邃的独眼死寂地望着自己。
接着冰冷的枪口被用力顶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时吴冥才看清祁明矾那张布满杀意的脸。
仅与自己二十公分之隔。
“把我朋友打得脑门开花的,就是你吧?”
祁明矾惨笑了起来。
那笑声低沉而令人战栗。
“你自己送上门来,也省得我再去找你了,吴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