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浮生》洛囍

1、第 1 章

　　“沧海？沧海？把这碗药喝了。”

　　“沧海，把这个吃了，师傅说这个对你有好处。”

　　“沧海，来，这是缥缈峰上的雪莲，我熬了一碗给你，趁热喝了。”

　　……

　　——记忆中，这样的对话每天都要重复好几次。

　　看着妹妹，李秋水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自从六岁那年父母被人杀了以后，她就一直和自己的孪生妹妹李沧海相依为命。李秋水总是在想，如果不是因为李家是武林世家，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父母一生行侠仗义，与无数恶人结仇，如果她六岁那年能有现在的武功，是不是不是她和沧海现在就不用住在天涯海阁，而是能继续和父母双亲一起，住在江南的祖宅里呢？

　　在亲眼目睹父母被人碎尸万段的那一刻起，李秋水就暗下决心，以后一定不做好人，要做恶人。

　　否则就会像自己父母被杀时的那样，被仇家杀之而后快。

　　做大侠有什么好处？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要为素不相识之人流血拼命，还要在别人有难时慷慨解囊。最终穷困潦倒，一身的伤疤，全为了陌路人而留。

　　不划算，不做。

　　这也是沧海和秋水唯一的区别，十四岁那年，因先天不足而无法习武的李沧海偷偷跑出了灵鹫宫，为了从猎户手里救一只雪兔，不慎被猎户射伤，肩膀上留下了一处菱形的伤疤。

　　看，做好人的下场。

　　所以李秋水从不做好事，更不会去做好人。不仅如此，她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自己那过分宅心仁厚的妹妹出去找死，不能让她再胡乱跑出去救什么小鸟小兔，以免又像十四岁那年一样，浑身是血的跑回来。

　　缥缈峰的人都不是善人，师父逍遥子也好，师兄无崖子也好，没有人支持李沧海泛滥的善良。

　　除了一个人。

　　李秋水的师姐，天山派的大弟子，巫行云。

　　巫行云和李沧海一样悲天悯人，善良，喜好安静，不喜酒肉。自从师父将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传给了她以后，她更是以清修为借口，不食人间烟火，半点荤腥都不碰。

　　这样的脾气，自然是和沧海合得来极了。

　　沧海越发不喜欢自己的姐姐，越发喜欢与巫行云在一起了。她总是说巫行云有多么的了解她，多么的高洁清雅，多么的武功高强；然后再以巫行云为例，教训秋水不该杀生，不该嗜酒吃肉，不该总是那么张狂不羁。

　　起初时秋水还愿意听上几句，也愿意与巫行云有来有往，在巫行云教沧海弹琴时，她还愿意倚琴瑟而献舞。

　　直到那次巫行云带着沧海去采天山雪莲，羸弱的沧海禁不起山上罡风的侵袭，回来以后高烧不退，迷蒙中紧紧的握着李秋水的手，口中却不停的呼唤巫行云的名字。

　　直到那次巫行云把自己从不离身的寒翡翠送给沧海，沧海视若珍宝，并且以家传的陨铁指环与巫行云交换。

　　那次李秋水愤而将自己的陨铁手镯扔下了缥缈峰。

　　自从那以高烧以后，沧海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更加虚弱，经年累月的咳嗽，一年之中只有少半年不必卧床休息，就算巫行云如何悔恨，李秋水也恨极了巫行云。

　　缥缈峰上恨巫行云的人不止李秋水一个，缥缈峰爱李沧海的也不止巫行云一个。

　　还包括二师兄无崖子。

　　如果非要给沧海一个归宿，李秋水宁愿自己的妹妹和无崖子在一起。

　　至少好过巫行云那个……

　　……那个祸害。

　　所以在巫行云廿六岁的时候，李秋水趁她武功修炼到关键时刻，故意在她背后大喊一声，惊得巫行云真气逆行倒转，从此留下了隐疾，终生容貌犹如女童，再无可医。

　　那时候师父逍遥子失踪多年，天山上下唯巫行云马首是瞻，巫行云一受伤，除无崖子之外再无人可以与她李秋水抗衡。而无崖子心系沧海多年，怎会为自己的情敌出头。若不是沧海多年沉疴，而巫行云一身医术高深莫测，李秋水根本不会留下她的命来。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无崖子竟然趁着巫行云重伤未愈时挟持了沧海，逃出了天山。

　　等李秋水再去追无崖子的时候，无崖子早已带着不会武功的沧海消失在了天山脚下。

　　天大地大，沧海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有心拒绝，也无法抗拒无崖子的北冥神功。

　　失去了沧海的灵鹫宫变得索然无味，李秋水担心巫行云来找自己报仇，索性也离开了缥缈峰。意兴阑珊，满怀萧索，一时间凄凉无奈，远胜过当年父母双亡之时。

　　那时候至少要沧海与她相依为命，而今形单影只，孤苦无依。

　　说是为了排解寂寞也好，是为了有个容身之处也罢，李秋水离开了天山派以后，一力建立了天涯海阁。日日琴声，夜夜笙歌，黑夜与白天都一样喧嚣。

　　——只是不论李秋水怎么模仿昔日的娱乐，终究也找不回她与沧海弹琴跳舞，琴瑟和鸣时的好光景了。再回忆起那时候的热闹，蓦然间如南柯一梦。

　　几年后，无崖子终于又回到了天山，带着沧海，还带着他的两个徒弟。一个叫丁春秋，一个叫苏星河。

　　无崖子终究不过是个俊美的臭男人罢了，除了沧海以外，他心中还装着江湖，装着徒弟，装着绝世武功。

　　除了亲姐姐之外，又有什么人，能全心全意的，心中只放着李沧海一个呢？

　　就连巫行云也不行。

　　巫行云的心里有她天山童姥的威名，有她终生残疾的怨恨。

　　沧海略微瘦了几分，气色看起来依然与几年前一样，美则美矣，却病恹恹的。

　　再见至亲与故人，巫行云竟然也从灵鹫宫里出来了，千里迢迢赶到了天涯海阁，想要见沧海一面。只可惜巫行云旧伤难医，依然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她不敢以真实面目去与沧海相见，只是在崇山峻岭之中遥遥往沧海身上看看，并不真的让沧海发现她。

　　李秋水心中凄然，纵然心中有悔，也无法再让巫行云恢复如初。

　　无崖子只在天涯海阁住了几天便带着两个徒弟走了，他自称是为了要去天山寻找传说中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玉玲珑为沧海治病，而沧海却好像未曾因此而感到欣慰，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巫行云坐镇灵鹫宫，不便久留，加上她以自己的童身为耻，没过几天，她便也回她的缥缈峰去了。

　　偌大的天涯海阁，终于只剩下了李秋水和李沧海两个。

　　未几，传来逆徒丁春秋欺师灭祖，将无崖子暗害致死的消息。

　　李沧海也好，李秋水也罢，姐妹二人好像对这个消息都没有十分意外，毕竟当初师父逍遥子曾再三强调，玉玲珑是有灵之物，若有缘人出世，必将自动现身，而若无缘之人强求玉玲珑，必将万劫不复。

　　无崖子身殒，只能说他是无缘之人。

　　自那以后，李沧海便一直住在天涯海阁。姊妹重逢，沧海还记恨之前秋水害巫行云终身残疾的事，对秋水始终不大信任，有些排斥。

　　李秋水不怪她，也不怪任何人。是她自己愿意做这个坏人，只要沧海不再和巫行云那个祸害在一起，那么沧海恨不恨自己都无所谓。

　　更何况秋水和沧海是互相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沧海再恨她，又能把她怎样？加上如今无崖子也死了，生命悠长，沧海十年无法原谅自己，二十年呢？二十年不能原谅，三十年呢？

　　时隔多年，终于又回到了起初的那样，两人相依为命。没有师父，没有父母，没有师兄师姐。

　　只是沧海的身体愈发的病弱，不论秋水每日度多少真气给她，沧海也只能勉强维持着清醒的神智，不至于陷入似乎无休无止的昏迷。

　　“……沧海，沧海……”

　　李秋水的医术虽然没有巫行云那么神鬼莫测，但终究也算高超。而面对沧海的病，却始终束手无策。

　　一直到了今天，李沧海的身体始终没有好转。喝再多的药，吃再多奇珍异宝，都是泥牛入海。沧海偶尔清醒的时候，总是喜欢披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坐在天涯海阁外，看着很远的地方。

　　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从未说出口过。

　　“沧海……”

　　李秋水偶尔也会嫉妒，嫉妒自己没有巫行云那样的秉性，不够让沧海像爱慕巫行云那样爱慕自己。

　　但如果自己也像巫行云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又有谁能够像李秋水那样不择手段的保护沧海呢。

　　对于李沧海来说，巫行云是白色的，而李秋水是黑色的。

　　沧海的快乐、善良、自由、温柔，都由白色的巫行云去守护，而至于她的安全、健□□命，却全都是李秋水在为她承担。

　　“姐姐，你……你让我见她一面，好不好？”

　　“不行。”

　　“就一面，我想看看她。”

　　“要不是她那种多情的人，你又怎么会像今天这样。都是她害了你，你还要见她？”

　　“她多情……难道是她的罪吗……”

　　李沧海看着缥缈峰的方向，怔怔的叹了口气。

　　“她没有罪，但有错。”

　　“不错，她没有罪，但你却有。”

　　“你还在怪我伤了她？”

　　“……不，我不怪你。”

　　“那我的罪是什么？”

　　“……难道你非要我说出来吗？我的姐姐？”

　　李秋水不再说话了。

　　巫行云没有罪，但有错。错在她伤害了李沧海的身体，错在她没有把沧海从无崖子的手里救出来。而李秋水有罪，罪在于沉迷于与自己妹妹□□一般的关系里。

　　“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在我身边如同活死人，姐姐，你想把我关在天涯海阁里吗？你想把我囚禁在这里多少年？你会武功，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活不了那么久的。”

　　“我会帮你找到玉玲珑的。”

　　“真的吗？师父去找了玉玲珑，无崖子也去找了玉玲珑，结果呢？”

　　……

　　凡无缘者，必为其身死。

　　“……好吧。”

　　李秋水几乎都已经忘了，除了巫行云以外，她也好，沧海也好，无崖子也好，大家都是会老的。一转眼二三十年，故人两相忘。

　　沧海点点头，有些欣喜而羞赧的微笑。

　　——什么时候你会为我而这样微笑？

　　然而，与巫行云的见面并不容易，灵鹫宫与天涯海阁互为死敌，多年来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人只要与天涯海阁的人碰面，必是死伤无数，流血漂橹。派下人去传话送信是不可能的了，若想见巫行云，就非要李秋水亲自去缥缈峰一趟不可。

　　为了完成沧海的夙愿 ，即便心中有再多的不愿意，李秋水也不得不去一趟了。

　　天山之外的世界在不断的变幻，江湖依旧不平静，风起云涌，豪杰林立。而天山就好像被孤立在武林之外，中原群雄从不染指这片寂寥的土地。由巫行云掌控的灵鹫宫依然屹立在缥缈峰上，安安静静。

　　“李秋水，你还敢来灵鹫宫，还敢见我？”

　　巫行云还是那副模样，尽管身体犹如女童，但面色冷峻，颇具威严。她的手上依然戴着沧海赠予她的陨铁指环，似乎从未摘下来过，经年累月的摩挲，隐约泛起冷银色的寒光。

　　李秋水武功不如她，但有小无相功傍身保命，一时间巫行云动她不得。故而心中虽厌恶的很，却也无可奈何。踮起脚尖站在灵鹫宫外的雪松上，一脸的鄙夷：

　　“我与你一样自幼在灵鹫宫长大，灵鹫宫便是我的家。难不成如今你自封什么劳什子天山童姥，灵鹫宫便是你一个人的？哼，什么天山童姥，简直贻笑大方。”

　　“你当年施毒手害我重伤，诓无崖子寻觅玉玲珑，欺骗师父。你欺师灭祖，残害同门，早已不算我天山派的门人。这灵鹫宫之中，自然也无你的容身之处！”

　　“无崖子去找玉玲珑是他心甘情愿，而你勾引我妹妹，我恨不得将你杀之而后快。若说残害同门，你又干净到哪儿去？沧海落到今天的地步，难道就不是你的错吗？”

　　“废话少说，你来灵鹫宫到底有什么企图？若是来送死的，我现在便成全你，这些年来，如果不是看在沧海的份上，我早就杀了你！”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如果不是沧海想要见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这个……”

　　……你这个……

　　“沧海……？她，她想见我？她愿意见我？”

　　巫行云的神色却变了，她有些痴的看着李秋水那张与沧海一模一样的脸，险些出了神。

　　“她现在就在天涯海阁。”

　　“……沧海……”

　　话未毕，一道残影略过，巫行云竟就这样扔下了李秋水，不见了。

　　看着巫行云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李秋水忽然感觉到自己才是沧海和巫行云之间的第三者。

　　谁说的只要做坏人便不会受伤？

　　只是心里的伤疤都是为至亲至爱之人所留罢了。

　　——玉玲珑……

　　……玉玲珑啊……

　　……如果找得到传说中的玉玲珑，是不是沧海就真的能够痊愈了？

　　如果能的话……

　　李秋水想了想，独自一人往天山的更深处走去。